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作為地理名詞,常被形容連接兩個相對獨立區域的一段狹長地帶。遼西走廊像一片樹葉,飄臥在大東北的西南部,將華北平原、東北平原和蒙古高原緊緊連接。遼西走廊長約200公里,松嶺山雄峙西北,大凌河貫通中部,渤海灣潮涌東南。遼西走廊雖不及河西走廊聲名顯赫,卻因山海相擁、諸族交融、貿易互通、文化多樣,成為中華多民族重要的戰略通衢。歷史上,東胡、烏桓、鮮卑、契丹、蒙古、女真等少數民族與漢族,在這片土地上放牧、漁獵、耕作,寫下了豐富多彩的文化篇章。
朝陽北塔夜景 沈衛星攝
牛河梁遺址
努魯兒虎山谷間,清亮的牤牛河水,繞着一片開闊的山梁。晨霧飄散,山梁漸漸露出渾厚的圓背。腳下這片深黃色的積石厚土,便是紅山文化中最著名的牛河梁遺址,我也由此邁出踏上遼西走廊的第一步。不想這一步,竟走進了中華古文明的深處了。紅山文化是近年最為激動人心的考古發現之一,因為它是中華文明的“直根係”。
站在朝陽的凌源和建平交界的山梁之地,清風掠過,我深吸一口氣,試圖嗅辨出5000多年前留下怎樣的古文明氣息。在遼西這片荒寂的土地上,牛河梁的先民,勇敢地嘗試從天然洞穴走向掘地而建的居所。考古學家正是從“壇、廟、冢”三位一體遺跡的發掘中,推斷出這裡其實早已形成較完整的社會結構、宗教文化和生死觀念,這些要素反映出該地區已經存在具有國家雛形的原始文明社會,從而奠定牛河梁作為中國北方地區新石器時代紅山文化的中心地位。
“壇廟冢、玉龍鳳”,可能最能概括遺址的精髓。我漫步於廣闊的牛河梁國家考古遺址公園,猶如穿越在一條時光隧道。參觀道路的下方,佈滿了遺址的坡道、圍坑、基址、墩&和散落的骨殖。在這塊人類早年聚居地上,我凝視良久,恍惚間聽到嘈嘈切切之聲傳來。
一排排展陳櫃中,那些數不清的石塊、獸骨、土坯、樹根,不知道用了什麼手藝,經過切割、雕琢、打磨,變成了在原始生存環境中趁手好用的工具。在大量精美的玉器中,一件透着淡綠、泛着微黃、通體精磨、光澤圓潤的玉器,頭部似豬,身體蜷曲如環,這不就是驚艷世界的玉豬龍嗎?研究認為,它是龍的早期形態之一,體現出紅山文化獨特的玉器製作工藝和牛河梁濃厚的神秘文化色彩。正是這個傳世玉龍的出土,讓紅山文化“一錘定音”。再看那一件長長圓圓的陶罐,器形工穩,線條簡雅,即使放在今天,都不能不令人讚嘆那個時代的藝術造詣之高。
遠古時期,這裡的初民還在茹毛飲血,衣麻戴草,一不留神就成了獸口之物,卻還在想著如何製作溫潤的玉石用來佩戴裝飾,如何將盛水盛糧的陶罐做得精美好看。壇、廟、冢,是不是在野蠻原始的軀殼裏早就長出了信仰、秩序、生死觀念的嫩芽?不説它們是“第一縷文明曙光”,那又是什麼呢?站在它們面前,不禁慨嘆中華民族的精神世界如此“早慧”。
在濃密的松林間,大片正待開掘的遺址現場被切割成一塊塊田字方格。走在壩埂上,聽着遼寧省文物考古研究院郭明的介紹,深感在如此重大的文化溯源中傾注了多少考古工作者的心血。山河如謎,文明如歌。遠方的松嶺山隱於天際,牛河梁的大片遺址還在寂靜中沉睡。是的,紅山文化的很多答案,正待考古工作者的發現。
遼寧綏中九門口長城 沈衛星攝
遼塔
行走在遼西大地,你不時會發現,一座座巍峨的遼塔,向天而立。
遼代到底建造了多少座塔,可能不得而知了。而今還存留下多少遼塔,則數據不一,有説全國約有90座,有説遼寧地區有50多座。無論繁華的市區,還是遼闊的原野,或是峭壁峽谷,都不難發現它們的身影。
