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力馬扎羅:雪峰、咖啡與自由
2021年3月2日拍攝的白雪覆蓋的坦桑尼亞乞力馬扎羅山
不僅是山下的咖啡,乞力馬扎羅本身也已成為坦桑尼亞乃至非洲的精神符號。
文/《環球》雜誌記者 謝昊(發自達累斯薩拉姆)
編輯/馬琼
從肯尼亞首都內羅畢到坦桑尼亞最大城市達累斯薩拉姆的飛機上,我全身穿着防護服,戴着N95口罩、護目鏡和防護面屏。渾身悶熱,呼吸不暢,耳朵和臉被口罩勒得生疼,已經有一天時間沒怎麼吃東西了。
這一天是2021年8月16日,我從國內乘坐飛機到坦桑尼亞赴任。20小時之前我從北京出發到達廣州,再從廣州跨越5個時區來到非洲。一路上同行乘客越來越少,防護也從普通口罩到N95再到防護服。長時間的等待和轉機,讓我暗暗祈禱這趟旅程趕緊結束。
初見乞力馬扎羅
正當昏昏欲睡之時,機長的聲音通過機艙內的喇叭將我吵醒。在機長飛快的語速裏,我隱約聽到Kilimanjaro的字眼。看到其他人都在往機窗外張望,我猛然意識到: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馬扎羅山就在坦桑尼亞和肯尼亞邊境上,從內羅畢飛往達累斯薩拉姆的班機很有可能經過乞力馬扎羅。
我立刻來了精神,湊到窗邊向外望去。果然,在一片雲海中,山峰頂破雲層,露出火山口形狀的山頂。隨着飛機緩緩掠過山峰,山頂上經年未化的積雪清晰可見。
雖然早就聽聞乞力馬扎羅的大名,但絕沒有想到會在如此倉促狼狽的情景中與它第一次相見。儘管呼吸依舊沉滯,身體疲憊不堪,在親眼看到乞力馬扎羅的那一刻,我仍然被它的威嚴和靜默所打動。它就像一座燈塔,照耀且守護着非洲這片古老的大陸,為各懷心事的闖入者指明前行的路。
在人類學家范熱內普看來,當個體來到陌生領域時,都處於一種隔離狀態。只有通過特別獲得的手段,才能從一個群體過渡到另一個群體,從一個確定的境地過渡到另一個同樣確定的境地。
在這個意義上講,我真正抵達非洲,完成從中國到非洲的過渡,正是始於與乞力馬扎羅對視的這一刻。
“咖啡之城”莫希
再一次見到乞力馬扎羅,是在乞力馬扎羅山下的小城莫希。
莫希是坦桑尼亞北部乞力馬扎羅省的省會城市,每年都有幾萬名登山者來到莫希,把這裡作為大本營,租賃登山設備,雇用當地嚮導和挑夫,向海拔5895米的峰頂衝刺。正是這個原因,莫希的國際服務業頗為發達,雖然只有20萬人口,會説英語的當地人比例卻相當高。
不過,我這次來莫希不是爬山,而是為探訪這裡的咖啡種植園。與埃塞俄比亞、盧旺達等非洲國家的咖啡相比,坦桑尼亞咖啡並不為中國市場所熟知。
2021年11月5日,工作人員在坦桑尼亞莫希的咖啡種植園將浸泡後的咖啡豆倒進桶內
實際上,乞力馬扎羅省是坦桑尼亞最大的咖啡産區,當地的高海拔環境和肥沃的火山灰為咖啡豆提供了絕佳的生長條件,出産的阿拉比卡豆品質上乘。從殖民時期開始,這裡就是東部非洲咖啡種植的中心,並逐漸形成從咖啡豆種植到加工、出口,再到咖啡評鑒和標準制定的完整産業鏈,莫希也由此被稱為“咖啡之城”。
在乞力馬扎羅山麓的一座咖啡種植園,我見到了曼波。38歲的曼波是這座種植園的管理者,已在這裡工作10年。她家從祖輩開始便在咖啡種植園工作,曼波從小就非常了解咖啡豆的生長周期和習性。
在她管理的種植園,咖啡豆按照不同的生長和加工周期被嚴格分區。進門的地方是鬱鬱蔥蔥的咖啡豆苗,往前走是已經結出咖啡豆的樹叢,一些工人正在將成熟的咖啡豆摘下放進桶裏。更前方,穿着雨靴的工人將一桶又一桶咖啡豆倒進蜿蜒曲折的水槽,不斷地淘洗。距離水槽不遠處有幾張巨大的簸箕,晾曬着的咖啡豆已被剝去黃色外殼,露出黑色的內核,在陽光炙烤下散發出沉鬱的香味。
