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志:時間之物——關于“包漿”的思考-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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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 02/16 15:28:01
來源:《藝術學研究》

朱良志:時間之物——關于“包漿”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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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良志小像(陳星 繪)

  作者:朱良志 北京大學美學與美育研究中心暨哲學係

  摘要

  包漿,是古物鑒賞中的重要概念。中國藝術獨特的歷史感,以及中國思想中的生生哲學智慧,是重包漿審美風氣形成的思想基礎。包漿概念中包含中國人對時間問題的獨特思考。有包漿的古物,可以説是“時間之物”,但鑒古者重視的往往並非時間本身,而是與時間遊戲的體驗,即在時間逗引之下,超越時間與歷史,發現真實的生命意義。

  王世襄為木趣居主人伍嘉恩所作六首《望江南》,可謂形容木作境界的神品,其中有一首説:

  幽居好,木趣在摩挲。撫去凝脂疑處子,拂來柔混想春波,長晝易消磨。

  這首詩寫出了先生陶醉于木趣的癡迷狀態。“凝脂疑處子”,是用《詩經·衛風·碩人》中處子膚如凝脂的典故,形容觸摸好的木作給人帶來的審美感受。“柔混想春波”,説的是如春波蕩漾的木作表面的光澤和觸感(混,指木構件的凸面)。兩句所談,乃為包漿。包漿在“摩挲”中形成,它帶著人的體溫,為家具注入生命。人生的“長晝”中,有了摩挲包漿的美事,便不寂寞。其實,不僅木趣重“摩挲”,中國傳統瓷器、青銅器等鑒賞中都講究“摩挲”。古物之“趣”從“摩挲”中來,包漿就是“摩挲”的結果。

  “瞧骨董排場,包漿款高。”包漿,是古物鑒賞中的重要概念。這個概念由傳統生生哲學發展而來,包含著中國人對時間問題的思考。有包漿的古物,可以説是“時間之物”,但鑒古者重視的往往並非時間本身,而是與時間做遊戲的體驗——在時間逗引下超越時間與歷史,發現真實的生命意義。

  一、包漿的概念

  包漿,係古代家具、瓷器、青銅器、瓦當和硯臺等鑒賞中的術語。包漿的對象,可以包括一切為人所玩賞的古物:裸露在外的,經歷自然風霜雨露的滋育;沉埋在地下或淹沒在水中的,長期受土氣、水氣的浸潤;為人所使用或者好古者收藏的,經人反覆摩挲,並經遞代延傳,等等。古物表面由此形成一層如漿水凝結的包裹物,給人帶來特別的精神滿足和審美享受,這就是包漿。包漿是歲月留下的,是自然氣息氤氳的,更是人之體溫浸潤出的。

  作為一個概念,包漿在明代之前的文獻中並不多見,明清時則被大量使用。這一概念大約産生于明代,但中國人重包漿的歷史其實可以溯源到唐代,甚至更早。包漿,又稱寶漿、胞漿。三種稱呼,用意各有側重,由這些名稱也大體可見出包漿的基本內涵。包漿之“包”,側重形容自然氣息的氤氳、人之體溫的包裹——將生命之“漿”,慢慢“包”(浸潤)到物中,人“種活”了物:一個原本沒有生命氣息的物,似乎變成活的存在;一個外在于我的沉默者,似乎成了人的對話者。胞漿之“胞”,側重情感的係聯。胞漿,本指嬰兒在母親腹內胎胞中的漿水,是嬰兒在母胎中活動的世界,後來也用來形容古物鑒賞,意同包漿。一件古物,經由自然和人的氣息灌注,漸漸變化——觸之手感有了變化,視之色彩與光澤也有了變化。久而久之,人對它的情感也發生變化,人的“生意”在古物中得到延伸,古物成了人的“胞”——同胞、親人。民吾同胞,物吾與也,胞漿,説的是人對世界的親情。包漿的第三種稱呼:寶漿,是由前二者派生出來的説法,其側重的是價值,表達的是有包漿的古物由于領受自然和人生命的惠澤,成了與人生命相關的“寶物”。經過包漿的古物,有特別的美感。如經年的家具,經過歲月摩挲,沒有了家具剛做好時的躁氣、火氣和新氣,觸覺上增加了光滑的感覺,視覺上又沒有了最初的“賊新”,色調更穩且更有華彩,而且其受自然氣息的作用,還會形成特別的紋理和色暈,具有賞心悅目的形式美感。欣賞包漿,與傳統美學中重視平淡天真的觀念密切相關。

  從史料記載中可以看出,明代以來,包漿成為鑒賞古物的關鍵因素。不僅像家具、瓷器和青銅器等器物的鑒賞重視包漿,一些微物鑒賞中也重此道。如方以智《物理小識》卷七雲:“古玉有血沁、屍沁,有墨古、渠古、甄古、土古,以包漿為貴。”有的好古者連挂畫的掛鉤也講究,最好是有包漿、有來歷的青銅古器。

  賞物界推崇包漿,大量倣包漿現象由此産生。清乾嘉時畫家迮朗談到漢瓦當硯時説:“斫以為硯,蓋入土歲久,其質理溫潤可愛,以水漬之,有翡翠文及青綠紅斑,如古彝器。且文多完好茂美,勝于泰山、瑯玡、太少室諸刻之剝蝕。唐宋以來,有瓦頭硯,皆此類也。近日偽造者,鑄錫為范,淘土為質,煮之糯米、小米諸粥中數遍,以漆揩其面,使水不滲粘,以青綠丹砂使有舊意,摩以人手及新布,累日月使有光彩,幾于亂真矣。然有字之處,數千年土銹,堆架中自出包漿,毫無火氣,可立辨也。”他對作偽者做包漿的描繪頗細膩。類似“做舊”的方法,在古玩界很普遍,雖然做得很像,但其缺少歲月滄桑感,缺少淡去鋒芒的古樸平淡氣,也缺少未經人工雕琢的自然味。

  有包漿之物,無論是自然形成,還是經人之磨礪,都會進入人的視野,其為人所用、所賞,經遞相延傳,于是就有了時間刻度——作偽者是無法“做出時間”的。有包漿之物是古物,是老物件,也是“時間之物”。然而中國人重包漿,往往並非最在意時間的久長,而是更注重時間、歷史背後所沉淀的東西。