這些遼塔中,最令我難忘的,則是遼寧朝陽雙塔區的南北雙塔和遼寧錦州北鎮市的崇興寺雙塔。當年造塔之風熾盛,據説僅朝陽一地,現存古塔遺址就有22處,多為遼代所建,除了城內的雙塔,還有喀左縣的利州城塔、朝陽縣的青峰塔等等,它們見證了遼王朝曾經的輝煌。
遼塔的建築形制由塔基、塔身和塔頂三部分組成。塔基是一個寬大的方形磚座,方正敦實;塔身的4個正面砌出券門,南門可入塔心室,其餘三面為假門,外壁均飾有各種精美的彩色浮雕;一般為13層密檐式。
朝陽,這座已有1700多年的遼西古城,曾是十六國中的三燕(前燕、後燕、北燕)都城。如果要在城內尋訪古跡,雙塔是首選。
穿城而過的大凌河,如一條歷史的臍帶。南北雙塔就坐落在河畔。雙塔分處南北兩端,相距300米。據記載,北塔是東北地區最古老的佛塔之一,始建於北魏孝文帝太和年間(公元485年前後);而南塔是遼代興中府城的遺存建築,建於遼大康二年,距今也有900多年歷史。雙塔造型精美,工藝精巧,氣象精嚴,堪稱古代建築的珍存,被列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單説那座42米高、有“東北第一塔”之譽的北塔,內容之豐富,需要一座博物館來容納展陳。特別是1988年在修繕時發現的12層塔檐內的天宮中,更有大量珍寶面世。僅其中的一座七寶塔,上面由銀絲串起的金銀飾品及珊瑚、珍珠、瑪瑙、玉石、水晶等晶瑩剔透,品質極高。還有那個大瓶套小瓶的波斯玻璃瓶,是古絲路中西文化交流的實物見證。聽介紹説,北塔雖有雷擊火燒之災,也曾遭盜擾,但仍有如此多保存完好的珍物,堪稱奇蹟。
當站在北塔廣場,瞻望這座古塔,更覺巍峨高聳。北塔的另一個獨特之處,在於它從以宮殿夯土&基為地基,到北魏的“思燕佛圖”為&基,到隋唐磚塔為內核,再到遼代佛塔為外表,直至今天,經歷5個時期的不斷改造,形成了“塔中塔”“塔包塔”的獨特結構。
夜晚的北塔,竟然魔術般切換成迥異於白天的另一種場景。燈光打在塔身,通體金黃閃亮,仿佛披上了一襲金縷大氅,在古城的夜空更顯壯觀。環顧廣場四週,穿戴民族盛裝的大媽們在跳着廣場舞。我想起朝陽一直是各民族的交匯之地,唐代詩人高適在《營州歌》中這樣寫道:“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虜酒千鐘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形象反映了當時朝陽地區少數民族生活文化的盛況。
來到錦州北鎮市的崇興寺雙塔,則可一睹遼代磚雕藝術代表作的風采。院內老松虬龍般蹲守在雙塔周圍,更顯其莊嚴古樸。據説這座雙塔是遼塔並立布局中最典型的,塔座和塔身四週,佈滿了坐佛、協侍菩薩、蓮花、飛天、祥雲、寶瓶、行龍等,雕刻精細、線條流暢,尤其是浮雕上的伎樂人衣袂翩躚,依稀可辨當年工匠們的精描細琢。當搖響的風鐸聲聲傳來,別有一番沉靜肅穆的滄桑感襲上心頭。
而當看過朝陽鳳凰山雲接寺的摩雲塔後,我的思緒更是翻涌,遼塔初始的作用是以簡單的堆物作為草原民族辨別方向之用,到帝王們將塔視為皇權豐碑,再到今天成為考察歷史的真實遺跡,真有“一瞬千年”之嘆。
醫巫閭山
遼西大地,山巒壯闊,風雷震蕩。在登臨過的遼西大小山峰中,有朝陽鳳凰山,有阜新海棠山,有錦州筆架山等,都令人難忘。
