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鑒于意識形態、地緣政治、多重戰略利益的抵牾，尤其是30年來多次“重啟”而無果的歷史慣性，美俄關係即使有所緩和，也無法掩藏其在根本上對峙的那一面。

馮紹雷

　　定于6月16日在日內瓦舉行的美俄領導人峰會“未開先熱”，這是俄羅斯總統普京和美國總統拜登的首次會晤。

　　普京6月4日表示，俄羅斯與美國關係目前處于低水準，美國公開表示要遏制俄羅斯的發展。他不期待與拜登即將舉行的日內瓦會晤能對俄美關係有任何突破。與此相呼應，美國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沙利文隨後（6月7日）表示，美方不期待美俄領導人即將在瑞士日內瓦舉行的會晤能取得顯著成果。

　　既如此，雙方又為何積極發聲？什麼原因使得美俄峰會受到如此重視？峰會將重點談些什麼？

美國推動在先

　　本次峰會是由美國方面發起的。拜登先是主動與普京正式通話，然後又率先發出公開資訊，邀請普京在歐洲舉行會晤。這裏有一個耐人尋味的“矛盾”——一方面，在全球事務、區域進程、雙邊關係等層面，拜登政府對俄持有相當強硬的立場；另一方面，拜登主動轉身向普京伸出橄欖枝。看似矛盾的舉動背後，有何深意？

　　一定程度上可以説，拜登對俄外交凸顯了其對外戰略的一個特點：保持對競爭對手極限施壓的同時，迅速放下身段，釋放希望溝通的信號。拜登本人40余年的大國外交經驗，為其外交風格提供了足夠的鋪墊：在毫不留情地攻擊競爭對手之後，似乎又可以什麼也未發生過一樣與對手握手言和。微笑與鐵腕，均衡與變化，再加上超越黨派式的實力與觀念的混合，拜登外交以一種全新的格局登場。

　　從美國總體外交部署來看，“拜普會”成行更彰顯其外交邏輯。上任之初，拜登即著力于加固和拓展所謂“印太聯盟”，凸顯美國外交戰略的重心向亞太地區轉移。繼而，先後邀請日、韓兩國首腦訪問美國，作為對其“印太戰略”的策應。與此同時，拜登政府迅速開啟與歐洲傳統盟國關係的恢復進程。然後，才一邊釋放信號，一邊扎實推進與俄羅斯的對話。

　　截至目前，美國已經與除中國外的所有大國進行了相互探底，這是一個目的相當明確、優先次序清晰、帶有很強拜登式按部就班特徵的對外戰略部署。拜登煞費苦心地做此安排，是一係列內外因素促動的結果。

　　從美國國內看，新冠肺炎疫情深重，黨爭激烈，尚在全力復蘇經濟。國際層面，美竭力修復世界領導者權威與形象。其中一個關鍵是，自前總統特朗普將中俄定為“戰略競爭對手”之後，美方非但沒能削弱中俄，反倒加重了自身戰略困境。面對疫情和美國主導下的聯手打壓，中俄不僅沒有退縮，還進一步深化了雙邊合作關係。

　　對拜登政府來説，“在大國競爭中勝出”作為“兩黨共識”的戰略目標，如再無斬獲，且不説下一次大選民主黨能否獲勝，中期選舉也會成為問題。在這樣的背景下，拜登政府面對中俄這兩個“最主要對手”，通過排序布局等手段，作出似乎是“一先一後”的姿態，以圖同時兼收分化和相互削弱之利，顯然，這是拜登大國戰略精心籌謀的棋局。

更深層的謀劃

　　冷戰結束以來，幾乎每一任美國總統上臺之後，都毫無例外地推行“重啟”對俄戰略，以求改善對俄關係。拜登也不例外。近兩個月前，美國學者托馬斯·格雷厄姆就曾對此進行過公開預言，盡管當時的美俄關係猶如跌入冰窟。

　　當然，美方戰略部署遠不只是為了對付中國。2010年，時任美俄領導人奧巴馬和梅德維傑夫正熱火朝天地“重啟”美俄關係之時，法國外長朱佩正好訪問莫斯科。當時，華東師大俄羅斯研究中心與俄羅斯高等經濟大學合作舉辦的講習班活動，正在莫斯科進行，俄方請來朱佩做演講。筆者作為來自中國的評論者，提出了自己的觀點：一般而言，歐洲與俄羅斯關係要比美俄關係更密切，但也時常有美俄關係發展速度超越俄歐關係的時候，當下即是，不知道歐洲會對此作何回應。朱佩回應稱：歐洲有自己的邏輯。