  人們由包漿而欣賞古物,古物為實,包漿為虛——包漿並不是物本身,而是物的附著。張岱對此有精妙論述:“詩文一道,作之者固難,識之者尤不易也……識者之精神,實高出于作者之上。由是推之,則劍之有光芒,與山之有空翠,氣之有沆瀣,月之有煙霜,竹之有蒼蒨,食味之有生鮮,古銅之有青綠,玉石之有胞漿,詩文之有冰雪,皆是物也。”就如同一把上古劍器,其上的包漿,恰是古劍暗綠色表面閃出的一道光芒,沉埋地下,歷經歲月浸潤。如今這一道光影就在眼前閃現,是當下的“識者”引出了它。從這個意義上講,與其説包漿是從歷史中走來,倒不如説為當下“識者”所創造,可見包漿的重要特性,在于它的當下性,它是被“發現”的。古物從遙遠的時代走入我心,包漿就是它的信使。

  鑒賞古物重包漿,妙在一個“品”字。這個“品”,其實是古與今的對談、我與物的款會。古物上的包漿,幾乎成為物的代言者。不是時間感,而是會通性,使得有情懷的鑒古者對包漿神迷。因為包漿一般不是“看”出來的,而是“摸”出來的——切膚的感通,曠古的溫情,穿過時間隧道,來與我相會。

  在世界藝術的天地中,罕有如中國人這樣重包漿的風氣,而這和中國人的深層文化心理密切相關。中國人獨特的歷史感,中國思想中的生生哲學精神,是重包漿審美風氣形成的基礎。沒有這樣的文化基礎,欣賞包漿的風氣是否會出現都很難説。中國人鑒賞名物重包漿,有以下幾個基本特點。

  (一)中國人重包漿,不在意時間長短,而關注時間背後的沉淀

  品鑒古物,是進入“歷史的脈絡”,因為古物連接著過去。但高明的鑒古者,是通過把玩“時間之物”,剝離其“時間性”特徵(自然時間與歷史時間的交融),超越其生成變壞的表像,從而出離悲歡離合的歷史沉疴,品味時間背後的精神。通過品鑒古物,看大化流衍的節奏,看生生不息的邏輯,看青山不老、綠水長流的真實,看流水今日、明月前身的綿延。

  如品硯就有老坑、新坑之説,而人們往往喜歡老坑,以為新坑沒有老坑好。清初著名學者、詩人施閏章(1619—1683)説一硯工李氏曾雲:“舊坑之説久矣,我土人不識也。自有天地來即有此石,石何新舊?”施氏又言:“鑿石琢硯,以穴深入水者為佳。其石有層次,率尺許為一層,上膚下滓,中為純美,坑近江者曰‘水岩’,色潤如膚,呵之成液。”

  施閏章關于“不論新舊、唯論地氣”的説法,對我們理解包漿很有幫助。自有天地以來,就有此石,何來新舊區別!品味包漿也是如此,關鍵看它在時間流轉中所留下的印痕以及人的體會,而不在時間本身。如我們説這塊石是艮岳遺物,並不表明它是北宋末年創造的,只能説它曾經在艮岳出現過。這塊石有米芾的題字,是寶晉齋的遺物,也不表明它是一塊宋石。石沒有新舊,古物本身往往就是“出離時光者”,而作為古物附著的包漿的存在,更加重了這一傾向。欣賞古物的包漿,關鍵是品味其中的水氣、土氣,還有使用它、賞玩它的人氣,有了這“三氣”的包漿,古物便有活意,有靈光。

  對待時間的態度,其實涉及鑒古的眼光。元湯垕説:“(米)元章謂好事家與賞鑒家自是兩等,家多資力貪名好勝,遇物收置不過聽聲,此謂好事。若賞鑒則天資高明多閱傳錄或自能畫或深畫意,每得一圖終日寶玩如對古人,雖聲色之奉不能奪也。”這裏所説的“好事家”與“鑒賞家”的區別,若以今人所説的“文物”一詞來説:前者重在“物”,是一種帶有欲望的握有,而收藏老物件,當然越久越好;後者重在“文”,以精神的賞玩代替物質的佔有,終日寶玩,與之往還,“如對古人”——與古人做跨時空的精神交流,“鑒賞家”所面對的不是作為“聲色之奉”的物品,而是一個生生之物,一個可以與之交流的、帶來情感愉悅的對象。

  而“包漿”,是構成“文”的核心內涵,其基本特點在于它的非物質性,它作為古物的附著物,帶著時間的痕跡和歷史的滄桑,進入當下的把玩中,進入一種“時間遊戲”中,完成了時間的遁逃。

  (二)鑒古者重包漿,是從歷史中脫出,體會其“生生”之妙

  一件物品,或是實用的,或是純粹為了賞玩,當它進入人的視野,與人肌膚相親,就成為一個“生命相關者”。古物經過無數代、無數人賞玩吟弄,包含著天地自然之氣暈染留下的斑斕神彩,波詭雲譎的歷史在其中投下的炫影,更包含著靈性之人摩挲在其中留下的芳澤,而這種帶有人的體溫、經過生命浸潤、具有歷史感的古物,便成了生生的接續者。晚唐詩僧貫休《硯瓦》詩雲:“淺薄雖頑樸,其如近筆端。低心蒙潤久,入匣更身安。應念研磨苦,無為瓦礫看。儻然仁不棄,還可比瑯玕。”這種經低徊吟味蒙潤的古物,怎麼會被當作瓦礫來看呢——唐時雖然沒有包漿的概念,但貫休摩挲硯臺所談的體會,其實就是後人所言包漿的基本內涵。

  包漿,是將“漿”——生命的汁液,“包”進古物中。天地之大德曰生,沒有傳統生生哲學精神的影響,就不會有“包漿”的概念。重視包漿,反映出生生哲學影響的痕跡:首先,包漿是天地自然之手、人之手,在時間綿延中共同成就的,是陰陽之氣氤氳的結果,包漿體現著傳統哲學“一陰一陽之謂道”的道理;其次,包漿,包裹著生命之漿水,而正是這生命的撫摸和滲入,使一件外在的物“活”了,富有了生生的氣息,包漿的精神,就是生生哲學“活”的精神;再次,包漿最為重要的特點,就是它的延續性,通過包漿鑒賞一種舊物,其實就是在品味一種接續性的存在——世代相傳,生生不已。

