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的集團位于廣州的家用空調廠
一邊是909萬亟待就業的高校畢業生,一邊是加薪也招不到工人的工廠,“就業難”與“招工難”一路之隔,卻遙相對望。
《環球》雜志記者/張海鑫 樂艷娜
廣州市海珠區新港西路,一邊是中山大學裏即將畢業,準備書寫精英人生的學子,一邊是廣州國際輕紡城裏急切招工的老板。
一條路隔開了兩種期望,也倣佛見證著國內就業市場與招工市場對望但不一定對位的矛盾現實——一邊是909萬亟待就業的高校畢業生,一邊是加薪也招不到工人的工廠,“就業難”與“招工難”一路之隔,卻遙相對望。
“招工橋”上“招工難”
穿過廣州市大塘村橋南新街一條曲折的小巷,便見一座小橋橫臥于窄河之上。每天早晨六七點鐘,這座小橋上開始人頭攢動,制衣廠的老板們沿街招工,這座無名小橋于是有了個“招工橋”的名號,這裏也成了每年服裝廠招工情況的風向標。
“按件計工,招上腰,工廠有空調。”一家制衣廠老板手裏拿著一件樣衣,與來來往往的求職者溝通著,但找工作的人似乎對老板開出的工錢並不滿意。
“這兩年招工越來越難了,前兩年日薪200~300元,現在漲到400~500元還是招不到滿意的工人。”該制衣廠老板告訴《環球》雜志記者。
康樂村、鷺江村、五鳳村……在廣州還有不少像大塘村這樣的城中村,它們是中小制衣廠的聚集地。現在的“制衣村”遍布著大大小小的制衣作坊,它們佔據著臨街店鋪,隱藏在“握手樓”裏。十幾年前,這些制衣村的招工長廊能排出一公里,如今再難見到昔日的盛景。
“現在就業渠道多機會也多,工人們都只想做短工,不願意做成衣。”因此招工的工種也按照不同工序被切分開來,車工、四線、下擺、領口、鎖邊等等種類繁多。其中“車工”技術要求最高,也最搶手,在旺季,一位熟練車工常常月入過萬元,制衣廠老板們為能招到一名車工,經常會以“包食宿”“報銷路費”等福利吸引合適的工人。
勝任崗位需求的更缺
服裝行業“招工難”只是制造業用工難的一個側面。
“招工難是傳統制造業企業現在普遍面臨的問題。很多制造企業招普通工人,由于沒有技術要求,往往會通過外包公司進行勞務派遣,但這樣招來的工人來源復雜且流動性大,給企業的穩定生産帶來很多挑戰。”廣州黑格智能科技有限公司是一家為傳統制造業企業提供數字化轉型方案的企業,深知傳統制造業用工困境。其人力資源負責人向《環球》雜志記者介紹,“技術工人方面,以我們常接觸到的義齒加工行業為例,國內的口腔醫學技術專業每年培養的畢業生本就有限,而且由于薪資待遇等問題也很難留住高技能技師。”
宏盛義齒副總經理孫強表示,“這麼多年來,中國的傳統齒科技工所(從事牙模具生産加工)一直處在口腔産業鏈的最低端,相比之下,(在牙科診療的收益中)國外技師,其收入與醫生大體相當;而國內技工的收入大概只佔整體收益的十分之一。因此很多技師幹幾年就改行了,技工所很難留住人才。”
臥龍電氣(濟南)電機有限公司負責人説,目前員工缺口達400人,但近一個月才招到十幾個合適的人,“許多應聘者難以勝任崗位需求”。
為了招到工人,企業要求不斷放寬,但招工情況仍不理想。臥龍電氣人力行政部部長高紹靜説,前幾年招工年齡限制在“30歲以下”都一崗難求,但最近兩年放寬到“45歲以下”還招不到人。“尤其是今年,為了滿足疫情過後的生産需求,已將年齡放寬到55歲”。
一些制造業企業負責人表示,大部分崗位對體能和精力要求較高,選擇“大齡工人”也是無奈之舉。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日前發布了2021年第一季度全國招聘大于求職“最缺工”的100個職業排行,顯示招聘需求人數增加到166.5萬人,求職人數增加到60.9萬人,缺口達105.5萬人,首次突破100萬人關口,達到本排行發布以來的歷史最高位。其中最明顯的特徵,是制造業人才需求繼續保持旺盛勢頭。新進排行榜的29個職業中,有20個與制造業直接相關。
“填不滿”的結構性缺口
近些年的高校畢業生人數則屢創新高,2014年全國高校畢業生人數突破700萬,2018年增加到820萬,2021年將再度刷新紀錄達到909萬,“最難就業季”的新聞,屢屢隨著被刷新的高校畢業人數紀錄刷屏。
可是,如此多的畢業生為何填不滿用工缺口?
