撥動古琴的時代新曲
1949年後古琴製作多用鋼弦,聲響更大且初學者更易掌握
包括古琴在內的眾多中國傳統民族樂器,越來越成為中外文化交流和民心相親的重要橋梁。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延棠
編輯/劉娟娟
2008年北京奧運會開幕式上,世界聆聽到了古琴之音,領略到了中國傳統藝術之美。
古琴又稱瑤琴、七弦琴等,相傳創始於上古時期,是中國最古老的弦樂器。2003年,古琴藝術被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遺産代表作”名錄。
“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現今,從未接觸過古琴的初學者,在培訓老師的指導下依次撥動琴弦,驚奇地發現,短短兩個樂句的彈奏竟如此簡單,呈現的曲調如此優美。這一撥,讓人心生歡喜,愛上古琴。
古琴奏出時代新曲,包括古琴在內的眾多中國傳統民族樂器,也越來越成為中外文化交流和民心相親的重要橋梁。
心靈溝通,跨越中外
2019年10月24日,在電視節目《國家寶藏》於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舉辦的“國寶音樂會”上,古琴演奏家、國家級非遺傳承人李祥霆用九霄環佩古琴彈奏了《梅花三弄》和《流水》。
音樂會上,中國五弦琵琶代表人物方錦龍演奏了《十面埋伏》《反彈琵琶伎樂天》等曲目,他所使用的琵琶是按照日本奈良正倉院收藏的唐代螺鈿紫檀五弦琵琶仿製並改良而成。音樂會演出之時,唐代螺鈿紫檀五弦琵琶正在東京國立博物館展出。中央民族樂團箜篌演奏家吳琳則演奏了《霓裳羽衣曲》《陽關三疊》等曲目,她所使用的復原古代豎箜篌,來自中國持續20多年的古箜篌復原研究。
2021年4月7日,貴州遵義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産(古琴製作)代表性傳承人王兵在工作室製作古琴
“中國傳統民族樂器不只是古代樂教的工具,也是現代人們重新走近傳統、打開中華文脈寶藏的鑰匙。這其中,古琴作為中國最古老的樂器之一,更是具備除音樂交流之外的、更加豐富的人文價值。回顧近百年的時光中,來自荷蘭、瑞典等國的漢學家如高羅佩、林西莉等,都是從學習古琴開始,逐漸深入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研究領域。他們在研究過程中,雖然清楚地意識到古琴在樂器合奏中並無優勢,但他們最後都醉心於琴道的文化魅力。也正是不局限於音樂性的樂器特色,讓古琴在文化交流過程中可以跨越國界、跨越文明,受到除樂器愛好者之外更多人的喜愛,激發聽眾心靈與情感的共鳴。”中國琴會常務理事、青年古琴演奏家、古琴教育從業者齊薇菂説。
禮樂教化,文人雅好
“1977年,旅行者二號飛船攜帶地球文明樣本進入太空,當時入選人類音樂藝術的唱片中,代表中國的便是古琴曲《流水》。”玲瓏古琴文研中心的彭芃博士告訴《環球》雜誌記者。
當代人談起古琴,便會想起文人雅士們的段段佳話:子期死,伯牙斷琴,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司馬相如彈琴表達對卓文君的愛慕之心,後世據此愛情故事譜成琴曲《鳳求凰》傳世;名士嵇康臨刑索琴,一曲《廣陵散》成了千古絕唱;《胡笳十八拍》述説一代才女蔡文姬的悲涼人生……與古琴相關的記憶漸漸成為一種文化形態,深深扎根於中國人的精神世界裏。流傳至今,有約3000琴曲存世。