  (三)人們重視包漿,重視的是時間背後的歷史滄桑感

  滿面塵土煙火色,包漿裹孕著歲月的滄桑。包漿,化塵土為神品,出落的是一種倔強的品性,體現的是歷史風塵不能湮滅的風流。那滿面塵土、斑痕累累的文採,昭示著生命的韌度。一件古物,在經歷無數艱辛後存留下來,來到當下與人互動,會使賞玩者油然而生親切感——撫摸著包漿的印痕,更能突出生命的存在感。《桃花扇》開篇唱道:“古董先生誰似我,非玉非銅,滿麵包漿裹。剩魄殘魂無伴夥,時人指笑何須躲!舊恨填胸一筆抹。遇酒逢歌,隨處留皆可。”“滿麵包漿裹”,一個倔強的書生,任性自然、孤迥特立,雖經歲月滄桑,仍以剩魄殘魂,傲對江湖。古董排場,為何包漿款高?因為包漿中蘊含著生命的真性文章。

  包漿所附著的,也包括人的日常物品,如衣服。舊時人家生活不易,一家人常常共用衣服,媽媽穿過給大女兒穿,大女兒穿過給二女兒穿,層層包漿,補丁連塊。然而生活再難,生命也要延續,溫情就在其中。包漿,包含著無奈和憐惜,也寄托著希望和理想。

  明末清初吳景旭《憶秦娥·宋磁》詞雲:

  圓如月。誰家好事珍藏絕。珍藏絕。宣和小字,雙螭盤結。風流帝子深宮闕。人間散出多時節。多時節。隨身土古,包漿濺血。

  包漿濺血——摩挲包漿,包含著對生命的呼喚,體現出中國人的生存智慧。宋代官窯鈞窯,有一種被稱為蚯蚓走泥紋的形式。民國年間許之衡在《飲流齋説瓷》中説:“鈞窯之釉,捫之甚平,而內現粗紋,垂垂而直下者,謂之淚痕;屈曲蟠折者,謂之蚯蚓走泥印,是鈞窯之特點也。”淚痕斑斑,暗藏平釉下,若隱若現,平整中顯溝壑,斑駁如夢幻。一條條從上而下延伸的釉痕,蜿蜒起伏,極富動感,打破了釉面的僵滯。鈞窯瓷胎在上釉前先素燒一過,然後涂上很厚的釉,釉層在幹燥時或燒成初期發生幹裂,在高溫中粘度較低的釉又流入空隙中,從而形成了這樣的效果。吳景旭之謂“包漿濺血”,可能即指此特徵(圖1)。重包漿,是聽歷史的回聲,突出體現的是人對世界的親情。請容我從這一思路出發,談幾個問題。

圖1 鈞窯玫瑰紫釉海棠式四足花盆,疑北宋,故宮博物院藏

  二、手澤的綿延

  鑒賞古物的包漿,尤為重視手澤——以手去撫摸,感受它的溫潤,領略它的溫暖,也品讀其中生生延續的資訊。撫玩古物,即以我之手觸摸造化,因為古物曾經造化大手撫摸過,造化則通過它的手給我傳來溫情。張岱有一方其祖父所遺水中丞,他作銘文曰:“雖戕口,不起羞。雖折足,不覆餗。點點滴滴,毋忘手澤。”其中就談到了“手澤”。祁彪佳是明末極有情懷的藝術家,于戲劇、造園兩個領域均有卓越成就。陳洪綬(號老蓮)與祁彪佳為終生好友,故宮博物院藏陳洪綬《品硯圖》(圖2),是老蓮晚年一件重要作品。彪佳殉國後,老蓮“茍活”(老蓮語)于世,彪佳之子奕慶以其父所用之硯贈友人,老蓮為之作《品硯圖》。這是經朋友生命包漿過的硯臺,其中留有這位不凡詩人、戲劇家的生命氣息。該圖所畫的是一種生命氣息的綿延,更是一種精神的傳遞,而包漿在其中起到了重要作用。圖的氣氛幽淡,古老的花瓶裏插著竹枝和如血的紅葉,圖中幾人默然坐于古硯之側,形態古異,如坐在歷史舞臺上。他們的目光似乎越過了古硯,越過了時空,在感受彌散于天地間的“體溫”……

圖2 陳洪綬,《品硯圖》軸,明,絹本設色,94.2釐米×49釐米,故宮博物院藏

  (一)體貼

  老子説:“為腹不為目。”(《老子》第十二章)莊子説:“聖人懷之。”(《莊子·齊物論》)至高德性的人,不以知識去分析,而以整體生命(腹)去感受(懷)世界,這也是中國美學所強調的體驗世界的方式。中國人重包漿,其實是對這種博大精深的哲學精神之發揮。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中國的審美傳統反對知識的分別,推崇生命的體驗。玩賞包漿,是中國人體驗美感世界的重要方式。

  面對包漿之物,以肌膚觸摸它、感受它,這種人與物的相互“體貼”,方能滋生出微妙的情愫。散文家董橋因家學而諳熟古玩,其《包漿》一文説:“包漿又稱寶漿,是説歲數老的古器物人手長年摩挲,表層慢慢流露凝厚的光熠,像貼身佩帶的古玉器化出了一層歲月的薄膜,輕輕抹一抹,沉實潤亮的舊氣乍然浮現,好古之人講究這番古意。”真是歲月掩風流,包漿存古意。這“古意”,就是生命的氣息。

  包漿之賞,以“澤”為重。澤有兩種:一為手澤,撫摸留下的印痕;另一為光澤,包漿之物,經歲月撫摸,人手展玩,産生特殊的光澤。“二澤”中手澤的“手”,也有兩種,一是人手(包括人的身體),玩古者遞代撫摸,前後接續,以“手澤”相傳。明張醜説:“鑒家評定銅玉研石,必以包漿為貴。包漿者何?手澤是也。”這位大鑒賞家以手澤定包漿。如同古人推重書札,其中就有“手澤”的因素。故人往矣,手澤猶存,撫摸帶著故人體溫的書札,悲感係之焉。

