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衝松信夫的中學生作文和老師批語
一個“優”字可以激勵一個男孩,一句評語卻可能摧毀一個人的人生。可以想象它對一個未確定志向的男孩內心的衝擊,也可以窺見當時日本社會近乎瘋狂的意識形態。
《環球》雜誌記者/王子江 楊汀 曹北平(發自東京)
80多年過去了,衝松信夫仍舊保留着一篇他初中時寫的作文。
作文是用鉛筆寫的,紙張已發黃,但字跡清晰。從清秀工整的筆跡中,可以看出一個少年對未來的無限憧憬,也讓世人得以觸碰那個時代的“日本印記”。
瘋狂的評語
作文的題目是《我的志向》,衝松信夫這樣寫道:
“我非常小的時候很愛説‘我要當陸軍大將’。小學時畫畫,我也常常畫軍隊。但是隨着年紀漸長,這種想法就逐漸變淡了。有時我夢想當外交官,滿世界跑,馳名外交界;有時會想當教育家,教導那些不幸的孩子,實現教育報國;也想過做慈善事業,又或者成為政治家,或者做醫生懸壺濟世。我甚至還曾幻想化緣乞討,只要能走遍世界,看遍美麗風景也不失為樂事。任何職業都不容易。小時候大家都會想當首相、陸軍海軍大臣等,但大部分人都中途放棄了,能實現者微乎其微。能一心所向,勇往直前者,是非常了不起的。‘boys,be ambitious’(少年啊,請志存高遠)。不過我認為,每天腳踏實地做好小事,積跬步也很重要。我現在還沒確定具體的志向,我的志向就是:為了世界,為了日本,盡我所能。”
寫這篇作文的時間是1940年,衝松信夫15歲。這篇文章總體説來寫得情真意切,文筆流暢。老師用紅筆給衝松信夫的作文評了“秀”,就是“優”的意思。但老師似乎又對衝松信夫作文中透露出的志向的不堅定非常不滿,於是繼續用紅筆在“秀”字後面寫了句評語:“勇往直前,死在陛下御前,這是你唯一的路!”
一個“優”字可以激勵一個男孩,一句評語卻可能摧毀一個人的人生。可以想象它對一個未確定志向的男孩內心的衝擊,也可以窺見當時日本社會近乎瘋狂的意識形態。
衝松信夫的初中學校位於他的故鄉廣島縣吳市,那是一個軍港,去過廣島和平紀念館的人都會看到一張圖片——日軍從廣島被派往侵華戰場,當地民眾列隊送行。當年,中國已經因日軍侵略陷於戰火,生靈涂炭,衝松信夫的家鄉卻似乎“歲月靜好”。他説:“因為戰爭,軍港好像出現了繁榮泡沫。”
衝松信夫的人生,也因為日本發動的侵略戰爭被改變。中學畢業後,他考入陸軍士官學校;1944年,他被選中成為一名轟炸機飛行員,駕駛當時最先進的100型重型轟炸機。
1945年8月,衝松信夫的哥哥在廣島死於原子彈爆炸,衝松信夫則被選為神風特攻隊隊員,他本來要駕駛轟炸機去轟炸美軍的戰艦,結果沒等出發,日本就投降了。
“這段歷史應該被普及”
衝松信夫後來加入了侵華老兵組織的“日中友好8·15之會”,積極參與中日友好活動。
他之所以加入中日友好組織,是因為戰後考入東京大學法律系學習後,對歷史有了自己的理解,能夠理性反思那場侵略戰爭,意識到在他從小受到的教育中,充滿了有關中國的謊言。
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他有着“超然物外”的天性,厭惡戰爭。從衝松信夫那篇中學作文中就可以看出他的心理特質,因為一般孩子不大可能寫出“幻想化緣乞討”這樣的句子來。
在後來上士官學校期間,衝松信夫偶然看到了中國明代書籍《菜根譚》,其中的人生哲理立刻讓他産生了“皈依”的感覺,他將全書抄寫一遍,經常瀏覽。現在的他依然保留着當年的手抄本,對很多名句也熟記於心,最喜歡的一句是:“風來疏竹,風過而竹不留聲;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故君子事來而心始現,事去而心隨空。”
他説:“那個時候感覺隨時可能會戰死,這本書給了我很大的安慰。”
按當時的情形,東京大學法律系畢業後,衝松是有許多機會去追求更加顯赫的社會地位的,但他最終選擇在妻子的家鄉埼玉縣的熊谷市當了一名中學歷史老師。
“我覺得人生的運氣總數是一定的,很多人死於戰爭,我卻倖存了下來,已經耗盡了很多運氣。”他説。
儘管衝松信夫在當老師時一直教育學生要反思歷史,但他也清醒地認識到,日本的教科書並沒有告訴學生戰爭為什麼發生,也沒有説明日本為什麼戰敗,更多的卻是以一種“受害者心態”來講述歷史,以至於直到今天,“大部分日本人只是接受了戰敗這一事實,反思戰爭的人是少數,大聲承認日本錯了並提倡中日友好的人就更少了。年輕人甚至不知道日本當年對中國都做過什麼,這段歷史應該被普及。”
儘管年事已高,衝松信夫身體健康、耳聰目明、思維敏捷,平時一個人生活的他能自己爬上三樓,自己開車去超市購買生活用品。除了在電腦上下圍棋,他的另一個愛好,就是開車時將前面車牌的四位數字兩兩相乘,心算結果。與《環球》雜誌記者吃飯時,他仍然能夠吃完三道菜,喝一瓶啤酒。
來源:2022年2月23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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