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1年3月,一隻鳥飛過香港貿易中心
鳥撞建築,被認為是由人類造成的僅次於家貓捕食導致鳥類死亡的第二大原因。
文/《環球》雜誌記者 樂艷娜 編輯/姚依娜
一隻成年雄性發冠卷尾可能去過哪?
回答這個問題,可能需要持續10年的觀察。利用2008年在河南省信陽董寨建立的基於個性標記的發冠卷尾長期監測群,2012年起,來自中山大學、北京師範大學、澳大利亞國立大學和荷蘭格羅寧根大學的多位教授嘗試用各種跟蹤器追蹤發冠卷尾的遷徙。
2021年春,高精度GPS跟蹤器在經歷了前期太陽能充電不足的問題後,終於成功記錄了一隻發冠卷尾從越冬地前往繁殖地的北遷過程。
這只僅在夜間遷徙的鳥2021年4月離開位於泰國北部的越冬地,19天飛越了2090公里,5月2日抵達前一年的繁殖地董寨。科學家們發現,它的遷飛天數只有7天,其餘時間都在停歇地“精確打卡”,其包括老撾、越南和中國的6個停歇地,都非常靠近國境線或中國省界線。
科學家們認為,這種“精確”可能是因為這些停歇地多為人跡罕至、地形複雜的高山,森林生態環境保護較好,昆蟲更具多樣性,發冠卷尾能在白天迅速補充遷徙所消耗的能量。
當科學家們為10年來的首次追蹤成功而歡呼時,警示卻如影隨形:這種遷徙很可能因為一次鳥撞建築事件戛然而止。
鳥撞建築,是指鳥類因玻璃透明與反光的特性而無法認出玻璃的存在,從而與建築尤其是玻璃窗戶相撞,導致受傷或死亡。北美地區的相關研究表明,鳥撞建築被認為是由人類造成的僅次於家貓捕食導致鳥類死亡的第二大原因。在加拿大,每年因鳥撞建築死亡的鳥類個體數量在2500萬隻左右;而在美國,這一數字則達到驚人的3.65億~10億隻。
全球8條重要的候鳥遷飛區中的3條——西亞-東非、中亞、東亞-澳大利西亞——途經中國並幾乎覆蓋了整個中國版圖。這意味着每年有大量鳥類會飛過中國城市或鄉村的上空,它們與建築相撞的風險不小。然而相比北美地區幾十年的調查研究積澱,在中國國內,大部分人可能甚至從未有意識到存在鳥撞建築這一問題。
2021年9月,昆山杜克大學聯合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成都觀鳥會首次公布了中國範圍內的鳥撞調查報告。該調查的發起人、昆山杜克大學環境研究中心助理教授李彬彬告訴《環球》雜誌記者,2022年春,多個區域的新一輪觀測已經開始,這一調查項目的微信公眾號“防鳥撞行動網絡”也已正式上線。她希望,通過公民科學的方式,不僅讓公眾意識到鳥撞是一個真問題,而且可以促使全社會更多地去思考如何在城市裏實現人和野生動物的和諧相處。
身邊的鳥撞事件
對於遷徙季節的鳥類來説,紐約可能是世界上最危險的城市。2021年9月,一位紐約市觀鳥協會的志願者在推特上發文,展示當天上午的監測結果:“我撿到226隻因為撞到玻璃而死亡的鳥,這裡是其中的一些。光是紐約世界貿易中心的兩棟樓下就有205隻。更多的已經被掃走,或血肉過於模糊而無法撿起。有30隻受傷的,已經&&野生鳥類基金會。如果你今天在紐約,走路的時候要小心。”
而位於紐約中央公園西北側對角的Circa中央公園高端公寓,也因其弧形的立面造型和玻璃幕墻,被稱為遷徙鳥類的“死亡陷阱”。