  古琴的保護,最重人氣的相協。明代王佐在《新增格古要論》中談到古琴鑒賞時説:

  古琴冷而無音者,用布囊砂罨,候冷,易之數次。而又作長甑,候有風日,以甑蒸琴,令汗溜,取出吹幹,其聲仍舊。琴無新舊,常宜置之床上,近人氣,被中尤佳。琴弦久而不鳴者,弸定一處,以桑葉捋之,鳴亮如初。大凡蓄琴之士,不論寒暑,不可放置風露中及日色中,止可于無風露陰暖處置之。

  這裏所言琴無新舊、宜近人氣的思想,在傳統古物鑒賞中,具有相當的普遍性(圖3)。

圖3 “九霄環珮”琴,唐,伏羲式,故宮博物院藏

  日本著名古玩鑒賞家白洲正子也談到過這種感受:“我入陶瓷器之門,是從喝酒開始的。酒杯拿在手裏,我會掂其重量,撫摸酒杯的肌理,體會熱酒入杯後慢慢傳來的溫熱,從這些細節開始學習怎麼鑒賞陶瓷。日本的陶瓷如果不經常使用,就會顯得無精打採。它們不是用來擺設的,而是要通過經常使用,耐心等候它慢慢成熟,其獨特美感才始放光彩。我曾經把一個刀鍔帶在身邊,一直用手撫摸,慢慢地,刀鍔的鐵色變得越來越深,那色澤真難用語言來形容。”古瓷不經常使用,“就會顯得無精打採”,這説法真好。中國人所説的包漿也正是如此,摩挲,使物有了神氣,也使人有了生氣。

  除了人手摩挲之外,還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摩挲——歲月之手。包漿最重自然氣息之氤氳,有包漿之物,是被自然之手、歲月之手撫摸過的。白居易曾得到兩塊奇石,撫摸吟弄,朝夕相對,愛之非常,遂作詩雲:“蒼然兩片石,厥狀怪且醜……人皆有所好,物各求其偶。漸恐少年場,不容垂白叟。回頭問雙石,能伴老夫否?石雖不能言,許我為三友。”他撫摸著自然曾經撫摸的石,兩手觸及,如同“手談”(中國人稱下圍棋叫“手談”)。他與兩片石,交談著寂寞,品味著恒常:物欲的“少年場”,將垂暮的詩人排斥,而他與石相倚相伴,共對世界的清寒。石的奇怪,石的孤獨,石的無言而離俗,石渾然與萬物同體的位置,石從萬古中飄然而來的騰踔,都是詩人生命旨趣的寫照。撫摸兩片石,如彈起一把無弦琴,在演奏心靈的衷曲。石,似乎就是自己;非愛石,乃是愛己;非為觀賞石,乃在安慰自身。

  中國人重包漿,受到傳統哲學天人合一、萬物一體思想的影響。包漿,削弱了物性,反映出中國藝術鑒賞中對“溫潤”二字的強調。包漿之所以為人所重,關鍵在“情”。賞物重包漿,重的是人與人、人與天地萬物之間繾綣往復的情懷。孔子講“即之也溫”,後來理學講“生生不已之意屬仁”,生、仁和春三位一體,生生精神,如春天般溫暖,滋生萬物,化育天下。包漿之中,最重溫潤,歲月浸潤,一代一代人的呵護,古物在觸感上越來越溫潤,人與之繾綣往復,也有“即之也溫”的感覺。就像《詩經·大雅·抑》中所説的,有“荏染柔木,言緡之絲。溫溫恭人,維德之基”的感覺,古物成了溫潤人格的象徵。包漿,説的是似水流年,説的是物是人非,然而這歷史風塵中“殘留的物”,卻留著天地間至為寶貴的溫情。往古之人,遠在天國;愛恨纏綿,渺隔秋水——只有它,如年年歲歲的春花,還在給人帶來芬芳。

  (二)納氣

  鑒玩古物的包漿,就是通過手去閱讀自然資訊,應和陰陽之氣的節奏,從而浮沉于宇宙氣場中。《周禮·考工記》説:“天有時,地有氣,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後可以為良。材美工巧,然而不良,則不時,不得地氣也。”天時、地氣、材美、工巧,四方面因素融合到理想狀態,就能做出一件好東西來。因天之時,接地之氣,方有至美。中國人講“一陰一陽之謂道”,順天應時,得乎地氣,陰陽摩蕩,萬物生焉,這是生生哲學的精髓。在鑒古中,也融入了這種精神。明王佐雲:“古琴有陰陽材,蓋桐木面日者為陽,背日者為陰,不論新舊。陽材琴,旦濁而暮清,晴濁而雨清。陰材琴,旦清而暮濁,晴清而雨濁。此可驗也。或雲桐木近寺觀者佳,以其旦暮受鐘鼓之聲故耳。”説的就是這個道理。

  如前文曾提到的太湖石,園林疊石家特別看重它久歷歲月、水石激蕩的特點,所謂“洞庭山下湖波碧,波中萬古生幽石”,這些體現出“瘦、漏、透、皺”原則的奇石,萬古之所生,一朝而得見。白居易《太湖石記》説:“然而自一成不變以來,不知幾千萬年,或委海隅,或淪湖底,高者僅數仞,重者殆千鈞。”太湖石,是被大自然無形之手撫摸過的,如今放在庭院裏、案臺上,來看它,撫摸它,通過它領納天地的氣息。孔穴多多的太湖石,就像天地的眼,看著瞬息變化的世相,告訴人一些永恒的道理。太湖石得水氣滋育,旱太湖石則得土氣氤氳。玩古之人,最重這水土之氣的包漿。靈璧石是供石中的卓犖者,文人雅玩,以此為最。南宋趙希鵠《洞天清錄》説:“靈璧石出絳州靈璧縣。其石不在山谷,深土中掘之乃見。色如漆,間有細白紋如玉。”靈璧石出于土中,得于地氣,負載自然根性,溫潤如玉,色彩凝重,紋理天然,扣之有清越之聲,如聽自然之簫聲。趙氏在論及古鐘鼎彝器的鑒賞時,也談到“土氣”:“古銅器入土年久受土氣深,以之養花,花色鮮明如枝頭,開速而謝遲,或謝,則就瓶結實。若水秀,傳世古則否。陶器入土千年亦然。”這一説法流傳很廣,成了後代養花、做盆景之人奉行的基本原則。不得土氣的器皿,種樹不活,花亦不香。得土氣越多,方能花更妍,色更香,花期更長,果實也更豐碩。這是物性,物性中也昭示出人性。花要開在自然的土壤中,人要活在大化流衍的氣息裏,這樣的思想,幾乎就是中國人的宗教情愫。