走進醫巫閭山的那天,厚雲堆積,空氣沉鬱,增加了山的神秘。醫巫閭山方圓600多平方公里,主要位於錦州北鎮市境內,屬於陰山山脈。一路上,我心中默想,這座位列東北三大名山之首的“神山”,將以怎樣的容貌呈現?不覺已經來到山前,我抬頭望去,山勢高峻,崖壁峭拔,巨石危累。山道兩旁長滿了黑油松,枝幹黑鱗如鐵,針葉細密剛硬。聽説這裡是東北亞最大的黑油松林之一,難怪這山色看起來格外沉鬱。
醫巫閭山是中國五大鎮山之一。鎮者,安也。一個鎮字,便牽出多少兵戰頻仍、動蕩不安的往事。鮮卑人的蠻靴、女真人的彎刀、契丹人的金帳、蒙古人的箭鏃、八旗子弟的馬鞭,曾令這個兵家必爭之地鏗鏘作響,風雲變色。史載,遼金雙方以此為戰場的拉鋸戰,一打就是8年。所以,鎮佑東北,成為歷代王朝心頭的一等大事。在元朝皇帝眼中,醫巫閭山“乃我國家根本元氣之地”,明朝更認定其“永奠東土,禦我邊疆,利我邊民”。因此,在許多朝代,帝王對這座大山的加冕從未間斷,到明清時乾脆封山為神。
據説,明代旅行家徐霞客曾發出過“惜哉醫巫閭,作者未識面”的感慨。“望入閭陽霽景濃,一犁膏雨動三農。風飄花氣香如和,日射嵐光翠且重。”這是明代詩人溫景葵的讚咏。許多文人騷客,將綺麗的詩篇辭章書寫在醫巫閭山厚厚的詩冊和長長的碑廊裏。沿着蜿蜒曲折的山道,你還會不時看到“望海堂”“聖水盆”“桃花洞”“呂公岩”“道隱谷”“具瞻亭”等各處景點。歷朝歷代的人在此修堂立祠,建亭樹碑,讓這座山變得更有故事。
就説望海堂吧,此處曾是明代長城一處關隘,叫作“白雲關”。我駐足於被老筋般藤蔓網羅的岩壁前,想辨認曾有過的神秘契丹文字,然而,它們早已隨歲月的風沙飄逝而去。這座傳説中建於遼代的建築,曾藏書萬卷,被稱為東北第一座圖書館。相傳耶律倍、耶律楚材都曾隱居於此讀書怡情,想必在這種山高林深、天朗氣清的凌空之地,會讓胸襟更加廣闊吧。
説到耶律倍,不得不説到“人皇王”的漢文化修養。當年,博大精深的漢文化,如同山間的陽光穿過黑油松林的細密針葉,絲絲縷縷照進這位青春飛馳的少年心靈,滋養着契丹人粗糲的血脈。耶律倍“通陰陽,知音律,精醫藥”,在繪畫、文學等方面也有建樹,加上又能領兵打仗,是一位深入了解中原文化的文武全才。耶律倍尤以“孔子大聖,萬世所尊,宜先”的主張,深得遼太祖的欣賞。他們對漢文化的那種深深刻印在骨血裏的崇敬喜愛,為中華文化的交融作出了很大貢獻,也與這座山一起,成為人們樂意談起的往事。
殿宇
中國歷史上的殿宇數不勝數,而在遼西走廊,最震撼我的,是義縣的奉國寺和北鎮市的北鎮廟。
去義縣的路上經過一座大山,雨雪交加,將天地化作蒼蒼茫茫。下到平原,見有淺弧形山墻的民居不時掠過,它們如蒙古包般的剪影,給人以北方邊地的感受。水汽迷蒙,圍裹着古老的城墻,義縣縣城倣如一位老者,沉潛安靜。伴着肩頭雨落的滴答聲,我一步跨進千年古寺——奉國寺。
山門裏,石獅脊背上風化的紋路斑駁。巍峨宏闊的大雄殿屋頂如巨鳥展翅,檐角和鬥拱不知經歷了多少風雨。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的銘牌赫然奪目,足見其文物價值。
這座建於公元1020年的木構奇觀,面闊9間,進深5間,總高24米,彰顯出皇家的氣派,透露着神威,莊重。再看大殿內的20根內柱和檐下鬥拱,用材粗大,粗獷簡練,氣勢雄渾,足見遼朝的精神底色。時隔千年,梁柱沒有一根彎曲變形,有的至今還流着松油,不腐不朽,令人嘆為觀止。奉國寺大雄殿不愧為遼代遺存中最大的殿宇,是中國木結構建築史的奇蹟。當年建築學家梁思成看到這座殿宇,也讚嘆不迭:“千年國寶、無上國寶、罕有的寶物。”