“技術人才的結構性短缺,與我們在教育中重理論輕技能的現狀分不開,這不僅體現在普通高校與職業教育學校的比例差異上,還體現在職業教育本身的輕技能現象上。”中國服裝設計師協會副主席、廣東省服裝設計師協會會長計文波對《環球》雜志記者説,“以服裝設計行業來看,現在企業最缺的是動手能力強的設計師。”
“我從事服裝行業30多年了,還在做著一針一線的事情,包括阿瑪尼在內的許多世界大師,都是從一針一線開始做衣服。”計文波有時會戲稱自己為“裁縫”,“但現在很多學校的學生徒有理念,對于制版、布料都不是很懂。更悲哀的是,很多服裝學院附近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制衣店,替學生們打樣制版。試問光有理念,光會設計畫圖,不會裁不會做,能稱之為服裝設計師嗎?”
“我們那時候從學設計到做設計,都是親力親為。學技術的時候,就趴在門縫瞅師父畫版畫圖,然後自己找感覺。常常因為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半個月都住在工作室裏。現在的年輕設計師沒有這樣的經歷。”計文波回憶道。
最新數據顯示,我國技能人才已超過2億人,佔就業總量的26%。其中,高技能人才僅有5000萬人,佔技能人才總量的28%,與德國、日本等制造強國相比,仍有差距。
不想做藍領
除了技能型人才的數量缺口外,薪酬體係、人才政策以及社會認同感等也削弱了人們選擇成為藍領的意願。人力資本數據中心中智咨詢2020年《一線藍領用工荒情況調研報告》顯示,90%的企業認為,造成藍領用工荒的原因,是年輕人從事一線藍領工作的意願低。
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勞動科學研究所所長鄭東亮分析,長期以來,我國依賴勞動力優勢,以勞動密集型産業為發展重點,處于全球産業鏈中低端。隨著我國經濟結構調整、創新型産業發展,大力發展中高端産業是必然要求,逐步提高技術工人待遇和社會地位是必然趨勢。
有調查顯示,96.33%的受訪者認為社會上仍然存在著對技術工人的職業歧視或偏見。例如,一些用人單位的人事、薪資制度不甚合理,本、專科學生能享受到的待遇存在巨大差異。再如,一些大城市的落戶政策仍存在“學歷歧視”現象,專科學歷和本科學歷在落戶積分上有差距,一些企業的技術人才落戶時間較長,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技術技能人才的引進和培養。
就業平臺對高學歷的過度崇拜,導致一些學子選擇“用腳投票”的方式,逃離職業教育。即便完成職業教育的畢業生,也並沒有進入相關專業領域工作,其中不乏一些技能大賽的佼佼者。
此外,更靈活的自由工作也成了年輕人的新選擇。阿里巴巴發布的《2020餓了麼藍騎士調研報告》顯示,2020年,平臺騎手超過300萬人,其中“90後”佔比近50%。而《2020年00後藍騎士報告》顯示,近一年來,新注冊“00後”藍騎士數量同比增長近2倍,他們更青睞靈活自由的工作,並有近一半人願意把這份工作推薦給同齡人。
因此,要補齊用工缺口,需要各地及時推出改革措施,清理調整對技術技能人才的歧視性政策,提高技術技能人才社會地位。盡快明確職業教育畢業生和技術技能人才在落戶、就業、機關事業單位招聘、職稱評審、職級晉升等方面,應享受與普通教育畢業生同等的地位,引導用人單位建立基于崗位價值、能力素質、業績貢獻的工資分配機制,創造尊重技術技能人才的社會環境。
校企聯動“查漏補缺”
正是看到了企業需求與人才培養的脫節,很多探索者已經把企業開到了學校裏。
5月20日,廈門計文波文化創意有限公司與廣東白雲學院簽約,成立“計文波國際時尚設計學院”。“要培養企業真正需要的設計人才,最終的設計理念要能落地成為商品,學生必須要先學會一針一線去做衣服。未來在課程設計上我們會更突出技能實踐課程,與服裝企業合作把課堂搬到工廠去,讓學生身處其中第一時間體察市場需求的變化。”
今年全國職業教育大會強調,深化産教融合、校企合作,深入推進育人方式、辦學模式、管理體制、保障機制改革。實際上,“十三五”期間國內在職業教育校企合作方面已經有了諸多探索。各地紛紛大力推動建設“廠中校”“校中廠”,特別是一些新興行業,人才極度稀缺,校企合作為傳統産業轉型升級提供了更多可能性。