  趙希鵠還談到契合陰陽大化節奏的問題,他認為與天地自然氣息相浮沉,無所謂春夏秋冬,無所謂朝華夕落,那些都是外在的節奏。他説:“古人以桐梓久浸水中,又取以懸灶上,或吹暴以風日,百種用意,終不如自然者。蓋萬物在天地間,必歷年多,然後受陰陽氣足而成材,之後壯而衰,衰而老,老而死,陰陽之氣去盡,然後返本還元,復與大虛同體。其奇妙處,乃與造化同功,豈人力所能致哉?豈吹暴所能成哉?”真是小知不及大知,小年不及大年,超越大年與小年的區別,與世界同呼吸,受陰陽氣足,便可得物之理,得天之理,也是得人性之理,這是儒家哲學的精髓。

  (三)接力

  看一尊商周青銅禮器,感受其威嚴;撫摸一塊頑拙的石頭,體會生命的堅強,這是比喻象徵型的思路,但其實鑒古還有比這更重要的價值,那就是使人安心,使人獲得一種“存在感”。從中國美學觀念發展的大背景中也可看出這一點:鑒古之物,不是黑格爾所説的“象徵型藝術”,鑒賞者往往意不在概念、意義的象徵,它的本質屬性是“生命相關者”。

  觸覺與視覺審美不同的是:視覺是眼睛看的,有距離感;觸覺是身體的直接接觸,沒有距離,故有親近感。觸摸有包漿的古物——雖然物是遙遠時代來的,但通過觸覺,可以迅速拉近距離,産生一種親切感。因為親切,神秘感就隨之消除,而這也意味著作為他者的對象性特徵的消除。觸覺是肉體的直接接觸,與技術的、人工痕跡明顯的造作氣不同,它會由身體導出一種可以托付的感覺。有包漿的古物表面,平滑而細膩,觸摸它,尤感舒心。鑒賞包漿,如同儒家哲學所説的“求放心”:包漿之物穿越時光來到你面前,傳遞著它歷經千年所帶來的資訊,似是對之生命有所托。這種托付感,其實是一種接續的力量。正是這種可托付感的存在,才使人觸摸有包漿的古物時,有遞相傳承的感覺。天觸摸過,地觸摸過,一代一代的人觸摸過。可見“手澤”包含的重要觀念就是綿延。澤者,綿延也。八卦中的兌(澤),就有綿延之意。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説,中國傳統鑒古重包漿的思想,乃是對八卦中兌卦精神的延展。

  鑒古的對象,有些是祖傳之物,我的祖先也曾觸摸過,上面還留著祖先的手澤,今天我來觸摸它,我的手與祖先的手,似乎握到了一起,我因此能感受這世代延傳的脈動,感受祖先的殷殷叮嚀——不是光耀門楣的外在敘述,不是名聲不朽的妄念——我似乎在進行生命的接力,而在一個以家庭為本位的宗法社會中,這具有至上價值。由此可見,中國人重視包漿,其中包含著生命延續性的思想,折射出了“孝”的觀念,而這是綿延世澤的一種理想,或者説是夢幻。

  三、光色的閃現

  前有所言,包漿有“二澤”,一為手澤,二為光澤。手澤作用于觸覺,光澤作用于視覺。前文説手澤,此再説光澤。

  清代易學家魏荔彤説:“澤必有光色之義,如萬物之光彩,皆是陰得陽而顯。明者為火,若隱若現者為澤。如人面上膚間之光潤,如古銅瓷器上之斑彩,俗所謂包漿者。大而如天光水色,小而如花紅草碧,丹黝之漆物,朱粉之繪事,皆澤也。”古玩市場上有不少硬做出來的包漿,看起來光滑,色也凝重,但就是做不出手澤,而有一種“賊光”的樣子。《儒林外史》中寫那貧窮但略有點酸的文人楊執中撫弄著古玩青銅手爐,對朋友鄒吉甫説:“你看這上麵包漿,好顏色!今日又恰好沒有早飯米,所以方才在此摩弄這爐,消遣日子,不想遇著你來。”他用“凡爾賽”的態度,誇耀著他古玩的“好顏色”。

  包漿,由歲月沉淀而出。古物中出現一層保護膜,如裹了一層漿水,形成特別的光色。青銅器翠如綠玉的銹跡,古硯上的斑斑墨銹,秦漢印上的墨花粉彩,這些歲月留下的包漿痕跡,都讓嗜古者癡迷不已。或于雅集之時,朋友坐定,茶煙蕩漾中,主人搬出寶匣,揭開重重包裹,青銅寶物從中滑出,忽然閃出一道光影,真將人的靈魂攝去;或于書房內,黃昏時分,華燈未放,一人獨坐,望案上供石在暮色余光下的剪影,恍惚將人帶入無何有之鄉。經過包漿的古物,歷世久遠、色調沉靜、氣味幽淡,含蘊也更淵澄。那暗綠幽深的光影,在虛空中晃動,蕩出神秘的氣息,如古人所言“幽夜之逸光”。它是歲月之光的投影,它是天地之光的輝映,又閃爍著人的靈性光芒。品味這生命的光芒,歲月就是無歲月,春秋就是無春秋。

