時間“消失”在見識冰川的那一天

2023-10-30 14:03:05 來源: 《環球》雜誌

 

“莫雷諾”冰川

  一切都靜止在原處,立在人類歷史無法企及的某個地質紀年。我也呆立在原處,不再有時間感,正如目睹一切龐然大物,一切偉大作品,一切不朽藝術時那樣。

文/楊春雪

編輯/胡艷芬

  卡拉法特(Calafate)是阿根廷南部巴塔哥尼亞地區的一座小城,本義是一種長相酷似藍莓的果子,因該地盛産由其製成的果醬,遂得其名。不過,這座城市最大的名氣卻來自一種更為龐大的藍色事物——冰川。

  南美洲這條指向南極的尾巴上,生活着數十條冰川。它們從安第斯山的古老冰原上游走下來,像一條條裹着藍色羽鱗的史前巨龍,蜷曲着身體,填滿一整座山谷。

  我此次去觀賞的是其中一條名為“莫雷諾”的冰川。

  來到卡拉法特,未睹冰川,先見冰川之水。諸條冰川的融水匯成一湖,名為“阿根廷湖”,而這座城市正是依湖而建。湖是每次出行都繞不開的風景。

  冰川之水涵養的湖總是不俗的。天陰時,湖面泛着透明的淺藍,仿佛天與地顛倒過來,湖水下面隱現出一個更純凈的世界,所謂“疑是湖中別有天”是也。天晴時,湖水則深沉起來,卻又不乏色彩,水面上偶爾豎起一道淺淺的彩虹,像是某朵閒雲口中的吸管。有時湖水漾出層次,近處深藍,遠處翡翠綠,令人想起陽光充沛的加勒比海。

  逆着融水的流向,我們乘大巴去尋找源頭的冰川。

  南緯50度,這裡近乎極地。目之所及,植被是一種單調的枯黃,像刺猬一樣成團紮在土地上,牧場上的牛馬是盛開其間的褐色或白色小花。光線充足時,這些荒草地像是金色的麥田,我們仿佛駛入一個豐收的秋,又像是闖進梵高畫作中旋轉的圖案裏。周遭的群山上有道道雪紋,那優雅的銀白色,上與繚繞的白雲呼應,下與山間的白色矮屋相輝映,都像事先約好了似的,穿着同色的衣服。

  當大巴駛進冰川公園,天空濃霧漸起,群山集體暗淡成水墨畫,水面也從先前鮮亮的翡翠過渡為低調的淺碧,道旁的樹伸出枯槁的手臂,神秘地指向遠方。

  一切背景都已調好色調,一切襯托都醞釀到極點,一切眼睛都在期待前方。

  驀地,平靜的水面倒來一排巨浪。那是靜止的浪,無聲的浪。眼前隨即一片冰天雪地。

  這便是冰川了。

  我常常以為,時間和空間是相互制約的一對。在奔流的時間面前,空間不堪一擊;而在宏大的空間面前,時間也銷聲匿跡。的確如此,在龐大的冰川面前,時間集體逃竄了,不知去向。

  一切都靜止在原處,立在人類歷史無法企及的某個地質紀年。我也呆立在原處,不再有時間感,正如目睹一切龐然大物,一切偉大作品,一切不朽藝術時那樣。

  下車換船。我們向着冰川愈駛愈近。我立在船頭,幻想巨浪滾滾來襲時,輕輕揮動一根魔杖,大喊一聲暫停,於是翻涌的浪驟然凝固了,便是眼前這幅景象,任憑征服者攀爬上去,細數它的浪峰和波谷。它時而還會掉下一塊碎片,化作聖潔的湖,成為雲的夏日冷飲。

  與這個藍色巨靈久久對視,我的瞳孔被浸染成藍色。只見船頭飄蕩的阿根廷國旗是藍的,被船身切開的水是藍的,天是藍的,山是藍的,霧是藍的,就連迎面撲來的風,也是藍的。我陷入一場藍色的幻境。

  停船上岸,岸上也有淺淺的沙灘,年輕的浪花追逐着細沙。岸邊的石頭頗有造型,黃玉的色澤,映襯着不遠處寶藍色冰川,我一時間掉進神仙的珠寶匣裏。

  冰川可遠觀,亦可攀爬。“莫雷諾”冰川提供一種短時間冰上行走項目。鞋底綁上一種帶刺的鐵掌,名為“冰爪”。有了這雙銳利的爪子緊抓冰面,人類便進化成一種可以在冰上棲息的兩足生物。冰不再具有使人摔跤的光滑屬性,而是像吸鐵石一樣牢牢吸住人腳,每一次舉步都頗費力氣。

  我們排成一隊行進,像冰川上的蟻族。冰上凹凸不平,有起伏的冰巒,回轉的道路,自成一個國度。阿根廷嚮導大概懷揣着這個冰雪國度的地圖,引領我們走更為平緩的道路。

  冰裂縫是這個國度最尋常的風景。小的淺的裏面兜着藍汪汪的水,令人忍不住蹲下來捧一口到嘴邊,沁入肺腑。至於大的深的則令人望而卻步,只能在嚮導的攙扶下小心翼翼地伸長脖子去窺探那顆寶藍色的心臟。

  捧一塊碎冰在掌心,陽光下晶瑩剔透,那點介乎藍與綠的高貴色調無跡可尋。嚮導説,冰從來都是無色透明的,只因光線環境的差異呈現不同的顏色。他敲碎一塊冰,分到玻璃杯裏,倒上威士忌,與我們乾杯。我搖了搖酒杯,飲下一口金色的冰川。

  其實,被征服在腳下的冰川不如遠觀那般純粹,冰面上總摻雜着黑色塵埃。似乎,那絲纖塵不染的寶藍色永遠在下一處冰峰,在遠處,如世間一切美好事物那般可望而不可即。

  結束冰上徒步,我擇一塊巨石而臥,眼前是冰川和綿延的安第斯群山,我只是橫在永恒事物之間的一縷旋生旋滅的煙。遠處,冰川蒸騰着霧,霧爬上山端化作雪,雪升騰到天空成為雲,我出神在“雲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的仙句裏。

  偶爾有聲響拽我回現實,那是冰川的崩裂聲。這聲響因碎裂冰塊的大小和位置而異,時而霹靂如雷聲,時而清脆如槍響,時而隆隆如海浪卷來,時而富有節奏如一連串爆竹聲,總是不待我辨清聲音的來處,便戛然而止。

  冰川的確是川。雖然看似靜止,卻因自身重量仍以令人渾然不覺的速度緩緩流動。前方的冰川觸及岸礁形成冰壩,阻斷水流。久之,冰壩一側的水位變高,積水則侵蝕冰壩底端,衝出一個洞口,將冰壩變成一座冰拱橋。漸漸,橋拱愈來愈大,橋面愈來愈薄,突然有一天,就轟然坍塌了。

  至於何時成壩,何時成橋,何時坍塌,都只是時間問題,就像世間許多事一樣。

  我的目光停落在不遠處的冰面,上面懸着一塊搖搖欲墜的冰。似乎一隻鳥飛來,輕踩一下便會落下。

  也許明天會落下。

  也許下一秒就會。

來源:2023年11月1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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