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東和解潮中的巴以
7月4日,在約旦河西岸城市希伯倫,以色列士兵在衝突中瞄準
以色列的強硬路線和零和思維,客觀上打壓和窒息了巴方主和力量,為自己編織起日益纏身的麻團。
文/馬曉霖
編輯/吳美娜
今年以來,巴以緊張局勢加劇,以軍與加沙地帶、約旦河西岸和耶路撒冷等地的巴勒斯坦人多次發生衝突並造成大量人員傷亡。當地時間7月3日淩晨,以色列軍隊在巴勒斯坦約旦河西岸北部傑寧地區發動了20多年來最大規模的軍事行動。當天,聯合國中東問題特使托爾·文內斯蘭在社交媒體上表示事態升級“非常危險”,稱此次行動再次提醒人們約旦河西岸局勢“極不穩定和不可預測”。
諸多跡象表明,伊朗與沙特實現歷史性和解並在中東引發一係列良性多米諾骨牌效應後,巴以雙方沒有獲得多少和平紅利,反而雙雙陷入新的戰略困境。
約旦河西岸“加沙化”與巴民族權力機構邊緣化
7月初對傑寧發動的這場大規模軍事行動,以軍出動了1000多名士兵進而達到一個步兵旅的建制,以及大量裝甲車、推土機並首次動用無人機配合。兩天的行動中以軍摧毀“傑寧旅”等武裝派別的6個武器自造車間、近300個爆炸裝置和部分指揮、通信機構,收繳大批不同類型的武器,行動造成巴方多人傷亡和近4000人流離失所。
以色列官方稱,圍剿傑寧並非與巴勒斯坦民族權力機構為敵,而是為消滅盤踞在傑寧的“恐怖主義”組織,也即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的軍事派別“聖城旅”、伊斯蘭聖戰組織(傑哈德)的軍事派別“卡塞姆旅”、巴民族解放運動(法塔赫)分離派軍事組織“阿克薩旅”,以及從哈馬斯和傑哈德分離衍生的新武裝分支“傑寧旅”“納布盧斯旅”和“阿亞什旅”等。
以色列官方統計,過去兩年間有50起針對以色列人的槍擊事件來自傑寧,19名被通緝的對象藏身該城。以方指責傑寧乃至毗鄰的納布盧斯已成為“恐怖分子”的新“避風港”。
巴以衝突自2000年9月底再次爆發後一直延續不斷,盡管以色列的強硬政策和拖延和談成為衝突持續不斷的主因,但也不排除以方將司法改革觸發的內亂“禍水外引”,事實就是,約旦河西岸確在逐步“加沙化”,正由20年來的“寂靜之地”演變為除加沙之外巴以衝突的主戰場。
自2004年以方圍困西岸中心城市拉姆安拉以及巴領導人阿拉法特去世以來,巴勒斯坦內部政治和安全生態發生巨變,主張堅持武裝鬥爭的哈馬斯2006年在過渡立法機構選舉中獲勝,顛覆了法塔赫及其領導的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巴解組織)主導民族獨立運動的長久歷史。
此後隨著哈馬斯與法塔赫矛盾激化並將後者逐出加沙地帶,陷入國際孤立的哈馬斯因繼續武裝抗以,逐步使加沙地帶變成巴以衝突的主戰場甚至唯一戰場:從2008年底開始,以色列多次針對巴方的規模性打擊和報復均以加沙為目標,以哈馬斯及其更強硬的盟友傑哈德等為對象,無論戰火多麼激烈,巴方損失多麼慘重,法塔赫控制的西岸廣大地區基本保持平靜,巴民族權力機構安全部隊也一直隔岸觀火,使巴方從地理、政治和社會層面分割而治,變成對以行動的兩個中心。
7月3日,人們從約旦河西岸傑寧難民營撤離
傑寧戰事重新爆發,則意味著哈馬斯和傑哈德的政治影響力和軍事滲透已深入西岸,正在蠶食法塔赫和巴民族權力機構的殘存疆域,也即意味著西岸出現“加沙化”跡象。根據巴以1993年簽署的《奧斯陸協議》,西岸分為A、B、C三個分權管理區:A區由巴方管轄民事和安全;B區由巴方管轄民事,以方管轄安全;C區民事和安全均由以方管轄。傑寧位于A區,屬于巴方管轄,但如果以色列認為巴方無力管轄此地安全,就會取而代之。
事實上,無論是傑寧還是納布盧斯,巴民族權力機構已然失去控制並正在被邊緣化。7月初傑寧戰事爆發後,巴安全部隊坐視以軍大打出手,導致當地民眾公開抗議巴民族權力機構並試圖將其逐出這兩個自治城市。巴民族權力機構內部也陷入某種分裂,強硬派敦促主席阿巴斯斷絕與以方往來並取消《奧斯陸協議》中承認以色列作為主權國家存在的條款,而阿巴斯當時能做的只是公開譴責以方的圍剿行動並暫停巴以安全合作。
