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那亞:大海包裹着戲劇,戲劇包裹着你
《紅色》劇照
阿那亞戲劇節,正如它所在的這片海,深邃包容,每個人都能乘上屬於自己的一艘船,肆意徜徉。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編輯/林睎瑤
夜晚的海邊,前方是漆黑深邃的大海,陣陣白浪不斷地拍向沙灘,演員們在沙灘上起舞與駐足、呼喊和細語,在燈光和音樂的烘托下,好似一個夢幻的童話……這是丁一滕與另兩位年輕導演李瑜、趙婕宇共同為阿那亞戲劇節打造的“訂制戲劇”《發呆》。這是專屬於阿那亞海邊的演出場景,於他處不可再現。
經過兩年的積澱,阿那亞戲劇節終於在這個盛夏與眾人在海邊再度相會——以更加開放、多元、豐富、國際化的面貌。11天的時間裏,來自海內外的37部特邀劇目在阿那亞的海邊上演,戲劇節匯集了當今世界劇壇極具代表性的藝術家,以及國內先鋒大師、舞蹈肢體名團和新銳創作者,共同探討人類內心深處的複雜情感與思想謎題。此外,戲劇節還有環境戲劇朗讀、候鳥300、海邊對話、戲劇房子等豐富多彩的活動。
候鳥300入口處的標誌
阿那亞海邊時而艷陽高照,時而疾風驟雨;周末從北京開往北戴河或秦皇島的火車如同戲劇節的劇目一樣一票難求;阿那亞的網紅餐廳通常需要排隊一小時以上,還有些觀眾因為趕場根本來不及吃飯……但這些都絲毫未消減人們奔赴戲劇的熱情。
像大海一樣深邃包容
6月15日開幕當天,兩部開幕大戲——中國導演陳明昊的《紅色》和德國導演羅伯特·舒斯特的《形同陌路的時刻》分別在以禮堂為背景的白色劇場和A劇場上演,一個在不停地説話,一個靜默不語完全靠肢體表達,恰好呼應了本屆戲劇節的主題“呼喊和細語”。
阿那亞戲劇節總監孟京輝説,“呼喊和細語”是在向他非常喜歡的英格瑪·伯格曼的電影《呼喊與細語》致敬,大家在討論戲劇節主題的時候發現“呼喊和細語”可以有很多解讀和想象,也因此邀請了來自德國、法國、意大利、瑞士、波蘭、匈牙利、日本等國家以及中國本土形式多元的眾多劇目,給觀眾奉獻一個豐富多彩的戲劇節。
《形同陌路的時刻》現場,12位來自不同文化背景的演員,200套天馬行空的戲服,200件千奇百怪的道具,帶領觀眾穿梭無數的平行宇宙,展現“某個未知城鎮廣場的一天”,他們彼此之間沒有任何言語交流、&詞對白,整部劇像是被空間描述和演員行動充斥着的“無言長詩”。當代戲劇巨擘彼得·漢德克寫就的這個劇目,描繪的是人世間的孤獨、抽離、憂傷和人們的彼此依靠。導演羅伯特·舒斯特帶領庫拉跨國劇團來自歐洲、美洲、亞洲等不同地區的演員們,不僅探索人類真實生活,也回應當下危機,以跨越語言和對白的肢體動作,觸動同處於一個劇場時空裏的觀眾。
對《形同陌路的時刻》這部戲,很多中國觀眾直呼“不明覺厲”。孟京輝對《環球》雜誌記者説,戲劇節有各種各樣的作品,開幕大戲並不意味着它就是主辦者最主推的、最讚同的戲,一個戲劇節的開幕大戲能給觀眾帶來何種感受就像開盲盒,“這種多元性和它帶來的互動感讓阿那亞戲劇節變得很神秘,而且很有詩意。你在一個劇場裏看了一個戲,震撼了、流淚了,然後又在另一個劇場裏看了戲,覺得也不錯,但有點承受不住,這都沒關係,也不重要,阿那亞戲劇節給你的是一個整體的感受。”
孟京輝口中讓人“震撼了、流淚了”的戲,是來自意大利的《悲慘親吻靈魂》。記者聽到看到有關這部戲的評價,都是“震撼”“感動”“這趟阿那亞之行值了”之類……如果説《形同陌路的時刻》是道令人眩暈的謎題,那麼《悲慘親吻靈魂》就是直擊人類共通情感的滔天洪水。
