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劇照(阿那亞戲劇節供圖)
阿那亞如同一只方舟,載著一切關于戲劇的美好,駛向戲劇的彼岸。
《環球》雜志記者/劉娟娟
你會在夜晚走進魯迅筆下“狂人”的世界,在將近5個小時的時間裏與他同悲苦共命運,然後作須臾休息,再去赴一場淩晨3點的狂歡之約,與朱麗葉一同迎來如火的日出嗎?
你會的。只要你在阿那亞戲劇節期間來到這片北方之海,一切看似瘋狂的事情也會變得平常無奇和理所應當。
6月10?20日的11天時間裏,首屆阿那亞戲劇節“出道”便迎來高峰,25部特邀劇目、17部環境戲劇朗讀,以及候鳥300、戲劇房子、海邊對話、海邊放映、海邊工作坊、海邊戲劇大巡演等多種公共藝術,共同為戲劇迷與遊客烹制出一場夢幻般燦爛的夏日海濱盛宴。
海水深處,與戲劇同
6月10日晚阿那亞A劇場的《狂人日記》,是這部戲的全球首演。波蘭戲劇大師克裏斯蒂安·陸帕營造的“狂人”世界緩慢而壓抑,近5個小時的時間裏,觀眾屏息凝神,跟隨“狂人”經歷著悲憤、掙扎、絕望、瘋狂……身體飽受折磨,內心卻澎湃洶涌。
《狂人日記》是陸帕“中國故事三部曲”的第二部,也是他為魯迅誕辰140周年獻上的奇特禮物。2020年底,陸帕克服新冠肺炎疫情期間的重重困難,從波蘭來到中國,在幾個月的時間裏帶領中國的演員們緊密排練,並前往紹興柯岩魯鎮、安昌古鎮、府山公園、鑒湖、古纖道等地實地拍攝,最終通過全息投影和視頻影像,將魯迅作品中人們熟悉的那個“故鄉”搬上舞臺。
這部戲不只包含《狂人日記》,還有《阿Q正傳》《孔乙己》《藥》《故鄉》,甚至國內觀眾並不熟悉的《風箏》,可謂在戲劇舞臺上架起一個“魯迅宇宙”。在《狂人日記》中扮演“狂人”的閆楠告訴《環球》雜志記者,“為了這部戲,陸帕不只讀了魯迅的所有作品,甚至還讀了魯迅的朋友、兄弟、敵人以及學生的作品,全面了解那個時代中國的背景。他做了大量的工作,比我們知道的多得多。”
陸帕目前回到了波蘭,由于新一輪的疫情不能來到《狂人日記》的演出現場。但每場演出結束後,他都會通過視頻給演員們開個小會。閆楠告訴記者,他感激陸帕的超高要求,這讓他每天都有進步。
從陸帕與魯迅隔空打造出的“狂人”世界裏走出,稍後趕往陳明昊與莎士比亞聯合構築的海邊奇境,這是只有在戲劇節才會有的獨特體驗。
陳明昊導演的《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選擇在淩晨3點到5點演出,如同他兩年前在烏鎮“從午夜到清晨”的狂歡一樣,繼續挑戰觀眾的精神與耐力。黑夜裏不知邊際在哪兒的海邊劇場,遲到的觀眾被堵在入口處,本以為是一種“罰站”,沒想到最後在陳明昊的帶領下一路行進到沙灘舞臺上,作為蒙太古家族的人與觀眾席上已就位的凱普萊特家族的人進行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叫陣對罵。接下來的劇情更加荒誕,挖掘機、羊群陸續登場,演員們用一個個閃亮的英文字母在夜色中拼出“愛”“恨”“迷戀”“犧牲”“救贖”等單詞,齊聲朗讀《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經典臺詞。當字幕停留在“那就是東方,朱麗葉就是太陽”的一刻,觀眾和演員一同迎來粉紅色的火球從海面升起。
《海邊的羅密歐與朱麗葉》在阿那亞共演出3場,每天的演出都是獨一無二的,第一天的觀眾幸運地見到了日出,第二天是陰雲,第三天直接下起了雨——有觀眾評論道,沒有見到日出反而增加了一份悲情。