  包漿又有“褒光”的説法。包漿的光,是從大自然的愛惜、從人生命的呵護中“養”出來的。清朱休度對賞玩古物頗有研究,他有一首詩吟銅雀臺瓦硯之美:“按之此瓦數美並,況乃扣出金石聲。瑯然泗磬廉而清,又有大片圓暈半背碧,碧深苔古波淵渟。與銅入土復出土,瓦之包漿銅汁精。此聲此色諒非凡瓦相,宜乎越中故家寶汝如瓊瑛。”銅雀臺的瓦當硯,浸染了銅精土氣,也覽盡歷史風波,如今碧苔歷歷下的古物,千古的包漿,歷史的滄桑,“褒”出別樣的光芒。

  且聽聽兩位南宋收藏大家的描繪。周密説:“銅器中最佳者莫如監水匜,文藻精妙,色如綠玉,第無款耳。”這一種“文藻精妙、色如綠玉”的光芒,使古物有了動人春色。趙希鵠説:“銅器入土千年,純青如鋪翠。其色午前稍淡,午後乘陰氣,翠潤欲滴。間有土蝕處,或穿或剝,並如蝸篆自然。或有斧鑿痕,則偽也。銅器墜水千年,則純綠色,而瑩如玉。未及千年,綠而不瑩,其蝕處如前。”這一種綠如晶玉的光色,對于好古者來説,幾如神靈昭示。陳繼儒在《妮古錄》中記載:

  籜冠徐延之雲:“古鐘鼎彝敦盤盂巵鬲,其款識文多古鳥跡蝌蚪,書法簡古,人多不能識。獨唐瑩質鑒背銘篆文明易,蓋唐故物也。其詞亦平易,銘雲:‘煉形神冶,瑩質良工。如珠出匣,似月停空。當眉寫翠,對臉傅紅。光含晉殿,影照秦宮。鐫書玉篆,永鏤青銅。’凡四十字。”

  這則記載談到了唐人銘文中對光色的關注,其中“如珠出匣,似月停空”八字,真是出神入化的刻畫,鑒古者心目中的光色正是如此。中國藝術家追求的永恒似乎就在這光影閃爍中。

  褒光,是前人“褒”出的。我在一個特別時間,來看古物,這個不知何年而來、經過多少人撫摸過的神秘存在,出現在我面前,它的暗淡幽昧的色、沉靜不語的形和神妙莫測的觸感,都散發著迷離氣息,我與它相會,如同沐浴在亙古如斯的光明裏。這往古而來的一道幽光,斥退人生濁浪翻滾的喧囂,蕩卻內心蒙昧的衝動,濯煉出生命的亮色,將生命中活潑的東西引出——人為知識、欲望所裹挾,如被撕裂,常常處于絕望邊緣,回首望向這生命亮色,心靈頓歸平寧。

  包漿的光影是由歲月和人的生命濯煉而成。施愚山談古硯包漿時説:“粵富人喜櫝大硯,不著墨,中土人喜藏宋硯,不求適用。用硯但數洗濯,不留宿墨為佳。諺雲:‘寧可三日不洗面,不可三日不洗硯。’余友有癖硯者,每晨盥面水移注木盆,滌以蓮房,浸良久,取出風幹,水氣滋漬,積久有光,俗所名‘包漿’也。忌柬帖紙揩拭,能傷硯鋒。硯留宿墨,重磨則減黑。或磨墨在硯,黑光浮動,停食頃用之,光色頓減。惟試以金扇立見。”古硯雖好,不在蓄藏,而在用。古人雲:“水硯者城池也。”關鍵是要發,要磨煉,寶劍鋒從磨礪出,人磨墨,墨磨人,濃而淡,淡而濃。硯中有水,幹而濕,濕而幹。歲月的浸潤,陰陽之氣的氤氳,人體溫的滲入——“積久”了,苔文滋硯池,便“有光”,這一道靈光,在這個片刻,來與人照面。前人雲:“磨墨如病夫”,種種纏綿、種種淒切,滄桑如在,歲月與遷(圖4)。

圖4 端石雕蟾紋硯,宋,故宮博物院藏

  古硯鑒賞中有硯眼的説法,端硯、歙硯都有被視為硯眼的存在。硯眼本來是石的瑕疵,但行家卻重這石病。與對瓷器冰裂紋的欣賞頗相似,冰裂紋本來也是一種缺陷,後來卻變成文人的追求。重硯眼,就是重它的光、影、暈。施愚山認為,硯眼使得色暈了然,明潤中更有光色。屠隆還提到一種硯臺中的墨繡,也是有光色的,他説:“研池邊斑駁墨跡,久浸不浮者,名曰‘墨繡’,為古硯之徵,最難得者。不可磨去,致規杖漆琴之誚。”焚琴煮鶴,煞風景;規杖漆琴,乃行外人粗魯之舉。物要悉心去體會,古意要從微妙中引出。這種敞亮,匯入光光無限的境界裏,如佛家所謂一燈能除千年暗,一智能消萬年愚。屠隆《考槃余事》卷二説:

  琴以金玉為徽,示重器也,然每為琴災。不若以産珠蚌為徽,清夜彈之,得月光相映,愈覺明朗,光彩射目,取音了然,觀亦不俗。

  金玉只是富貴的外表,不如蚌珠的光色。這位大鑒賞家想像了一個場面:月光下撫琴,與蚌珠相輝映,沒有炫目的感覺,卻有幽淡的意味。滄海月明珠有淚,傳説南海外有鮫人,其淚能泣珠。古人認為蚌珠的圓缺與月的盈虧相應,蚌病成珠,寶琴蕭瑟,冷月清暉下,真是光光相映,在那個充滿寒意的夜。賞物在摩挲,手澤綿延,如董橋所説的,“輕輕抹一抹,沉實潤亮的舊氣乍然浮現”,似有一道靈光從百年千年古物中現出。包漿重“光澤”,重視的是從瞬間中“秀”出的永恒,似乎彌滅了時間的通道,生命的靈光綽綽,就在你肌膚所感、慧心所念中。

  明代印學理論家沈野説:“銹澀糜爛,大有古色。”銹澀糜爛,説的是陰陽變化投下的影子,歷史老人撫摸的痕跡,歲月滄桑留下的殘破。大有古色,説在一片凝固的春秋中,有活潑的性靈文章。沈野最喜歡魚凍石,因其有筋瑕,人所不能刻,他喜歡的正是依其險易脈絡,于殘破中追瀟灑。他欣賞秦漢印殘碑斷字于荒煙滅沒間的感覺,感到這裏有一種跳出,最令他神飛魄動。明顧起元説:“摹印之法,無軼于漢者。彼其篆刻精工,更數千年而駁落處,尤自然饒古色。”歲月所歷,古色天然,秀出一種神奇。