在口腔行業,“數字化”正成為行業未來發展的重要趨勢。“但國內口腔院校的齒科技術專業鮮有開設齒科數字化課程的,數字化人才嚴重匱乏,所以從2020年年底我們就開始考慮和本地的學校合作共同培養人才。”黑格科技的聯合創始人武隨平介紹,通過廣州市工商聯牽線搭橋,今年2月黑格與廣州衛生職業技術學院達成合作,共同培養數字化口腔技術人才。
“很多高職院校學生之所以就業難,和學校的實操設備太過老舊,不能及時隨行業技術發展更新換代有關,而這種以技術推廣模式展開的校企合作,可以很好地彌補這一不足,學院教師和企業技術人員為學生進行實操培訓,學生可以及時接觸和了解最新的行業設備與技術。”武隨平説。
業內專家認為,要破解職業院校和企業的供需不匹配問題,不僅要在抓好職業教育的用人端上下功夫,也要建立技術技能人才需求的監測預報制度。
一方面,定期發布職業教育人才培養與經濟社會需求狀況,特別是緊缺專業崗位人才的需求狀況,以引導職業院校對專業設置及時調整;另一方面,完善行業指導機制,發揮行業組織對本領域職業教育的組織、協調和業務指導作用,收集發布國內外行業發展資訊,引導職業教育貼近行業、企業的實際需求。
“未來工廠”的“未來工人”
深受“招工難”困擾的傳統制造業企業也在改變,邁出了智能制造的轉型步伐。越來越多的“未來工廠”在“技工荒”的倒逼下走進現實。
“不僅是用工難,隨著社會生活節奏加快,患者需求端對診療速度加快的要求越來越高,在出品速度上,診所給加工廠的壓力也越來越大。我們收到的診所訂單上,常常寫著‘加急、加急’,這就要求齒科加工廠的生産安排更靈活、效率更高。因此我們不得不嘗試用科技代替人工。”孫強説,已經有資本觀察到了需求端的變化,並開始大規模入局,攪動行業數字化變革,“如果傳統加工廠不能跟上數字化轉型的步伐,最終結果只能是自然死亡。”
目前,黑格科技的3D列印方案已經在宏盛義齒落地應用。相比傳統石膏模式,使用該方案口腔數據獲取可減少36%的耗時,而且可以為企業節省大量的人工成本。
美的集團作為家電巨頭在數字化轉型方面的探索開展很早。美的集團家用空調事業部副總裁姜華方向《環球》雜志記者介紹,集團自2012年起就開始推動智能化變革,家用空調業務也跟著整個集團在進行數字化轉型。由世界經濟論壇等評選出的“燈塔工廠”,被視為工業4.0時代下的“指路明燈”,而美的南沙家用空調工廠就在2020年成為了“燈塔工廠”。
在超過4萬平方米的廠房中,一排排機器人或機械臂在自動化生産線、注塑、立體庫等生産環節上各司其職,産線自動化率達65%。出現問題時,係統會彈出警告對負責人進行追責……這便是“未來工廠”的現實雛形。
數字化生産不僅提高了企業的生産效率,也在一定程度上緩解了企業的用工壓力。姜華方給《環球》雜志記者做了一個簡單的對比,2017年美的做390萬臺套空調要用2.6萬人,而今年3月份做700萬臺套空調,總用工也只有3.1萬人,産量的增加遠遠超過了人數的增加,能看出整體效率的提升非常明顯。姜華方説,近五年美的家用空調沒有新增一條産線,都是通過數字化變革和內部業務流程的變革,實現了提質增效。
在以數字化、智能化為特點的未來工廠中,一部分普通工人的工作會被替代,但同時也會産生新的用工需求,未來工人需要學習更多的新技能。根據麥肯錫全球研究所此前發布的報告,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機器人的興起可能要求制造業工作學習新技能,升級新的知識來適應人機合作。而這部分人才需求,給技能教育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也決定著中國制造的未來。
隨著未來工廠的不斷落地,相信會出現更多像趙曉卉(《脫口秀大會》演員)一樣的新車間工人,他們不再是進行重復勞動的流水線工人,他們會有自己的生活哲學,一邊拿自己的職業玩梗,一邊以車間工人為榮。到那時,站在臺上的趙曉卉不會再説,“我們車間就我一個女生。俗話説,‘一個人缺什麼,就喜歡炫耀什麼。’我們車間就喜歡炫耀我。”
來源:2021年6月2日出版的《環球》雜志 第1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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