不只是沙灘為舞臺、海天當布景,在阿那亞,劇場和戲劇的形態都有了更多可能。孤獨外劇場、孤獨圖書館、酒神劇場、A劇場、蜂巢劇場、馬場、種子站、安瀾劇場、海邊劇場、排練場、沙丘劇場、阿那亞藝術中心圓形劇場——共12個劇場散落在小鎮各處,25部特邀劇目、71場演出詮釋著“現實回響”“荒誕誘惑”“肢體季風”“新銳群島”四大不同風格的主題。
孟京輝的《傷心咖啡館之歌》將阿那亞網紅打卡地孤獨圖書館的外墻當作幕墻,演員黃湘麗在愛密利亞小姐和契訶夫《海鷗》中的妮娜之間切換,演繹的“獨孤”主題與這個同名的圖書館完美融合。演出結束後,張瑋瑋的樂隊伴著海浪聲奏響孤獨的終章,投影在孤獨圖書館的外墻上,觀眾久久不願離去。
“90後”導演丁一滕的《傷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將第一幕放在安瀾酒店的草坪上,後面的戲挪進酒店內由多功能會議室改造而成的安瀾劇場。綜藝節目《戲劇新生活》讓丁一滕有了更多粉絲,通過演出謝幕時觀眾席中的歡呼聲能聽出,有不少粉絲是專程趕到阿那亞看他的。《環球》雜志記者觀察到,與兩年前《傷口消失在茫茫黑夜中》在烏鎮的演出相比,丁一滕多了些松弛與從容,也多了些與觀眾的互動。
阿那亞戲劇節的特邀劇目中,還有一個作品來自一個更加年輕的團隊——實驗狂響戲劇工作室帶來的《哈姆雷特》。記者曾在去年的大涼山戲劇節見過這幾個剛畢業的年輕人,當時他們有張力而不張揚的表演讓記者感到驚艷。此番在阿那亞,眼前的這幾個年輕人更為成熟自如了。阿那亞戲劇節藝術總監孟京輝告訴記者,戲劇節應該支援這樣有著僨張血脈的豪情,同時又有著熱力四射的行動力的年輕人。導演白尚武説,在阿那亞排練場的演出,是他們最好的一次《哈姆雷特》的演出。排練場靠近街道的一整面墻是一幅巨大的莎士比亞畫像,靠海的一邊則是一面巨大的玻璃。日暮時分,哈姆雷特隨著天色由明轉暗逐漸走向深淵,這對于觀眾和演員來説都是一種極其特別的體驗。
對于海邊的戲劇節給人們帶來的獨特感受,阿那亞戲劇節藝術策劃楊婷這樣向記者描述:“大海太深了,它把天的藍融入到自己的表面上,但是它最深處所泛起的那種深淵感,所帶來的神秘的氣息,是你完全不能掌控的。正是因為有這種預測不到的神秘,所以大海讓你看不透,有時候你覺得它充滿了誘惑,但是在充滿誘惑的這條道路上,其實它還帶給你一種隱隱的擔憂,或者某種歡欣鼓舞的雀躍,又或者某個時候,它會讓你産生一絲的恐懼,所有的這些其實跟戲劇所傳遞出來的東西是一樣的。”
一場300小時的大型浸沒式戲劇
與國內外眾多戲劇節相比,阿那亞戲劇節有一個獨特的存在,它包含戲劇又超越戲劇范疇,它在阿那亞的海邊野蠻生長,它有著一個浪漫自由的名字——候鳥300。
300位不同背景的創作者,在從6月8日到20日的300個小時裏,共同棲居,創作出450組包括戲劇、音樂、影像、裝置、繪畫、身體、生活等在內的多種形式的藝術作品,在阿那亞的海邊構建了一個原始、浪漫、自由、具有旺盛生命力的“鳥托邦”。
候鳥300項目由阿那亞戲劇節藝術策劃劉暢與策展人朱砂、導演陳明昊以及中國美術學院教授鄭靖共同發起。劉暢説,當初在跟孟京輝導演討論“第一次在海邊舉辦戲劇節,要跟別的戲劇節有什麼不一樣”的時候,大家就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除了邀請劇目以外,還有很多沒有被邀請的藝術創作者。是否可以把他們集結起來,包括他們的戲,發起一個新的展演形式?當時我們也在想,應該把它的維度擴展得更大,讓它更豐富。所以我們當時就有了一個想法,邀請300位藝術家,在這裏共同生活和創作300個小時。這就有了候鳥300。”
