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客在泰國曼谷華蘭蓬火車站等候列

    “華蘭蓬見證了這個城市的百年輝煌和最底層的生活，無論如何都希望保留它的呼吸。”

《環球》雜志記者/陳家寶（發自曼谷）

　　在泰國女孩內提達的眼裏，位于曼谷鬧市中的華蘭蓬火車站，如同一位大家長，注視著她成長，記錄她的人生軌跡。家住外府的她幾乎是乘著火車一路前行，從幼時隨媽媽進城，到長大後赴曼谷求學，直至如今在曼谷工作。

　　“我每天醒來就得坐火車，華蘭蓬火車站就是最親切的目的地。”內提達説。

　　在老婦人翩提拉的眼裏，華蘭蓬火車站意味著生計。64歲的翩提拉，每天擔著沉甸甸的蔬果登上火車，奔向離家100多公里的曼谷。在車廂裏卸下擔子，她最愛做的事，就是一邊張望窗外飛速掠過的稻田，一邊盤算著當天能掙多少錢。

　　翩提拉在華蘭蓬車站旁擺攤已多年，她説，“最高興看到車站裏人來人往，讓人安心。”

　　而在我這個外來客眼裏，華蘭蓬火車站是鮮活的歷史，保存著泰國人經久不息的眷戀。和它初次相遇，是在赴泰交換學習時，巨大的文藝復興式半圓穹頂下，我成了行色匆匆的背包客中的一員，開啟走南闖北的窮遊。多年後成為記者的我，隨當時的泰國旅遊體育部部長從這裏出發，坐上中國産的新列車，開啟奔向泰北的體驗式旅行。

　　自誕生之日起，華蘭蓬已接受過多次翻修整頓，歷經百年滄桑，也融匯交織在了泰國的近現代發展史之中。

關閉百年老站

　　走進今日的華蘭蓬火車站，疫情之下人流稍顯稀疏。

　　午後的陽光透過穹頂彩色的玻璃投射入寬敞的候車廳，勾勒著旅人的疲態。黃袍僧人靠著椅背閒聊；拖家帶口的長途旅客卸下行囊，脫掉拖鞋，將候車廳當作自己家一般盤腿坐在座椅上；手持列車時刻表的西方遊客席地而坐，望著前方墻上的百年大鐘發呆；銀發伉儷牽著手，對著大廳裏展出的華蘭蓬老照片駐足良久。

　　車次依舊，一切倣佛未曾改變，只是大廳多了一個空蕩蕩的舞臺。個把月前，這個舞臺曾舉辦了一場百年火車站告別音樂會。

　　曼谷北邊全新的邦似中央車站在2021年年底正式運營，泰國鐵路局遂決定自當年12月23日起，將華蘭蓬始發的118列車次減少為22列，剩下的多數為短途列車。鐵路局打算逐步將列車轉移至邦似站，預計到2027年華蘭蓬完全停止發車。

　　但泰國交通部部長薩撒揚對這循序漸進的計劃不以為然。他要求鐵路局就華蘭蓬在2021年年內停止通車作出清晰決定。他説，若因華蘭蓬的乘客多而在遷站問題上猶豫不決，就只能停步不前。“我願大膽要求遷站從速，並接受批評，因為最後大多數人會受益。”

　　泰交通部希望將邦似車站打造成泰國新的鐵路樞紐以及東南亞最大的鐵路車站。總面積2475萊（約合396萬平方米）的邦似站是中泰高鐵的曼谷始發站，也是長途列車始發終到站，同時連接地鐵，其面積是華蘭蓬火車站的20倍。邦似站每日客流量為13.6萬人次，而華蘭蓬的每日客流量不及它一半，約6萬人次。

　　泰交通部還認為，華蘭蓬火車線路造成了10個鐵路路障，遷移火車站將能減少路障，改善曼谷交通。當前，鐵路在曼谷穿城而過，與公路處于同一平面。每當汽笛聲響起，鐵路旁的市場就要立即收攤、公路交通須暫停，為火車讓路。這造成了交通堵塞和安全隱患。

　　泰交通部計劃保留華蘭蓬火車站，建設成博物館，並對該區進行商業化改造，將其發展成歷史文化或商業中心，借此創收，填補鐵路局的負債。

活的歷史

　　這一“大多數人會受益”的方案一出，立即引來強烈的反對浪潮，“保衛華蘭蓬”的聲音線上上線下澎湃，以至于泰國總理巴育下令有關部門聽取民意後再做決定。

　　1910年，致力于西化的泰國拉瑪五世王朱拉隆功力推的曼谷火車站建成，並在1916年正式通車。這座被慣稱為華蘭蓬的火車站，由意大利設計師馬利奧設計，充滿歐式浪漫懷舊風，是東南亞最具標誌性的火車樞紐之一，並登上了郵票和信封。