　　當下的“拜普會”，並非昔日美俄關係重啟的簡單再現，但當今美歐俄關係同樣也面臨著復雜局面。美歐間的紐帶未斷，但裂痕頗深。正當“拜普會”被熱炒之際，又傳來美國竊聽歐洲領導人通信聯繫的醜聞。與多年前斯諾登披露的稍有不同的是，不只德法，瑞典、挪威等與美國關係尤為密切的北歐盟國首腦，也成為被竊聽對象。

　　按照不少資深歐洲問題研究家的判斷，竊聽事件對于歐美關係的殺傷力，可能要遠遠高于其他任何分歧。美歐同盟關係面臨深重挑戰之際，美方一方面通過設定“以俄為敵”的方式固化盟友；另一方面又通過與俄對話方式，營造新的關係結構，制衡歐洲盟友。如此看來，聚焦中國、拉攏俄羅斯、圈住歐洲，恐是拜登戰略更深一層的謀劃。

　　從俄羅斯方面的反應來看，其發出的信號不僅清晰穩定，且對局勢的拿捏極具分寸。2014年烏克蘭危機以來，俄羅斯一直處在西方聯手打壓之下，國內經濟、政治穩定等受到嚴重損害，當然希望與西方特別是美國關係有所轉圜。但俄方也清楚，己方或許得付出無法接受的代價。因此，基于已經落到冰點的俄羅斯與西方關係，俄羅斯一再告誡，對峰會無須抱過多期待。

峰會談什麼

　　最能使美俄坐在一起的話題，不外乎全球性戰略武器問題，換句話説戰略武器問題會是“拜普會”頭號議題。不僅因為美俄仍是最主要的戰略大國，而且對俄羅斯來説，突出此話題可進一步彰顯俄大國地位。這一話題之所以重要，還有兩個原因。

　　一是，美俄盡管已決定延長《新削減戰略武器條約》，使得國際社會稍微松了一口氣，但此次續約期間（有效期至2026年2月5日），雙方還能否達成新的削減與穩定雙方戰略武器的協議，既涉及兩國軍費開支，也事關國際社會的安寧。

　　二是，近10年來，俄羅斯以僅為美國二十分之一都不到的軍費，實現了70%以上裝備的現代化，還制造出了一批連美國軍方高層都不得不認可的尖端武器。這對美國而言，是個難以規避的重大問題。

　　氣候變化問題也是一大話題。相關領域的進展一直是拜登政府最主要的執政戰略目標之一，俄羅斯方面也在跟進。近年來，氣候問題越來越成為俄羅斯各界，包括普京本人高度關注的話題。隨著氣候變暖，俄羅斯廣闊的西伯利亞凍土帶有可能成為可耕地；而北冰洋航道航運的便利性將隨之擴大，圍繞其商業價值展開的競爭也將更趨激烈；與此同時，凍土帶的變化也瓦解著俄羅斯國家基礎設施體係，影響不可低估。

　　至于烏克蘭危機、伊朗核協議、敘利亞戰爭、阿富汗撤軍、白俄羅斯等地區性問題，很可能是美俄互相了解對方並爭取有所松動的領域。

　　美俄雙邊關係中，所謂“俄幹預大選”等引起相互制裁、外交官撤回等問題，很可能被列入會談清單。此外，易被忽略的是，俄羅斯近年來已經成為僅次于加拿大的對美原油出口大國，甚至超過了墨西哥和沙特阿拉伯，因此，能源問題將重返美俄談判桌。

　　會談結果又將會如何？目前看來，由于雙方特別是俄羅斯在峰會之前的低調口徑，以及美方對俄始終保持嚴厲打壓態勢，“拜普會”很可能成果有限；中國議題不可避免，值得觀察的是，中、美、俄相互關係能否在曲折中逐漸走向“相互尊重、互利互惠”；伊核、阿富汗撤軍、敘利亞戰爭等問題，雙方協調的機會較多，但烏克蘭、白俄羅斯等問題很難取得突破；有鑒于意識形態、地緣政治、多重戰略利益的抵牾，尤其是30年來多次“重啟”而無果的歷史慣性，美俄關係即使有所緩和，也無法掩藏其在根本上對峙的那一面。

　　（作者係華東師范大學周邊合作與發展協同創新中心主任、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

來源：2021年6月16日出版的《環球》雜志 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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