候鳥300分為濕地和沙灘兩個區域,暗合阿那亞戲劇節“彼岸和誘惑”的主題。在綠意蔥蘢的濕地公園,有“大樹下”“小平臺”“聞所喂蚊所”“繪本國”“無色呼吸”5個與自然景觀結合的環境劇場。劉暢所説的那些“沒有被邀請的”戲劇人被邀請到這裏演出,這裏成了承載他們夢想的戲劇彼岸。
在濕地公園外面,記者碰到了兩只小“候鳥”,像發小廣告一樣向路人推薦他們在“大樹下”演出的戲《一些人從不發瘋》。也説不定,他們就是下一個白尚武,從候鳥300走向更大的戲劇舞臺。
候鳥300的沙灘區域則充滿了誘惑。這裏一部分是作為候鳥藝術家棲息的營地,另一部分是作為公共娛樂活動區的沙城,供藝術家們生活、創作、展演等。孤獨圖書館向北不需走多遠,就是候鳥300沙灘區域。在這裏,你可能會在高密度高頻次的藝術撞擊下眩暈迷失。
太陽落山後,迷宮般的沙城才真正熱鬧起來,你可以到市集裏看看有什麼可以買的,圍觀一場酷炫燈光下的現場文身,欣賞“妖精洞”裏幾個女孩子的個性表演,到復活300個小時的南鑼鼓巷傳奇酒吧過客和老板辮兒爺喝一杯,餓了就到只接受差評的鳥其林餐廳吃頓燒烤,逛累了還可以找酷酷的藝術家按摩師做個“大保健”……
劉暢説,這裏的每個藝術展示都有一個自我表達在裏面,“比如鳥其林餐廳,我們已經為它在大眾點評App上開通了條目,我們不接受好評。”記者翻看鳥其林餐廳的客戶點評,發現果然是一水的一星,“啥玩意兒啊,一堆塑膠箱子就搭起臺子”“沒服務和環境可言,肉眼可見沙子”“再也不會來了,因為明天就沒有了”……
沙城外面,是藝術家們的宿營帳篷,密密麻麻地排列在沙灘上,像一只只飛鳥組成的鳥群,又像一座座孤島連成的島群。300個小時,藝術家們在這裏創造著無限的可能,也收獲了特別的友情,“鳥托邦”將是他們永遠難忘的回憶。
記者來到候鳥300沙灘區域的時候,正好遇到藝術家溫淩現場繪制他的涂鴉作品《月餅臉》。只見他站在挖掘機的鏟鬥裏被送到高處,在由建築師張東光設計的晃神兒空間用衣服布料鋪就的外墻上,簡單勾畫幾筆,一個生動可愛的月餅臉便賣起萌來。
劉暢説,與其他的藝術節和戲劇節不同,候鳥300不只是藝術作品的展演,也是一個正在創作的過程,“其實都是藝術家根據這裏的環境來創作的,每一天在這裏發生什麼事,我們自己也不知道,每天都有新的變化,沒有停止,它是一個不停生長的藝術項目。”
“我是把候鳥300這個事兒當戲去做的。”劉暢對記者説,“一開始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弄,但是我覺得應該有舞美設計,應該有我想要表達的、想跟觀眾交流的東西,它的內在邏輯我是很清楚的。你可以説這就是舞美,那就是演員。一場300小時的大型浸沒式戲劇。”
阿那亞戲劇節落下了帷幕,候鳥300也消失在沙灘上。劉暢在微博上寫道,“眾鳥高飛盡,孤雲獨去閒。”但候鳥會再次飛回,這是它們的習性。明年的阿那亞戲劇節,候鳥300又會將這片沙灘點燃。
戲劇是生活的一部分
孟京輝向《環球》雜志記者介紹,這次阿那亞戲劇節還有一個比較有意思的內容,就是環境戲劇朗讀。“以前的劇本朗讀,就是兩三個人找一個空間、找一個劇場,然後拿著劇本朗讀。這次不是那樣,我們讓劇本和整個環境空間産生一定的對應關係。環境、戲劇,還有一些平時聽不到的聲音,再加上對文學的理解,所有這些東西都合在了一起。”
