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15日,在位於法國巴黎西北部的標致雪鐵龍集團普瓦西工廠,
工作人員裝配呼吸機零部件
疫情下法國韌性最強的産業分佈在信息技術、智能醫療、新材料、新能源、智能資訊&&等門類,恰與“未來工業”計劃的受益對象重合。
楊成玉
法國“黃馬甲”運動爆發兩年半、新冠肺炎疫情反復折騰一年半之後,人們似乎早已忘記了總統馬克龍雄心勃勃的“未來工業”計劃。隨着2022年總統大選臨近,法國傳統左、右翼反對黨攻擊和諷刺的,法國主流媒體質疑和悲嘆的,都聚焦到同一個話題:“未來工業”計劃還有未來嗎?
“未來”是什麼
“未來工業”計劃源於2013年9月時任法國總統奧朗德主創的“新工業法國”計劃,以實現再工業化為核心目標。
2008年國際金融危機及隨後爆發的歐債危機,充分暴露了過去數十年間法國嚴重“去工業化”的弊病。2012年當選的奧朗德發現,以金融衍生品為代表的財富增值舊秩序已然遠去,以製造業為代表的實體經濟正在回歸,留給積重難返的法國的時間已經不多。
但“新工業法國”計劃雖有革命性目標,具體操作中卻依然抱持“頭疼醫頭”的舊思維。當時年近60歲的奧朗德是二戰後“嬰兒潮”的一員,那一代人的普遍觀念是,機器出了問題,就花錢去修,而不是去思考機器運行的環境和整個運轉系統要不要修改。
“新工業法國”計劃啟動後近兩年時間,政府向製造業投放的各類扶持措施披着五花八門的外衣,包括公共銀行投資、債務信託、風險基金、創立産業競爭力集群等,內核卻只有一個——“砸錢”。得到真金白銀支持的産業門類看似多達34個,也基本沒離開高鐵、航空、汽車這法國老“三大件”。
回頭看,“新工業法國”計劃頂層設計保守性過強、核心不明確,只注重實用性和漸進性,優先發展法國領先工業領域,缺乏對顛覆性創新發展的追求。特別是對當時德國已經掀起的智能製造“工業4.0”新潮流,奧朗德政府既羨慕又拉不下臉來“抄作業”,始終“猶抱琵琶”。
2015年5月,法國經濟與工業部突然頒佈“新工業法國”計劃的升級版——“未來工業”計劃,以新能源開發、智慧城市、環保汽車、未來交通、未來醫藥、數字經濟、智能互聯、數字安全、健康食品等9個新興産業為優先扶持重點,取代了老“三大件”一統天下的傳統工業政策投放格局,用資本與技術聯姻、政府為企業提供服務、以培訓解凍勞動力市場、窗口化國際合作等4項新舉措,取代了政府給實體經濟輸血的單一化扶持模式。
此時,法國政府的目標已不局限於推動“再工業化”,而是引入現代化工業生態體系、輔以數字技術為支撐,實現經濟增長模式的根本性變革。這一變革思路只能來自互聯網時代成長起來的新一代人——時年38歲、時任奧朗德政府經濟部長的馬克龍,正是背後推手。
真搞起來了
雖然我們無法從後來法國選出“馬克龍總統”的歷史進程倒推“馬克龍部長”的真實想法,但事實是,“未來工業”計劃在馬克龍的領導下真搞起來了。
在資本與技術聯姻方面,2016年1月,“未來工業”技術&&向工業企業開放,第一期1億歐元資助了240個自動化生産和尖端數字技術研發項目。
在政府服務企業方面,截至2016年底,法政府已向2000多家中小企業提供一對一的專家跟蹤評估服務,向追加生産現代化投資的企業提供25億歐元的稅收優惠。
在解凍勞動力市場方面,2015年下半年,針對青年人開展的第一批“未來工業”相關技術培訓啟動。
在國際合作窗口工程方面,2016年6月,馬克龍首倡的巴黎Viva Tech年展召開,每年舉辦一屆持續至今,成為與德國漢諾威博覽會類似、具有廣泛國際影響力的“未來工業”品牌。