  四、生命的“原漿”

  若論及包漿中未曾出面、卻無處不有其身影的“歷史老人”的存在,可由篆刻藝術談起。篆刻一道,以古法為尚,以秦漢印為極則。明代中期以來,篆刻作為一種藝術,在顧氏《印藪》刊行後漸漸獨立出來,就是伴著對秦漢印的模倣而産生的。治印又稱“摹印”——手摹心追秦漢之法也。

  明清印人心目中的“秦漢印”,是一個由它的原始創造者、“歷史老人”和明清篆者共同創造的理想世界。這神奇古物的包漿,有當時手工藝者的體溫,又噓入“歷史老人”的悲涼氣息,還有崇尚它的明清篆刻者的夢幻。其中包括有形的包漿,如歷史的風化;又有無形的包漿,那是一種精神氤氳。如丁敬所説,“秦印奇古,漢印爾雅,後人不能作,由其神流韻閒不可捉摸也”。這“神流韻閒”,正是人的精神氤氳之妙。

  因此,明清印人要回到“秦漢印”,不是要回到秦漢的歷史過程,而是要回到一種理想的精神范式中。丁敬所説的“古印留遺,莫精于漢”(“壽古”印印款),其中的“精”指的就是這種精神范式。明張納陛在《古今印則序》中説:“今之擬古,其跡可幾也,其神不可幾也;而今之法古,其神可師也,其跡不可師也。印而譜之,輯文于漢,此足以為前茅矣,然第其跡耳。指《印藪》以為漢,弗漢也;跡《藪》而行之,弗神也。夫漢印存世者,剝蝕之余耳。摹印並其剝蝕,以為漢法,非法也。”人們崇尚秦漢印,不在其“跡”,而在這“跡”背後的“古意”,也即“神”。人們崇尚秦漢印,不是向邈遠時代遙致心香,而是追尋那一脈流淌的活精神(圖5)。

圖5 從左至右依次為:朔方長印,東漢;長夷涇橋印,秦;大鴻臚印,西漢

  歷史老人,是那位不隨時而變的精神主體。古印之流落于敗塚荒陵、幽坑深谷,雨煙之剝蝕,壤塊之埋沉,然古人之精意卻存于此殘金剩玉間,後人所著意的(或者所發現的),不在剝蝕、殘缺和拙莽,而在殘破背後的一點神情。明清印人要通過秦漢印,聽那殘破印章背後歷史老人的叮嚀,聽這位老人説包漿之“漿”——這生命的原漿(釀酒有“原漿”的説法,此借用其説)——的真實內涵。

  (一)刻章,就是去做這事

  張惠言乃清乾隆時期詞人、詞學家,他深通易學,也是一位對藝術體會很細的詩人。他在《胡柏坡印譜序》中説:

  今世所傳官私印,自秦以至六朝無不茂古可喜。至于唐人,合者十六焉,宋三四焉,迄于元明,一二而已。古者以金玉為印,其為之者,工人耳。後世易之以石,始有文人學士專以其藝名于世而傳後。夫以刀劃石,易于范金琢玉倍蓰也,文人學士之智巧多于工人十百也,然而後世不如古何其遠耶?蓋古之為書,習之者非士人而已。隸書者,隸人習之。摹印、刻符、殳書、署書皆其工世習之,而善事利器,又皆後世所不逮。故其事習,其文樸,其法巧,後世文人學士為之者,非能如工之專于其事也,時出新意以自名家,又非能守故法也。至于古人切玉、模蠟之方,皆已不傳,而刻石之文,其與金玉自然之趣不相侔又甚,故有刀法而古之巧亡,有篆法而古之樣失,則文人學之名其家者,不逮于工人,其理然也。

  夫秦漢之文無一體,而後之文莫及焉;秦漢之書無專家,而後之書莫及焉。豈非世降不相及也哉,然要其是者,莫不殊條共本,先後一揆,則可知也。是故摹印之事,與為文、為書同,得乎古人之所以同,然後能得乎古人之所以異,得其所以同異,而合之于道,然後能出以己意,而不謬乎古人。

  這位藝術家認為,我們遺失了太多東西,文明的發展,往往以損害人的生命真性為代價。人們常常打著“人文”的幌子去“化成天下”,而將活潑的生命變成呻吟的族類。藝術的分類細了,藝術原有的氣味淡了;藝術的技巧多了,藝術變成了技術;藝術成了獲取利益、博取功名的手段,表現的橋段繁復了,不斷上演的是忸怩的身段;藝術家多了,藝術卻淪為物品。就像今天,藝術史研究越來越發達,有關藝術和藝術家的歷史有了,但是“藝術”卻沒有了。丁敬有詩雲:“古印天然歷落工,阿誰雙眼辨真龍。徐官周願成書在,議論何殊夢囈中。”在張惠言看來,鑒古,是要架起一道橋梁,與其説是要通往古代,倒不如説是為了通向生命真實的彼岸。秦漢印的理想世界,反照出了人類喪失生活直接聯繫性的惶恐。媒介的發展(即使在古代,媒介也在不斷發展,滿足交流的需要),使得生命真實面臨諸多挑戰。傳統的“我注六經”式的存在,將人變成文章老雕蟲,人的生命觸感日漸鈍化。當書法脫略書寫,變成一種展示,書道危矣;當印章變成一種玩弄的招式,變成獲得利益的手段,變成一種不論心靈、且表學問的做派,印藝危矣。

  我曾在《南畫十六觀》中,談到八大山人的“涉事”概念所反映的思想,與此相類。八大山人晚年作品,落款喜用“涉事”(寫成“八大山人涉事”),還有幾枚“涉事”的印章,這本與他的禪宗曹洞家法有關(其四世祖博山無異就認為,真正的悟,在“涉事涉塵”轉机出),也就是南禪所説的“打柴擔水無非是道”的“平常心”哲學,是“如人飲水,冷暖自知”思想的體現。八大山人要表達的意思是:寫字畫畫,不是創作什麼藝術品,不是為了別人的收藏,或者換取報酬,而只是來做這個事。他帶著筆,去他的朋友處畫畫,畫成,他題跋説,今天在某某處“涉事”一日。涉事,就是去做這個事而已。