走進曼波的辦公室,她正親手完成最後一道工序——沖泡一杯咖啡,歡迎遠道而來的中國客人。
在莫希,不僅家家戶戶有人從事咖啡行業,當地人也普遍有喝咖啡的習慣。因為是咖啡産地,當地咖啡的價格非常便宜,即便最普通的體力勞動者也負擔得起。
莫希的大街上隨處可見路邊咖啡攤。攤主支一個火爐,上面放上巨大的鋁壺,再在地上隨意放置幾個用報廢的輪胎或者樹根做成的凳子,就能吸引路人停下腳步,點一杯咖啡,隨機加入一段熱烈的交談。
不少當地人在處理婚喪嫁娶、定分止爭等公共議題時,也往往會來到咖啡攤。在德高望重的長者主持下,各方陳述事實,發表看法,最後由長者來裁定是非曲直,形成有道德約束力的結論。這時候,咖啡和咖啡攤早已超出原有職能,成為當地公共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
自由引導非洲人民
不僅是山下的咖啡,乞力馬扎羅本身也已成為坦桑尼亞乃至非洲的精神符號。
在達累斯薩拉姆市中心的坦桑尼亞國家博物館,我看到這樣一張照片:一名黑人穿着厚重的登山裝備,踩着皚皚白雪,在夜晚的山頂艱難地升起一面旗幟。
導覽介紹,1961年,在坦桑尼亞的前身坦噶尼喀即將獨立之際,一名陸軍軍官爬上乞力馬扎羅經年積雪的山頂,於12月9日零時升起國旗、點亮火炬,慶祝國家的獨立時刻。這一場景被相機永遠定格,留在所有坦桑尼亞人的集體記憶中。
從國家博物館出來,我注意到路燈上挂滿了慶祝坦桑尼亞獨立60周年的招貼畫:一名體魄健碩的黑人男子舉着“60”標誌,站在乞力馬扎羅山下——60年後,乞力馬扎羅仍然是國家獨立和民族解放的圖騰。
後來有機會去肯尼亞國家博物館參觀,我驚訝地發現,當1963年12月12日肯尼亞獨立時,也有人在午夜爬上非洲第二高峰肯尼亞山,升起肯尼亞國旗,紀念那個莊嚴神聖的時刻。兩個領土相接、文化相近的國家選擇同樣的建國敘事,將恒久雄偉的山峰作為塑造民族認同的象徵符號,不能説只是巧合。
時間回溯至1889年,第一個登上乞力馬扎羅山的德國地質學家漢斯·邁耶,將山頂命名為威廉皇帝峰,以紀念德皇威廉二世,毫不掩飾德意志帝國統禦非洲的雄心。第一次世界大戰德國戰敗後,英國取代德國統治坦噶尼喀,英國殖民當局沿用了威廉皇帝峰這一命名。
直到坦噶尼喀獨立,首任總理尼雷爾宣布將乞力馬扎羅最高峰命名為Uhuru(烏呼魯)——在當地斯瓦希裏語中意思是獨立和自由。在坦噶尼喀以及後來與桑給巴爾合併而成的坦桑尼亞國徽上,中間是象徵自由的火炬,下方正是乞力馬扎羅雪峰。
當時的世界,民族解放運動風起雲涌,主宰自身命運的時代情緒感染着非洲的政治精英和普通民眾。作為較早獨立的國家,坦桑尼亞與贊比亞等國成立前線國家組織,為南部非洲國家的獨立鬥爭提供支持,促成殖民體系在非洲大陸的徹底崩解。
今天,當人們登上乞力馬扎羅山,可以在烏呼魯峰頂上看到一塊金屬板,上面刻着尼雷爾的一段話:“我們將在乞力馬扎羅山頂點起一支蠟燭,它會照耀到我們的國界之外,在絕望的地方給予希望,在仇恨的地方給予愛,在屈辱的地方給予尊嚴。”
來源:2023年7月26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1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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