三個女人收留了一個“有缺陷”的男孩,決定照顧他,陪伴他踏上人生旅程。儘管她們自身前途未卜、經濟拮據、工作不體面,她們還是給了他一切。演員們用肢體將生活中沉重的苦難攤開給觀眾看,而在凌厲的另類肢體美學背後,最終袒露的是被蠶食卻依然柔軟的靈魂。《悲慘親吻靈魂》將“體面”的外包裝撕碎,揭露“不雅”的本質,以這種形式呈現生活的瘋狂。該劇主演曼努埃拉説:“作為一個表演者,我把這個故事獻給一些人,他們在被社會拋棄的情況下,仍然堅守自己人性的力量。所有人都有被邊緣化的危險,我們都需要張開我們的雙臂、睜開我們的眼睛、打開我們的心扉。”
在戲劇節看戲,“懂”與“不懂”、“喜歡”與“厭惡”可能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所有人在豐富多元的作品中選擇自己感興趣的,去打開那個盲盒,欣喜也好,踩雷也罷,都成為戲劇節的一部分。喜歡狂歡的人看著陳明昊在白色禮堂前上演《紅色》,喜歡大海的人和丁一滕一起在海邊完成《發呆》,喜歡舞蹈的人在希臘羅馬式圓形劇場裏心隨《迷霧世界》的舞者和歌者而動,喜歡人偶和面具的人在隱廬酒店宴會廳看《蟲子》不斷發出驚嘆……阿那亞戲劇節,正如它所在的這片海,深邃包容,每個人都能乘上屬於自己的一艘船,肆意徜徉。
狂歡與嚴肅藝術
“人們到阿那亞是來玩樂的,不要試圖給他們嚴肅藝術。”阿那亞地標建築白色禮堂被燈光打成紅色,陳明昊導演並主演的《紅色》在這裡上演。他在戲中借主角羅斯科之口説出這句話。《環球》雜誌記者問陳明昊,他到底想給阿那亞的觀眾帶來一個派對還是嚴肅藝術。他説,別把戲裏的話太當回事兒,“就像羅斯科的畫一樣,戲裏很多情緒的表達,就是此時此刻跟觀眾的交流,只能用戲劇、用藝術的方式去表達,怎麼解讀,留給觀眾。”
約翰·洛根創作的《紅色》是倫敦西區大熱的舞&劇,再現了抽象派繪畫大師馬克·羅斯科一生中最後的藝術絕唱——藝術家為四季飯店所作的壁畫。陳明昊曾在王曉鷹導演的中文版《紅色》中扮演羅斯科,此次他運用文本、表演、影像和音樂共同完成藝術家與這個時代的思想互動,帶來一個恣意瀟灑、天馬行空、充滿詩意的《紅色》實驗空間。作品討論藝術與商業、藝術家的創作困境等嚴肅話題,同時陳明昊又將演出變成了一場狂歡,甚至在演出結束後請觀眾到舞&&央吃蛋糕、喝紅酒、盡情搖擺。
這與他2021年在首屆阿那亞戲劇節製造的狂歡異曲同工。那次,陳明昊的《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凌晨3點開場,演出結束時觀眾和演員一起迎來海上日出,他還用烤全羊招待了大家。
觀眾很難分清,陳明昊更想帶給觀眾的,到底是嚴肅藝術還是一場狂歡。無論是《紅色》還是《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相比於傳統的戲劇概念,陳明昊更願意將其定義為具有唯一性質的行為或者事件,他相信每個參與這場行為的觀眾、演員或是其他創作者,都會在演出結束後獲得新的種子,轉換成不同的內在能量,延續進各自的生活裏。
孟京輝對記者説:“戲劇本身是一個綜合性的藝術形態。有時候可以給它加個標籤,沒問題,為了便於辨認。但更多時候戲劇是一個開放的、多元的藝術形態。在陳明昊的作品裏,他把很多戲劇的邊界故意打破了。”
《十二首情詩》劇照
實際上,孟京輝的《十二首情詩》也像一場狂歡。海邊的孤獨圖書館外,演員和觀眾在海風與大雨中共同完成了其中一場演出。演出結束後孟京輝説,還好後面雨停了,不然觀眾肯定受不了。一位觀眾&&,何止受得了,簡直是享受。還有一位白俄羅斯觀眾對記者説,“雖然聽不太懂中文&詞,可我太喜歡這個戲了,表演、舞美和音樂都很棒。”
而同時,《十二首情詩》中有莫裏哀的喜劇藝術、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心的描述和加繆的存在主義哲學,它又是充滿哲學意味和嚴肅的。“《十二首情詩》向大海致敬,同時也向我們心儀的藝術家、文學家致敬,在這個地方和他們打聲招呼。”孟京輝説。
