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企在印度,欲留還難

2023-08-17 06:38:10 來源: 《環球》雜誌

2022年6月22日在印度孟買北部拍攝的地鐵項目部分路段已經開通運行的列車

  留下還是離開,成了擺在在印中企面前的緊迫難題。

文/《環球》雜誌記者 張海鑫

編輯/樂艷娜

  “我的辦公室離孟買國際機場很近,很多到孟買投資的中國人都會來我這邊坐一坐,前些年很熱鬧。這兩年中國企業走的走、撤的撤,冷清了許多。”於超(化名)告訴《環球》雜誌記者。

  於超所在的企業是一家通信設備製造商,2008年進入印度市場,經過多年深耕已成為印度通信設備領域重要供應商之一。2015年於超開始負責公司印度業務,眼看著一波又一波中國企業懷着滿腔熱情到印度投資,然後熱情之火又被一次次澆滅。

  “公司原本計劃這兩年加大在印投資,再建兩個工廠,但現在這種狀況我們不得不先觀望。”於超説,這不僅僅是他們一家企業的想法。

  曾經滿懷希望投身“印度製造”洪流的中國企業發現,印度的投資環境對外資愈發不友好。留下還是離開,成了擺在在印中企面前的緊迫難題。

突襲審查

  “該來的終究還是來了。”去年5月的一天,望著手機上那條印度同事發來的信息,於超心裏一沉。

  “我們公司早就上了印度有關方面重點關注的硬體領域實體清單,2021年底小米、OPPO在印度的辦公室和製造廠遭遇突擊檢查,去年2、3月份華為被搜查,那時就預感到,應該很快就會查到我們。”於超説。

  “當天進入公司審查的6位印方人員來自印度稅收情報局,到達辦公地點後,所有員工被要求停下手中工作離開辦公室,只留下一位公司主管和財務總監配合審查。”身為公司總經理的於超由於簽證問題當時並不在印度,遂被要求在線上進行視頻訊問。“審查重點主要針對所得稅和關稅,他們要看什麼,就要現場整理出單據提供給對方。這樣的現場審查持續了整整1天,稅務人員隨後把各類文件帶回去,整個審查程序前前後後持續了大約3個月。”

  “從公司搬走的文件裝了滿滿一麵包車,但針對我們公司的審查還不算太複雜。我們附近的另一家中企,現場審查就持續了3天,搬走的文件裝了滿滿三卡車。”用什麼類型的車運送審查文件,似乎就已經預示了被查公司的命運。最終,於超所在公司被開了罰單,但與其他被開天價罰單的中企相比,算是相當幸運了。

  於超説,“作為一家想在印度長期經營的負責任企業,我們的經營一直十分規範,收益多用於在印的生産和研發,每年還會至少拿出凈利潤的2%捐助一些教育和醫療機構,履行企業社會責任。”可即便這樣,也難逃審查處罰。

  事實上,印度政府部門對中企的稅務調查近兩年就一直沒間斷過。“現在很多在印中企都如履薄冰,小心翼翼地經營,盡可能低調,生怕被盯上。”在印度經營一家化工企業的武傑(化名)告訴《環球》雜誌記者,“我們屬於化工行業的一個細分領域,目前印度政府對該領域的企業還沒有大力監察。但我身邊很多企業已經遭遇過類似的突襲審查,有些甚至是夜間突襲,稅務部門的人凌晨來到辦公室,堵在門口,來一個員工便將其手機和電腦扣留,員工們被分別帶到不同的屋子裏接受盤問。搜查人員會察看公司的財務文件、賬簿、交易記錄等,主要審查公司業務中是否存在現金交易,是否違規將利潤轉出印度,或是否有通過其他方式減少稅務支出等行為。”

  “其他地方一些合理避稅的手段,在印度可能都會被判定為隱瞞收入、逃稅、做假賬,中企要特別注意這點。”武傑2009年開始在印度工作,十幾年的摸爬滾打他見過太多倒在審查上的企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要在印度投資,就要慢慢去摸索和適應它的市場規則。”

2022年8月5日,商販在印度孟買一處批發市場等待顧客

  實際上,這種審查不只針對中國企業,很多歐美日韓企業也曾領教過印度的突襲審查和天價罰單。

回不去的印度

  2019年底,回國過年的武傑想不到,自那之後自己就再也沒能回到印度。

  7月底《環球》雜誌記者撥通武傑的電話時,他正在越南,這三年多由於無法回到印度,他把業務更多地拓展到了越南、泰國和中東地區。但他一直掛念着自己在印度的企業,“我在印度有兩個辦公室,分別在孟買和古吉拉特邦,在新德里、孟買、金奈和古吉拉特邦還有4個倉庫。”這三年半的時間,武傑一直通過線上遠程操控企業運營。

  “最開始時用微信跟印度員工溝通,2020年微信等一批中國應用程序在印度被禁用,我們又嘗試用釘釘,結果釘釘現在也不能用了,又用起了WhatsApp。”單是跟印度員工隨時保持&&,武傑就大費周章,“現在的問題是,我們的印度業務這兩年還在快速增長,要拓展新的業務。我必須要盡快回到印度。”