抬頭仰望那匾額,只見“德配天地”“功等山河”的大字,雄厚無比。不用説,那是耶律隆緒對母親蕭太后的評價。史載,蕭太后蕭綽臨朝攝政後,對遼國制度和風俗作了大刀闊斧的改革,一時竟有“國無幸民、綱紀修舉、吏多奉職”的興旺景象。更重要的是,為了修好契丹族與漢族關係,與宋朝訂立史上著名的“澶淵之盟”,促成遼宋為兄弟之國。
我注意到,殿內未施油漆的梁柱裸露着木紋,榫卯咬合的關節裏,藏着匠人斧鋸的痕跡。風穿過殿宇時,帶起一縷若有若無的沉香在梁間游蕩。上承唐風,下啟遼金,是遼金寺院典型的建築特色之一。再看通高9米以上的泥塑彩色像群,是世界上最古老、最大的彩繪泥塑群之一。古建築專家羅哲文驚嘆:“奉國寺遼代彩畫,除敦煌外,應該是中國最好的彩畫。”這樣的巨麗多彩,也讓許多影視劇組關注,據説《一代宗師》等電影裏的鏡頭就取自這裡。
從大殿走出來,我戀戀回望,院中古槐參天,古松如墨,它們與寺院同齡,雨滴從枝丫間砸下來,如時光的迴響。這時,整座寺院宛如一幅千年未幹的水墨畫,香火化為留白,淡然孤絕地與歷史對望。
尋訪北鎮廟的那天上午,朔風凜冽,寒氣逼人。當走進這座氣象森然的宏闊廟宇時,仿佛時光在這裡駐足。
北鎮廟專為帝王們祭山而建,當年帝王們不斷地封公封王,無疑讓醫巫閭山一帶成了拜山、祭祖、狩獵、習儀、封禪的理想之地。不難想象,皇輦馬隊隆隆而來的場面有多威風。每當新帝登基,或天時不順,便有皇帝前來親祭,或派大臣代祭,山迢水遠實在來不了,也要作望祭以求北土平安。
勁急的寒風打在院中的松林,嘶嘶嗚嗚,不絕於耳,似如奏響一部逝去的史詩。那些高大殿宇、精美廊廡和寬闊石道等,盡顯皇家風範。北鎮廟,是五大鎮山中保存最完好的建築。看那北鎮廟七重殿宇的雄風,能讓人聯想起北京故宮,可見地位之隆。北鎮廟現存最古老的碑是元朝大德二年的《聖詔之碑》,也是最早記載元代加封沂山、會稽山、吳山、醫巫閭山、霍山為五鎮山的實物史料。
儘管時光碾碎了這裡很多建築及陳設,留下的僅是階&、石礫、柱礎等,但文字不朽。其實,歷代帝王在祭拜巡游之餘,也常常雅興上頭。現存於北鎮廟的元、明、清各代皇帝大臣們祭山、封山、游山的祭文、詩文等刻成的巨大石碑就多達56塊,成為珍貴的歷史存痕。
今天,在全國,太多像奉國寺、北鎮廟這樣的名寺大廟,被國家精心保護。人們在領略風采之餘,文化的命脈也在一代代人心中接續傳遞。
石窟造像
遼西走廊的人文魅力,還在於它豐富的摩崖石刻造像,就像阜新蒙古族自治縣海棠山的石刻造像群、錦州義縣萬佛堂石窟等,在歲月長河的流轉中,承載着千年的滄桑。
走在海棠山蜿蜒迴環的山道上,踩着飄落的松針,我去尋那些峭壁間摩崖造像群如何被刀刻斧鑿的秘密。相傳,有一位石匠從蒙古扎魯特來到海棠山放牛,受山洞裏一本書的 啟發,從此獨自修煉,還刻下大量摩崖造像。後來者更是以鐵釬為筆,以山岩為紙,接續鑿刻,留下了無數寶貴的石作遺存。據統計,至今保存完好的造像有260余尊,最大的5米,最小僅0.3米,有的10尊為1組,最多的一組群像有26尊。
令我感慨的是,這些大大小小的造像,雖經歲月的洗禮,卻依然清晰如新,莊嚴、威猛、秀美、祥和、親善,當然還有那幽默頑皮的神態,在陽光裏各自生動着。有的衣袂起伏似被朔風掀動,有的身上彩繪的染料倔強地不肯褪去,要與山樹一起呈現斑斕的色彩。而千奇百怪的造像故事,更在風雨的剝蝕中成為歷史的注解。