《蟲子》劇照
隱廬酒店的宴會廳在戲劇節期間被打造成一個小劇場。在這個適合狂歡的地方,法國獨角獸劇團的作品《蟲子》用人偶、面具、機械裝置演繹了卡夫卡《變形記》中的荒誕世界,詮釋時代隱痛下人的變形異化。演員們戴着面具,目光呆滯,身體如機器人般僵化,就像一個個人偶。這種誇張、荒誕的表演非常符合卡夫卡原著的氣質。導演克萊爾·丹科希妮&&,這裡面的諸多角色雖然沒有怪物的外表,但仍然是庸俗的寄生蟲,他們的野心是通過提供一個平靜與和諧的幸福家庭形象來隱藏他們的恥辱。
來自北京的觀眾淼淼剛把行李放到酒店,就餓着肚子到隱廬觀看《蟲子》。驚悚、震撼、這趟值了,她在饑困交織中給出這樣的評價。
如果戲劇成為一種生活方式
除了看戲,淼淼在阿那亞戲劇節幾乎一刻也沒閒着,小紅書打卡領取時尚背包、和閨蜜在沙灘上拍照、到偶像許知遠的十三邀小酒館裏喝一杯、半夜到候鳥300的沙城裏吃烤肉……她的阿那亞之行並非只有戲劇。
孟京輝對記者説,在阿那亞,戲劇並不是戲劇節的全部,“在阿那亞戲劇節,人們不一定都在聊戲劇,人們還聊生活。儘管一半是大海,一半是戲劇,但你還是覺着好像戲劇可以漂浮在大海之上。”
在阿那亞,戲劇是一種生活方式。
環境戲劇朗讀《卡夫卡的城堡》劇照
在孩子們玩樂的兒童農莊,楊婷導演的環境戲劇朗讀《冬季的葬禮》吸引了很多成年人,也吸引了不少孩子的目光,有些孩子甚至比大人看得還要專注;在生活匯健身房,李建軍導演的環境戲劇朗讀《卡夫卡的城堡》將荒誕與動感融合,演員們邊騎動感單車邊讀劇本;剛看完日出的人們睡眼惺忪地來到單向空間書店,觀看虓漢導演的環境戲劇朗讀《4.48精神崩潰》……在阿那亞,戲劇可以發生在任何地方。
阿那亞創始人馬寅之所以要在這裡舉辦一個戲劇節,源於他對戲劇的熱愛。他帶領阿那亞的業主們排戲已經有八九年了,前前後後排過二三十部話劇,演了至少七八十場。今年3月,阿那亞業主版《茶館》在北京國家話劇院進行了兩場演出,多達六七十個業主參與其中。
“戲劇或者藝術滋養了住在這裡的人的日常生活。參與戲劇演出,完全改變了他們的生命狀態。我每一年都觀察這些參與戲劇演出的業主,發現他們每個人的狀態都變了,特別美好。”馬寅對《環球》雜誌記者説。
通過舉辦戲劇節和其他藝術活動,馬寅也獲得很多經營阿那亞的靈感。他向記者舉了一個例子:“有一個著名的音樂人,特別喜歡海邊的禮堂,想在那裏做一場演出,然後我就跟他説,‘太小了,只能二三十個人看演出。’他説,‘是我的整個樂隊在禮堂裏演出,然後用音箱把聲音放出去,觀眾可以在沙灘上或躺或坐或臥享受音樂。音樂是用來聽的,幹嗎非要看到人啊?’當時我覺得他提的這一點特別好玩兒。後來我把這件事和我們的建築師董功(孤獨圖書館和海邊禮堂的設計師)聊,也給了他靈感和 啟發。他又做了一個北岸禮堂,就是一個可以聽音樂的空間,聲音從禮堂的縫隙彌散下來,大家坐在下面一層聽,抬頭是看不到樂隊在哪兒的,只能安靜地去欣賞音樂。”
馬寅似乎永遠保持着好奇心,“今天是戲劇節的第三天,還會有什麼好玩的事兒發生?仍然會有新的能量注入到社區中來,這些都是特別有意思的事兒,都會讓我充滿着好奇地去想捕捉這些東西。可能我今天晚上再去候鳥300那邊,可能仍然是跟大家一起吃東西、喝酒、聊天,但可能今天去就會比昨天去有更多的收穫。”
談到對阿那亞戲劇節的期待,馬寅告訴記者,正如阿維尼翁之於戲劇節、戛納之於電影節、威尼斯之於雙年展和電影節,“如果有一天中國也有一個真正以文化藝術為主題的、吸引全世界目光的小鎮,那麼是不是阿那亞戲劇節就是我們此刻埋下的一顆種子?”
來源:2023年6月28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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