  (二)刻章,靠的是笨辦法,不要玩花招

  現代國際關係研究有所謂“硬實力”“軟實力”的説法,又有所謂“巧實力”的説法,這都不是傳統中國哲學強調的思想,中國哲學推重的智慧,可以説是“拙實力”。明清印人提倡秦漢印,將“拙”——自老子以來中國人奉行的、後來漸漸丟失的準則,作為至高的創作原則。人們崇尚秦漢印,是要找回那些失落“活計”本身的魅力,既不是癡迷早期的一些手段,也不是要追尋歷史上的秦漢輝煌。這些稚拙的古印,包含著性靈的清澈,覺悟的人知道,當目迷五色,炫惑的文明耀得人睜不開眼時,恰恰需要的是這樣的東西。明清印人心目中的“拙”,是超越形式、超越歷史背後的“古意”,即那種古淡幽深的東西。良工不示人以樸意,古淡多得于寂寞中。人們迷戀秦漢印的墨花粉彩,首先,是為了尋找非人工的智慧,以克服文明發展所帶來的忸怩作態;其次,尋求質樸的精神氣質,那種帶有人之體溫的爛漫。忸怩作態,會喪失活潑的生命感覺,表面的光滑、工整、華麗,字體的迂回(如回文印、蝌蚪印的回環),並不是真正的天真爛漫。印是由字體、手感、刀法等共同形成的美感世界,身的觸感,目的色感,耳聽到的刀起石落的聲音,合而産生一種古色古香之“境”,具有特別的美感。這美感,只有在超越機心的“拙”中才能出現。最後,被炫目的世相所迷惑的人,有一種生命焦灼感,他們需要一種淡泊和平寧,“拙”是使浮躁的心歸復平靜的良方。秦漢印的理想世界,在于保留了一些使人更容易親近自然本真的機會。離真實生命越近,離“今”——欲望的時世就會越遠。

  (三)古意,並非在古代,而在“己心”

  有一種印人追求古意,其實是好奇樂古,刻意損去偏旁,殘缺字畫,磨破印面,以為這就是古意,此用意在古代所傳;又有一種則崇尚古法古制,以之為當下之法則,言必稱秦漢,此種做派,是泥古,大背秦漢印之意。此兩種做法,皆為表面文章,曲士之為也。周應願《印説》雲:“大凡擬議,便是揀辨古今、是非、變化,便是措磨自己明白。明得自己,不明古今,工夫未到,田地未穩;明得古今,不明自己,關鍵不透,眼目不明。要知古今即是自己,自己即自古今,才會變化。”這位明代最有原創精神的印學理論家,用通俗的語言,説了兩層意思:古今即是自己,自己即是古今。前者説的是“自己”加入“古今”中,加入綿延的生命之流中;後者説的是必須有自己的體會,領略歷史表相背後的真精神,才能橫溢于古今中。所謂即古今即自己,無古今無自己,其核心不在遵循古老的法度,也不在強調自我的獨特,而在精神意趣的綿延,用我的手,刻出“人”的普遍性感覺。感覺是自我的,也是人類普遍具有的,只有具有普遍性的東西,才有傳達的可能性。

  明末張灝嗜印如命,因輯《承清館印譜》《學山堂印譜》而彪炳印史。他在《〈承清館印譜〉自序》中説:“匡床獨坐,則時時慨然興古人之思,思古人而不見,見古人之跡,如見古人也。于是偶得古金玉篆刻百章,把玩不能釋,非直神遊古初,而身世亦且于俱往,即予亦不自知其托情至此已。”這段話道出了古往今來很多鑒賞者“好古”趣尚的隱微:古人今人如流水,共看明月應如此。把玩古物,古人之跡如月光朗然,就在我面前。沐浴在這光明中,進而“神遊古初”,精神遊弋于時間之外;“身世”——人的身體,乃至整體生命,也被席卷而去,由此托付性情,陶然沉醉于萬物之表,感受無盡的生命樂趣。平常的心態,樸拙的精神,靈心的生發,歷史老人殷殷叮嚀,這才是汲之不盡的生命泉源。

  結語

  李商隱《落花》詩雲:“高閣客竟去,小園花亂飛。參差連曲陌,迢遞送斜暉。腸斷未忍掃,眼穿仍欲稀。芳心向春盡,所得是沾衣。”詩作于唐會昌五年(845),時詩人因母喪而居永樂(今山西芮城),以栽植花木自娛。詩觸景生情,寫人生感受。高樓上的尊貴客人,因花落不再值得流連,星散而去,暗喻世事殘酷,只在乎有花時,只在乎佔有。留著惜花人在此盤桓,眼看著落花紛紛揚揚覆滿了彎彎小徑,飄飄灑灑送別夕陽的余暉,憂心如結,還是不忍離去。然而,春去花落,花氣猶存;蘭雖可焚,香不可灰。黑夜降臨,賞花人帶淚去也,但有一點似可安慰,就是身上的香氣還在——這是賞花人的“所得”。與佔有欲相比,這一份擁有,是絕望,還是希望?是微不足道,還是坐擁香城?摩挲包漿,體驗人生,氤氳滿心的芳菲,如賞花人徘徊在鋪滿落花的香徑(圖6)。

圖6 佚名,《膽瓶秋卉圖》頁,宋,絹本設色,26.5釐米×27.5釐米,故宮博物院藏

  影響明末清初以來數百年印風的何震有一方著名白文印“聽鸝深處”(圖7),似為這樣的思想點題。中國藝術家重包漿,重視這“舊氣”,重視歷史的“摩挲”,就是俯身在歷史的清流裏,去諦聽生生綿延的春聲。

圖7 何震,聽鸝深處印,明,西泠印社藏

  原文刊于《藝術學研究》2023年第1期

【糾錯】 【責任編輯:邢賀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