　　百年來，它是長途旅客走南闖北的必經之處，是近郊短線通勤人員生活的一部分，更成為流浪者的港灣。

　　在曼谷上班的公務員內提達家住大城府，每早6點她登上火車，坐到華蘭蓬站，就能到達曼谷市中心。“雖然一個來回要幾個小時，但票價只需30泰銖（約合人民幣6元），我可以每天回家，省去了在曼谷租房的費用。如果將車站搬到邦似，我要再轉乘麵包車才能到達市中心，算下來來回要200泰銖，根本無法想像沒有華蘭蓬火車站的日子。”她説。

　　身型佝僂的翩提拉，顫顫巍巍地將幾擔香蕉和綠油油的蔬菜卸下火車，在華蘭蓬站附近的醫院門口擺好攤子。她的老伴中風多年，每日從泰國東部辛苦轉運而來的這幾擔蔬果，是她全部的生計和老伴的醫藥費。被問及華蘭蓬遷站後的打算，她一臉茫然道：“我不知道怎麼辦了。”

　　從家到擺攤點，翩提拉來回200多公里，路費只需100多泰銖（約合人民幣20元）。一旦車站遷到邦似，老人就得帶著這些貨物再換乘17公里才能到達擺攤點。“把所有菜賣完也沒多少錢，我不知道能不能付得起換乘的車費。”她説。

　　泰國運輸係統專家沙馬認為，華蘭蓬已不僅是個火車站，鬥轉星移間由車站催生的這一社區，早已生成滋養曼谷市井經濟的血脈。“從百年前的一片荒地，到被火車帶動成繁華片區，優越的地理位置，低廉的生活成本，這裏為多少人提供了謀生的機會，棲息的港灣。”

　　“一旦停止通車，站外排長龍的計程車、嘟嘟車，站內經營了幾十年的小攤都將不復存在。縱然保留華蘭蓬，也只會成為一個沒有生機的博物館，遲早變成泛黃的歷史。”沙馬認為，沒有必要把所有列車都轉移至邦似站，而應該保留曼谷到周邊的短途列車，滿足草根階層的需要。

　　“鐵路穿城而過影響交通的狀況可以通過在鐵軌之上架設立交、建地下通道解決，若把所有車次轉移到邦似，需要增加相應數量的換乘設施，如果不能充分地利用車站進行分流，屆時邦似站同樣會面臨交通擁堵難題。”沙馬説。

　　“保衛華蘭蓬”活動的發起人若沙娜則質疑交通部商業改造華蘭蓬片區的合法性。即將參選曼谷市長的她在一期節目中説，華蘭蓬片區是公共用地，其土地性質不符合進行商業改造的條件。

　　她説，“只要火車還在運作，華蘭蓬的土地性質就不會改變。在連接城郊和市中心的鐵路係統還未完善之際，就急著要停運所有線路，是否為了將這一片區盡快變成商業用地，以讓相關資本方便操作？”

　　她説，響應“保衛華蘭蓬”活動的民眾並不拒絕遷移一些線路，但希望保留短途線路，不要讓華蘭蓬徹底沉睡，而是將其打造成“活的歷史”。

“希望保留它的呼吸”

　　百年火車站的去留之爭實已經多年，只是泰國人未曾料到，決定去留的這一天來得如此突然。目前，政府並未給出明確的説法，華蘭蓬一切如舊。

　　《環球》雜志記者就華蘭蓬火車站去留問題多番聯繫泰國交通部門，直至發稿時，仍無回音。

　　一位不願透露姓名的泰國鐵路局員工告訴記者，鐵路局其實沒有關閉華蘭蓬的計劃，而是希望保留短線列車，將其轉化為“曼谷紅線近郊通勤列車”。但全電動化列車在2028年前後才能全面覆蓋曼谷近郊。

　　他説，華蘭蓬站的確不能滿足目前曼谷鐵路交通的發展需要，因此將長線列車遷至邦似站無可厚非。而且全新的邦似站對軌道和公路作出了合理的設計規劃，屆時將能提高列車準點率，緩解交通堵塞。

　　“低廉的票價是人們難以舍棄華蘭蓬站的一大原因。屆時政府應該對新型列車票價進行補貼，才能推動該項目。”他同時説，盡管民意已然清晰，但未來是徹底擯棄，抑或部分使用華蘭蓬站，取決于高層的意見。

　　他説，“在泰國交通設施問題上，變數從來都很大。正如遭遇兩開兩閉的曼谷老機場廊曼機場，當初政府因為啟用了新機場而欲關閉舊機場，後遭到民眾反對，被迫在關閉後又重新開放。其後政府再度將其關閉，但因為新機場容量不足，政府又不得不重新啟用舊機場。”

　　這名熱愛火車的鐵路局人員説，華蘭蓬見證了這個城市的百年輝煌和最底層的生活，無論如何都希望保留它的呼吸。

來源：2022年2月9日出版的《環球》雜志 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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