其實,古琴從周代開始便事關禮樂教化,“琴音調而天下治。夫治國家而弭人民者,無若乎五音者”(《史記》),當時貴族子弟學習禮儀,“士無故不撤琴瑟”(《禮記》),“君子之近琴瑟”(《左轉》);到了漢代,文人“琴最親密,不離於身”(《風俗通義》);魏晉時期“左琴右書”;宋代定義琴棋書畫為文人四藝,以琴為首,琴是當時文人教育的必修課;到了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箋》已將琴作為書房必備……“可以説,琴始終是中華文化傳承的重要教具,事實證明它也是數千年功能傳承未斷的教具,雖然現在它為人熟知的更多是在音樂方面。”彭芃説。
在她看來,現代人對琴産生距離審美,主要是明清時期造成的刻板印象,琴學禮儀也被複雜化了。漢代時就有一種觀點:“琴者,禁也”,但它重點是強調以琴問道,要求君子“守以自禁”。宋人朱長文在《琴史》中闡述“君子之於琴”時,專門強調不能將琴局限於音樂性,“非徒取其聲音而已”,而要做“達則觀政、窮則守命”的琴士,與讀書人要求自己“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具有精神追求上的一致性。
“非徒取其聲音而已”的古琴,將人和自然視為統一整體,卻又尊重差異性,比如琴曲不要求按標準節奏演奏,可以“一曲多姿”,而琴派的劃分也是基於地理環境賦予人的先天稟賦以及指法上的差異,融入了地域文化的特色等。這些好傳統都得以保留下來。
古琴之美,形神俱佳
如果説鋼琴是代表西方文化的樂器,那麼古琴則是最能代表東方傳統文化的樂器,而且後者的誕生更為古老——與琴同時誕生的古瑟早已消失,如今人們更加熟悉的古箏遠比古琴年輕。
制琴材料多取桐木、梓木修型,合為琴胎,後覆以鹿角霜灰(也有以瓦灰或八寶灰),在灰胎上調定弦路,最後髹以大漆,待幹固成膜後上弦成琴。上古時期造琴源自傳説,但目前有據可考的《詩經·國風》記載,“椅桐梓漆、爰伐琴瑟”,説明桐木、梓木與大漆很早就是制琴原材了。
參觀者在第三十屆北京國際樂器展玲瓏古琴展廳內欣賞古琴
近3000年前,中華民族已經擁有成熟的制琴技術,而且制琴工藝在典籍中有專門的指稱——斫琴,相應的人群則是斫琴師。“椅桐梓漆”的制琴傳統一直保留至今,人們將手工大漆古琴視為上品,以區別於批量生産的廠琴。史書記載了不少斫琴名師,如唐代蜀地的雷霄。雷氏三代造琴,對後世影響深遠,今北京故宮博物院九霄環佩古琴即為雷氏佳作。唐代還有吳地的張越、沈鐐,明代嘉靖年間有為衡王造琴的馮朝陽、為益王造琴的涂桂,不一而足。
古琴的傳統琴式包括伏羲氏、仲尼式、蕉葉式、連珠式、落霞式、子期式等多種,著名的九霄環佩為伏羲氏。不過,古琴型制自東漢末期穩定下來之後幾乎再無大的改變。“後世為改善古琴演奏的現場表現力曾嘗試過琴器變革,譬如查阜西在1940年代中期與意大利手工提琴大師曾嘗試改變,但最後都失敗了,他們當時的結論是‘這個樂器不敢動’,因為任何改動都會影響古琴聲音的質感特色,一改就‘不是古琴了’。到了今天,人們的改動多是變化一部分外觀線條,型制基本不動、承襲傳統。”彭芃説。
古琴承載了東方哲學的審美體系,通體散發着濃厚的文化氣息。古琴琴面弧形,琴底為平,代表當時人們天圓地方的宇宙認知。古人甚至相信琴長三尺六寸五分對應的是一年365天,而琴面上的十三琴徽則象徵一年12個月加一個閏月。琴以陰陽為經緯、太極為結構,但正面部位的命名卻是完全擬人化的,有額、頸、肩、腰、足,也方才有“琴心”一説。琴體各部命名如岳山、承露、龍齦、鳳舌等,皆充滿美好意象。
琴最初有五根弦,象徵宮商角徵羽五音,從五行,後周文王、周武王各加一根弦以合君臣之恩,是為七弦。而根據彈奏方法不同,古琴音色有泛音、散音、按音三種,分別與中國文化中的“三才”天、地、人相合,泛音清靈,散音深沉,按音為實音,細膩婉轉。此外,傳統琴弦以絲製成,音量偏小,與“大音希聲”“大樂必易”相承,可以説,儒家的中正太和、道家的自由散淡、佛教的虛靜空靈,盡在其中。