于是,觀眾可以在海邊燈光足球場觀看孟京輝導讀、導演的《動物園的故事》,在生活匯健身房圍觀劉暢導讀、導演的《孤寂在棉田》,在單向空間書店欣賞楊婷導讀、導演的《中央公園西路》,在小鎮北區游泳池感受蘇小剛導讀、導演的《搖啊搖》……在阿那亞各種生活空間裏,來自加繆、伍迪·艾倫、漢諾赫·列文、愛德華·阿爾比、太宰治等文學和戲劇大家的17部環境戲劇朗讀作品,以豐富、即興、俏皮、未知的形式與觀眾以超近的距離接觸,生活空間與戲劇空間的邊界變得模糊起來。
作為環境戲劇朗讀負責人的楊婷對記者説,“年輕人有一種冒險的精神,有一種好奇心,想要知道很多未知的、不可預測的事情。在戲劇節,他們所有的感受都可以在一個一個的細節中找到對位,然後汲取越來越多的能量。”
除了環境戲劇朗讀,戲劇節期間,阿那亞的社區空間還散落著各種豐富多彩的藝術形態。如由阿那亞戲劇節藝術總監陳明昊發起,邀請14位來自音樂、舞蹈、戲劇、繪畫、文學等不同領域的嘉賓,與建築師梁琛一起打造的15個戲劇房子,散落在阿那亞各個角落。觀眾可以拿著手繪地圖尋找自己心儀的戲劇房子,並且有機會入住其中。
記者在候鳥300入口處的沙灘上看到了歌手老狼的戲劇房子《奧涅金》,他將一輛卡車改造成圖米納斯戲劇《葉甫蓋尼·奧涅金》中塔季揚娜的房間,裏面有象徵她愛情的白色小床和棕色大熊,墻上還寫著普希金這部作品中的著名詩句:“生活過、思索過,就難免會對人類産生蔑視。感受過,就難免被逝去的幽靈侵蝕。失去了對一切的興趣,就會被回憶和悔恨的毒蛇折磨、吞噬。”
又如,戲劇節期間,孤獨圖書館舉辦了幾場海邊對話,許知遠、西川等學者與戲劇人坐在一起,對時代、對世界、對生活、對未來……提出疑問,進行思想碰撞,試圖尋找方向。再如,深夜裏進行的戲劇節大巡遊和篝火派對,讓人們真正地放松身心嗨起來。
孟京輝説,“在戲劇節,你可以跟人討論特別嚴肅的學術問題,你也可以特別放松,這在戲劇節是同時發生的。所以戲劇節對于老百姓來講,多來勁啊,一塊玩兒吧。”他告訴記者,戲劇節之後,阿那亞蜂巢劇場會陸陸續續上演《四川好人》《關于愛情歸宿的最新觀念》《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狐狸天使》《空中花園謀殺案》等作品,戲劇在阿那亞不會停止。
阿那亞本身就是一個有著人文氣息的社區,孤獨圖書館、禮堂都是網紅文藝打卡點,在UCCA沙丘美術館、阿那亞藝術中心等展覽場所,展覽、演出、裝置、活動等輪番舉行,音樂節、先鋒派對等也不時在這裏上演,單向空間書店、理想國書店從來不缺愛書之人……
阿那亞創始人、阿那亞戲劇節主席馬寅表示,“我們一直設想,在這個社區裏能不能夠把文化藝術和日常生活真正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真正做到藝術生活的日常化。在這個地方,出門就是美術館、畫廊、劇院、電影院、音樂廳。我覺得,這樣的生活可能才是屬于未來的生活。我一直認為,文化藝術一定是未來生活的一種解決方案,所以我們也希望能夠把這種狀態延續下去。”
馬寅説他年輕時也算個文藝青年,對于戲劇更是有著偏愛,這些年他常到阿維尼翁、烏鎮去看戲,也帶著阿那亞的業主們排戲,甚至在國家大劇院小劇場演出。“阿那亞走到現在,我們可能有一定的條件或者能力去做一些與藝術相關的事情,把美好的東西跟所有人分享。”
來源:2021年7月5日出版的《環球》雜志 第1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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