李彬彬告訴《環球》雜誌記者,鳥撞發生的原因與建築物上的玻璃及夜間燈光有着較大的&&。白天,鳥類看到反光玻璃上映照出植被、天空等景象,以為玻璃上的地點可以到達,因此與玻璃發生撞擊;或者是鳥類透過透明玻璃看到另一側的植物或空間,以為可以飛到對側的環境。而在夜間,人造光線會使鳥類失去方向感並對鳥類産生吸引作用。多數鳥在撞擊建築之後會直接死亡,即便倖存,也會遭受從喙斷裂到顱內出血等程度不一的損傷。
從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開始,北美地區的學者開始重視鳥撞建築這一課題,學術論文數量在近十年增長迅速。比如,包括杜克大學、克裏夫蘭州立大學在內的高校進行了遷徙季節系統性鳥撞調研,並以鳥撞數據為支撐,在校園內採取防鳥撞措施;芝加哥麥考密克廣場湖畔中心進行了持續43年的系統性調查,共記錄到鳥撞事件超過4萬次,揭示了夜間燈光會導致鳥撞更頻繁發生的規律。大範圍系統性調研則以2014年遷徙季進行的跨越北美洲鳥撞調研項目為代表,它囊括了40所北美和墨西哥的大學、覆蓋281棟建築,並揭示了城鎮化與鳥撞頻率的關係。
除了系統性調研項目外,北美還存在數量眾多的隨機匯報鳥撞項目,包括持續11年的芝加哥鳥撞監測項目、隸屬於加拿大致命燈光警覺項目的鳥類友好型建築項目等。
在中國,鳥撞事件也曾登上“熱搜”。比如2020年4月,北京昌平兩棟樓間的房屋安裝了玻璃幕墻,由於玻璃鏡面反射出天空的景象,不少遷徙鳥類誤以為幕墻是天空而被撞死。後來,相關人員對幕墻加蓋了苫布並進行遮掩處理。儘管不少動物保護協會對此有所關注,但系統和科學的調研項目卻始終缺席。
2017年,在美國曾參與杜克大學鳥撞項目研究的李彬彬,在昆山杜克大學內也目睹了數起鳥撞事件,她開始轉變生態保護更多是在野外進行的觀念,認為城市也是實現生物多樣性、進行生態保護的重要場所。當年,她開始組織環境政策方向的研究生對校內鳥撞現象進行調研,並形成了首份校內鳥撞報告。2019年秋季,在她的指導下,昆山杜克大學鳥撞項目組開始了對校內鳥撞建築現象的一年兩次遷徙季節系統性調查。同年9月,成都觀鳥會的朱磊博士等人基於微信小程序創建了全國鳥撞事件隨機報告提交&&。
但是,這兩個項目由於地域局限或是隨機匯報,無法全面反映鳥撞的真實發生情況。2021年春,昆山杜克大學鳥撞項目組、青年應對氣候變化行動網絡與成都觀鳥會合作,開啟了全國系統性鳥撞調研。
經過報名與篩選,最終有128名個人志願者和33個志願者團體參與了這次為期77天的調研,範圍覆蓋除西藏、寧夏和台灣之外的所有中國省區市。共有12個省級行政區記錄到鳥撞事件39次,同期還有42條調研外的隨機匯報鳥撞記錄。
意外的調研結果
這一調研結果與北美的數據相比,差距巨大。對此,李彬彬&&,已公布的這一調研報告只是單次的數據積累,輸入計算量遠遠達不到可以預估中國鳥撞建築事件發生的數量。“只有通過多年連續的公民科學調查,覆蓋城鎮化程度不同的區域,包括不同樓層、建築玻璃面積的多個數據,才有可能得出一個比較準確的預估數據。”
儘管數據有限,調研報告仍揭示出一些值得深思的問題。比如,報告結果顯示,82.1%的鳥撞事件發生在低於6層的建築上,頻率甚至是高層建築的9倍,74.4%發生在周圍是樹木的建築上。李彬彬説,“這的確是一個較為意外的結果,後續還需要更多調查和數據去印證。鳥撞發生,主要還是跟建築表面是不是有比較多的玻璃覆蓋、建築物周邊有沒有植被、是否能倒映出植被等因素有關。鳥撞不只是發生在摩天大樓上,許多因素都要一起綜合考慮。所以對於低層建築,尤其跟樹高差不多的建築,我們建議減少玻璃的使用或者使用特殊的玻璃。”