  武傑告訴《環球》雜誌記者,這兩年自己印度公司業務的增長,一是由於印度國內製造業的發展,加大了對化工原料的需求;二是莫迪政府2020年4月推出了“Press Note 3”政策,以對“來自與印陸地接壤鄰國的投資”進行安全審查之名,限制中企在印投資。准入門檻提高、市場競爭減弱等,反而帶動了已在印度企業的業務增長。“我所在的細分領域,印度本土企業很少,而且規模很小,跟中國企業比沒什麼競爭力,而‘Press Note 3’政策實施後,中國人別説在印度註冊公司,就像我們這種已在印度投資的企業想開設一個新銀行賬戶都非常難。這無形中限制了國內的化工企業進入印度參與競爭。”談及這一“意外”因素,武傑哭笑不得。

  為了盡快回到印度,武傑嘗試了各種方法。“去年6月份我就開始申請商務簽證,遞交了一大堆材料,三四個月後收到了拒簽通知。今年年初我嘗試申請工作簽證,但直到現在還沒收到回音。印度內政部已去公司調查過,證明我的企業以及我本人都不存在什麼問題,但簽證就是一直沒有進展。”

  對比武傑,於超就幸運多了。2021年因簽證問題於超在國內滯留了一年,直到去年9月重新拿到工作簽證。“據我了解,2021年印度批准的中國人工作簽證不超過10個;去年約有1萬人申請工作簽證,僅70人獲批。”於超就是這70人中的一個,“印度工作簽證要經過兩方面的審查,首先印度駐中國使領館會在中國國內調查你的公司狀況和個人情況,具體到父母情況、小孩在哪上學、房子在何處、個人收入如何匯到國內等等,然後印度內政部會在印度調查你所在公司的情況,公司要能證明如果你本人不去印度就會對企業的發展造成重大影響。”但即便闖過了層層審查,能否拿到簽證也仍是未知數。於超説,今年印度簽證被收得更緊了。

  “我們印度公司的幾百名員工,除了我都是印度本地人,而且公司骨幹都是跟了我很多年的老員工,所以三年多的時間即使我不在印度公司也能照常運轉。但很多企業如果老闆一直不在,就會徹底散掉,由於簽證問題倒掉的企業不在少數。”武傑説。

  如今,武傑又在嘗試通過在其他國家中轉,申請印度的工作簽證,但截至本文發稿日他仍未能返回印度。

去留之間

  “過去很多跨國企業進入印度,只是看上了印度規模龐大的市場,所以最初很多都是本土生産、印度銷售,這種模式其實把大部分收益都留在了本國,印度企業很難從中獲利。這是印度不願意看到的。所以印度政府通過提高關稅,限制利潤轉出印度,要求印度銷售必須為印度生産等方式,就是想讓跨國企業不僅僅分享印度的市場,更要投資印度、將利潤留在印度,拉動印度製造業增長。”於超説。

  “但對於在印度投資設廠,儘管印度政府提倡了多年,卻少有外企真正行動起來。”於超向《環球》雜誌記者解釋,“印度本身製造業基礎就差,供應鏈也不完整,比如我們生産中要用到的最簡單的注塑殼體,在中國輕易就能找到幾十個供應商,但在印度可選擇的廠商非常少,即便能找到産品質量也不好。因此,很多企業把工廠搬過去了,原材料卻依然依賴進口。”

  於超補充説,“人口紅利也是個偽命題,印度的勞動力成本看似低廉,但生産效率和生産技術遠不能和國內比。而且印度國內對女性有不少限制,很多女性結了婚就無法再繼續工作。另外,印度人喜歡跳槽,普通勞工換工作很普遍,一個月內甚至整個工廠的工人都會換一遍,這樣很難培養出高級技術工人。”

  當然,印度為了吸引外資也在不斷優化營商環境,“稅制改革和廢鈔之後,印度的腐敗現象已減少很多。目前來看,除掉政府層面的因素,印度對企業本身的吸引力還是很大的。尤其是對那些已在當地深耕多年的企業來説,雙方關係緩和肯定比‘割肉’強。”於超説,“中企如今也在調整在印投資思路,因為要想真正在印度扎根,必須摒棄以前那種短平快的經營思路,要一定程度上利好當地製造業發展。”

  於超的公司從2020年開始着手在古吉拉特邦投資設廠,2021年工廠投入運營,還在印度設立了研發部門。於超説,這也是他們能夠倖免於天價審查罰單的原因之一。

  但更多的投入也意味着更大的風險。“你無法預測哪天印度就盯上了你所在的行業,它可以採取很多種方式將外企擠出印度,這才是中企在印投資戰戰兢兢的主要原因。”武傑説。

  因此,也有很多中企像武傑一樣,基於客戶需求、自身市場策略等方面的考慮,將目光投向東南亞和中東等更廣闊市場。有些甚至已終止在印度投資,專心轉戰東南亞市場。

來源:2023年8月9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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