也由此,自古以來人仰慕古琴,更對名琴推崇有加。宋代琴書總結名琴,如伏羲之“龍吟”、黃帝之“清角”、齊桓公之“號鐘”、楚莊王之“繞梁”、司馬相如之“綠綺”、蔡邕之“焦尾”,白居易之“玉磬”……
弦外新聲,琴慰人心
進入現代社會後,古琴逐漸走出書齋、文人雅集,進入課堂,登上晚會、慶典,演奏曲目更加豐富,功能性更強。
對古琴藝術的探索和開發多集中在音樂方面,包括曲目創作、作品改編以及跨界等,比如一代古琴大師成公亮先生曾用現代作曲的方式,專門譜寫古琴曲集《袍修羅蘭》;演奏家巫娜早年用傳世琴曲《酒狂》的片段與流行樂手許巍進行過合作;自得琴社將古代妝容、國畫場景與民樂結合演奏《機器貓》……
“玲瓏古琴文研中心目前的努力方向是發掘古琴更多的文化價值和功能應用。”彭芃告訴《環球》雜誌記者,“譬如,之前我們在北京的一些小學高年級推出以古琴為教具的傳統文化普及課程,通過琴學入門講解中國古代音律與曆法、數學、天文學的關係,課程將知識性與趣味性、音樂技巧與文化背景結合,得到學生們的積極反饋。又譬如,我們針對成人學員設計了更系統化的課程,主題包括琴道與養生、琴僧與禪修等,從受眾的興趣點出發,去發掘古琴在這些領域的傳統,將前人‘以琴問道’的經驗融入當下社會生活,利用傳統文化資源來豐富現代人的精神生活。”
8月1日,“大音希聲”古琴音樂晚會在成都大運村藝術中心大劇場舉行,
演員在晚會上演奏《梅花三弄》
“功能性方面的開發重點放在豐富産品的應用場景。比如,現代心理學中音樂治療採用的素材基本都是西方古典音樂,但其實中國很早就有對樂療的論述,商代就有音樂用於趨避瘟疫的記載。從2020年底開始,我們跟英國謝菲爾德大學人工智能團隊合作,創作用於音樂治療的素材。相信未來古琴在這個領域的功能性應用將大有作為。”彭芃説。
近幾年,彭芃將很多精力用在了古琴文化普及、手工制琴以及古琴曲的功能性開發方面,對於古琴産業、行業發展和培訓市場等也比較了解。她向記者介紹,2021年與2017相比,網絡&&統計的古琴培訓機構數量雖然增加了10倍以上,但仍未過萬,不及鋼琴市場規模的零頭,“國家統計局的數據顯示2019年國內鋼琴保有量為773.78萬台、市場規模達到399.86億元,古琴相比之下就小太多了。”
彭芃參加了6月底北京舉行的第三十屆北京國際樂器展,展會吸引了國內外600多家企業參展,其中中國傳統樂器展出佔比達到40%,琴箏類還有固定的主題展區。彭芃注意到,一部分傳統的古箏製作廠商開始增項,嘗試在古箏之外推出古琴産品。另據展會主辦方提供的數據,每屆展會琴箏類展商數量都在穩步增長,本屆古琴專項的展商比上一屆增加了10%。
古琴熱也讓做了15年古琴培訓的齊薇菂充滿信心,“我們對民族樂器、對傳統音樂有天然的親近,它們體現的精神已經深深融入國人的血脈裏。今天,傳統音樂和民族樂器不僅是中華文化的瑰寶,更是我們立足這個多元文化世界的根基,是對內了解自身、對外展現中華民族風采的重要途徑和媒介。我們當下對傳統音樂和樂器的普及教育,可以喚醒中國人血脈裏本就保存着的美好審美體驗,在回溯和暢想千百年傳承經典的同時,也因循現代人的特性,給傳統音樂帶來一絲獨屬於當今的風味。”
她&&,今天的文化教育從業者較古人的優勢是視野更加開闊、審美更加多元化,以及擁有更多現代先進的技術和傳播手段,“這讓我們在演繹傳統、創作新聲、教學普及和文化推廣中得以更加貼近現代人的文化需求,融入豐富多彩的日常生活,在流淌着的傳統文化血脈中開出屬於我們自己的花。”
來源:2023年8月9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1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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