正因如此,盡管以色列對阿巴斯及巴民族權力機構不滿,也極力保全這個和平夥伴,以免巴勒斯坦徹底被哈馬斯和傑哈德帶入全面與以武裝對抗的深淵。一些分析人士認為,阿巴斯和巴民族權力機構如果繼續無所作為,放任巴勒斯坦獨立與建國事業深陷泥潭,聽任加沙和西岸百姓置身水火,失去整個西岸乃至大多數民眾擁戴恐怕是遲早的事。
以色列深陷怪圈
以色列通過給巴方造成巨大生命和物資損失,重復著過去20年一以貫之的威懾戰略與絕對安全的思維和邏輯。但面對巴方一些激進分子以及對和平漸漸失去信念的底層民眾,以色列深陷暴力政治和以暴制暴的怪圈。
事實上,傑寧之所以成為所謂以方口中“恐怖分子庇護所”,西岸之所以“加沙化”,從中長期看是因為《奧斯陸協議》簽署特別是巴方結束五年過渡自治後,巴以雙方遲遲不能就最終地位談判取得突破,尤其是以方固執地拒絕在耶路撒冷歸屬和難民回歸兩大死結問題上作出讓步;從近期看,以色列社會持續右傾化並逐步脫離“兩國方案”路線圖,不斷損害了巴方的根本和長遠利益。
對巴方而言,如果不能搞好經濟並實現公正與持久的和平,巴民族權力機構的合法性就會受到損害;而哈馬斯和傑哈德得到支援,主要就是因為其高揚民族主義旗幟和貼近底層民眾。以色列長期對巴強硬政策日益削弱了巴民族權力機構的合法性,擠壓巴內部主和力量的生存空間,同時為哈馬斯和傑哈德等激進派係力量生長、勢力蔓延擴張打開方便之門,進而使以色列由主要面對“加沙威脅”變成同時面對加沙與西岸“兩線威脅”的新挑戰。説到底,以方右翼勢力給自己挖坑,使以色列變成當代的“西西弗斯”——永遠背負著佔領巴勒斯坦的沉重枷鎖並不斷消耗著自身。
7月3日,在以色列與加沙邊境附近,巴勒斯坦抗議者燃燒輪胎
此次傑寧戰事可能使以色列陷入更大和更無力掙脫的安全噩夢。盡管以色列在美國推動下與巴林、阿聯酋、蘇丹和摩洛哥等幾個遠方宿敵實現關係正常化,但比鄰而居的幾個近敵非但未消滅或削弱,反而日漸對以形成合圍之勢:
北邊的黎巴嫩真主黨始終是一大戰略對手和死敵;東北方向,敘利亞長期內戰導致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和真主黨武裝前所未有地進駐,並試圖基地化和長期化存在,以色列時不時地對敘縱深發動空襲;哈馬斯與傑哈德在“解放伊斯蘭土地”旗幟下結成統一戰線,甚至世俗化的法塔赫也已被外部勢力滲透。如今,傑寧和納布盧斯局勢明顯失控,意味著中東地區大國的政治和軍事影響力已超越加沙地帶,在西岸落地生根。
説到底,以色列的強硬路線和零和思維,客觀上打壓和窒息了巴方主和力量,為自己編織起日益纏身的麻團。
和平終點遙遙無期
6月中旬,阿巴斯完成了對中國的第五次國事訪問。在此期間,中方就解決巴勒斯坦問題提出三點主張,表示願為巴方實現內部和解、推動和談發揮積極作用。這有助于國際社會更加關注巴以局勢,推動地區和平進程。
客觀地講,中東目前的和解態勢主要是沙特與伊朗為主的身份政治和派係纏鬥的停止,並不能改變巴勒斯坦問題被邊緣化的大趨勢,也無法從根本上改變伊以敵對關係,更難以促成巴以在核心爭端議題上互相讓步。
7月10日,以安全部擴大向公民發放武器,以便對付可能來自巴方的襲擊,進而使合法持槍的以色列人達到20萬,這增加了以色列人特別是激進的定居者向巴勒斯坦人開槍的風險;同日,“阿亞什旅”從傑寧向臨近猶太定居點發射“卡塞姆-1”火箭彈……因此,傑寧戰事只是巴以雙方戰略困境的新起點,巴以和平的終點依然遙遙無期。
(作者係浙江外國語學院教授、環地中海研究院院長)
來源:2023年7月26日出版的《環球》雜志 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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