2016年8月,馬克龍辭去經濟部長職務參選總統,而他的“未來工業”計劃已向法國科技類中小企業直接注入了250億歐元財政補貼和210億歐元的政府擔保貸款,超過了“新工業法國”計劃實施兩年的總和,法國人也第一次用上了手機銀行、遠程診療、網上政務和智能無人駕駛公交等“稀罕物”。
這些政績最終成為2017年5月馬克龍當選法蘭西第五共和國史上最年輕總統的堅實基礎,也成為他當選後推動結構性改革的藍本和信心之源。
環境發生根本性變化
擔任經濟部長時,馬克龍大刀闊斧地推動改革。當上總統後,馬克龍發現自己面臨的內外環境發生了根本性變化。
第一,蛋糕做不大。改革仍處在進行時,財富的蛋糕還只有原來那麼大,因為多切給了高科技中小企業,犧牲的是原本執國民經濟牛耳的國有大中型企業。法國“鐵老大”“電老大”“車老大”們表面上不吵不鬧,背地裏卻各藏私心。國內資本巨頭——國營鐵路公司、法國電力、蘇伊士燃氣、雷諾、標致雪鐵龍等大企業一邊瓜分中小企業配套業務,一邊自研尖端科技與初創企業爭食,甚至放任工會向政府鬧政策、鬧補貼。
第二,由奢入儉難。勞動力市場僵化是“法國病”的核心頑疾。密特朗時代引入的長期合同制、若斯潘政府推行的35小時工作制,讓法企員工的崗位近似“鐵飯碗”,養出了一批批缺乏競爭動力、躺在高福利高補貼上吃老本的就業“釘子戶”。
這些人逢改革必鬧,更構成“黃馬甲”運動主力軍,將法國製造業企業每小時勞動力成本推升至40歐元以上,位居歐洲前列。
“未來工業”計劃某種程度上“革”的就是低技術能力、低勞動力成本效率員工的“命”,因此落到社會微觀治理層面時,一直沒能得到法國工薪階層廣泛認同。
第三,管理官僚化。法國近千年來一直是歐洲糧倉,以農業為立國之本,封建集權王權直到150年前才喪失統治地位,天主教意識形態根深蒂固。這導致法國至今仍保持抑商思想的殘余,在西方資本主義世界被公認為直接干預式産業政策的積極踐行者。
“未來工業”計劃旨在引導政府更具創新性和靈活性,以實現更高效的資源配置,勢必遭遇條塊權力分割嚴重的法國官僚體系的反感和敵視。馬克龍的惠企政策一直雷聲大雨點小,扶持初創企業的舉措絕大多數卡在中央各部、大區、市鎮各級官僚手中,創業環境至今難以達到結構性改革的標準。
“未來”仍有未來
政治上看,目前法國國內各反對黨派仍未擺脫一盤散沙的狀態,也未能找到眾望所歸能在明年大選中挑戰馬克龍的總統候選人。如果馬克龍順利連任,法國內政局將保持相當程度的連續性和穩定性,中間派和綠黨等一些關鍵第三方跟隨馬克龍的步伐也會更踏實,有望為“未來工業”計劃實施匯聚更多合力。
經濟上看,“未來工業”計劃已進入第7年,在疫情加速推進法傳統産業轉型的背景下,計劃過去數年積攢的紅利正在加速釋放。疫情下法國韌性最強的産業分佈在信息技術、智能醫療、新材料、新能源、智能資訊&&等門類,恰與“未來工業”計劃的受益對象重合。嘗到甜頭的産業自然會加大向“未來工業”轉型力度,在疫情中損失慘重的産業也會轉而尋求新藥方。
社會心理上看,疫情倒逼法民眾以更寬容、更積極的心態看待新科技和新業態。法國市場調查公司OpinionWay的調查顯示,80%的法企員工認同遠程辦公這一新興工作模式;市場研究機構Médiamétrie統計,2020年第四季度法國通過在線購物的人數達4200萬,“未來工業”正深刻改變着法國人的生活習慣。
可以説,“未來工業”計劃無論出發點如何,客觀上迎合了第四次科技革命發展和人類社會進步的潮流,如順水行舟,並不會因局部險灘阻滯而徹底傾覆。
(作者係中國社會科學院歐洲研究所副研究員)
來源:2021年10月06日出版的《環球》雜誌 第2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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