再比如,發生鳥撞最多的是雀形目鳥類。李彬彬解釋道,這是因為,很多雀形目的鳥是林棲型的,常穿梭於樹葉之間或者樹與樹之間形成的“隧道”,更容易受到房屋形狀的影響,比如兩棟樓之間有一個間隙,鳥在飛的時候,潛意識地會順着樓道間隙往前飛,這時候如果樓前突然多了一個障礙物,就很容易撞上。此外,很多雀形目的鳥不集群飛,個體較小,飛行速度又很快,導致鳥撞發生幾率大、受傷嚴重程度高。其他類型的鳥,比如一些猛禽或者水鳥,要麼在更高的海拔飛行,要麼在水面附近活動,棲息環境離玻璃建築物比較遠,發生鳥撞的幾率相對就低。
“開展鳥撞調查,是希望大家可以認識這些在城市中生活的鳥類,了解城市中的生物多樣性。讓大家能意識到,由於一些建築物的存在,鳥類會面臨生存風險,而這些風險是可以避免或者降低的。比如從個人來説,可以在玻璃窗上貼一些鳥類防撞貼紙,晚上關掉不必要的燈,拉上窗簾,把室內植物遠離玻璃窗放置等等。從城市建設的角度來説,城市規劃的從業者、決策者以及建築師可以對城市和生物多樣性之間的關係有更深的理解,把生物多樣性納入到城市設計的考量中。畢竟,人類在城市的居住時間越來越多,如何使城市成為人和野生動物的良好棲息地,現在的研究將貢獻其重要的價值。”李彬彬説。
公民科學的開始
2022年春季,來自南部、華東和北部三個地區的志願者已全部到位,他們將最晚從4月18日起,針對選定建築開展為期4~7周的鳥撞建築定期調查,按照要求記錄並提交數據。調查可在每週連續5天的早上進行,所需時長根據所選調查建築外周長而異,約20分鐘可以完成。
相對於以往此類項目通常由動物保護組織開展,李彬彬將自己正在進行的這一項目定義為公民科學項目,“這一概念在西方已經提出很久,但重要的不僅僅是用公民收集的數據來進行分析,而是要在項目開展之前,就要制訂出科學的數據收集流程、設置好相應的科學問題,只有這樣才可以收集到正確的數據,形成後續政策支持的基礎。同時,還需要對參與者進行定期的培訓和指導。”
在國內,廣西的水禽動物觀測等項目也使用了公民科學的辦法,但此類項目為數仍然較少。“在美國,很多項目是由協會來主導的,比如鳥撞項目就由許多鳥類保護協會組織開展。國內存在的問題是,社會組織鮮少高薪聘請科學家或專業人士來任專職,導致同類協會中能夠進行科學項目設計的專業人員不足,而科研機構由於自身學術壓力大,不太有精力發起大規模的社會調查或收集幾十年的數據來得出一個結論。因此,兩者的結合未來也許是進行公民科學項目的一個方向。”李彬彬對《環球》雜誌記者&&。
不過,鳥撞調研項目使李彬彬對公民科學項目的前景有了充分信心。“以前進行野外生態保護研究時,都要求到野外至少待一兩個月,這其實限制了很多人的參與。但鳥撞就發生在城市裏,很多人會發現自己想參與其實非常簡單,因此項目就可以影響到更多的人。比如去年參加過的志願者,今年還會報名,而且他們自己就會在一些發現過鳥撞事件的建築上進行簡單的改造,看到自己的成果。這種影響,將會為未來城市規劃、建築營建打下良好的社會基礎。”
來源:2022年5月4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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