阜新自古就是各族文化的交匯之地,文化的融合自然也在石窟造像中進行着,由那些大小不同的造像群便可見一斑。造像不僅種類繁多,而且有些造像龕壁的上下左右,到處刻着蒙、滿、藏、漢文字。你看這尊造像眉目間似有草原薩滿的野性,那尊卻又帶着中原文人的含蓄,衣帶處竟藏着幾筆工筆花鳥的細膩……我還想,當年從遙遠的藏地入遼的匠人心中一定住着一位永生的關雲長,不然,那個中計被害的好漢,如何還能被雕刻成《關羽雲游四方》的形象,騎着赤兔馬、提着青龍偃月刀,長髯飄飄地巡行天下,迸濺出強烈的草原豪邁和生命最本真的歡騰,並配上藏蒙漢題記。這種藝術處理方式,使人産生對文化交融的追憶。
午後的陽光,照在海棠山層層疊疊的砂岩上。寒風嗚嗚地呼嘯,似有鑿刻聲穿越時空,在山間叮噹作響。石匠們一錘一鑿時,也刻進了生命的祈願。你看,那座藥師佛的造像,簡直就是靈感的巧造。藥師佛的肚子上,藉&巨石的坡度挖了一口藥罐,簡直渾然天成。想想這罐口朝上,承接着天地間的雨露和真氣,何愁有治不好的病。
我也忘不了義縣的萬佛堂石窟,它是遼西走廊裏的又一處文化遺存。到達萬佛堂石窟,已是傍晚時分,走下長長的&階,我回身一看,那座叫作福山的峭壁上,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16個洞窟,密密匝匝,仿佛無數歷史的深瞳凝視前來的瞻仰者。
萬佛堂石窟開鑿於北魏,是我國東北地區年代最久、規模最大的石窟建築群。石窟是由書法摩崖、石刻造像構成的藝術綜合體,與雲岡、龍門兩大著名石窟同屬一脈。在東西兩區裏,現存造像430余尊,大者丈余、小者不過盈寸,整個造像群布局嚴謹,鐫刻精巧,栩栩如生。飛天藻井,洞壁華幔,各式造像,鑿法勁健,形象獨特,都是典型的北魏中期雕刻作品,顯示出古代工匠們的智慧與心血。這些歲月的傑作,成就了這座中國北方石窟造像的藝術寶庫。
萬佛堂石窟最珍貴的文物,當屬北魏時期的刻石《元景造像記》,碑文字跡遒勁挺秀,筆力峭拔有力。對此,梁啟超發出“天骨開張,光芒閃溢”的驚呼,康有為更稱其為“元魏諸碑之極品”。而石窟中的《韓貞造像記》,則是研究我國北方民族史、邊疆史極為珍貴的資料。
比起雲岡、龍門等皇家石窟的宏大氣派,遼西的摩崖石窟帶有一種邊塞的孤寂氣質,雖有風化後的粗糙和不完美,但本質上都記錄了各自時代搏動的藝術靈魂,也構築了一條時間甬道。我忽然懂得,其實它們比歲月的煙雲更持久。
當走出最後一個石窟,月光穿透暮靄,我才發現寬闊的大凌河就在腳邊。此刻的河水如潑墨般寬展而平緩,似與石窟低語。這條流淌了千年萬年的遼西大川,在遠方丘陵茂樹的掩映下,曲曲折折,明明滅滅,帶着石窟的氣息流向遠方。原來,古時的文化不曾遠去,只是以另一種方式棲居在山石的皺紋裏,岩石比記憶堅韌。
邊墻關隘
走出關東民俗博物館,踏上遼西走廊傍海的興城、綏中一線,我心頭一緊。這條背山面海的通道,溝通山海關內外,見證了歷史上的金戈鐵馬、血腥征戰、政權更迭。
“打起黃鶯兒,莫教枝上啼。啼時驚妾夢,不得到遼西。”唐時詩人金昌緒的《春怨》中,一位少婦急切地趕走樹上的黃鶯,因為叫聲驚醒了她的夢,害得她在夢中不能到遼西與戍守邊關的親人相見。今天讀來,依然能感到當時百姓對征戰的怨憤和與親人分離的惱怒。
如果在歷史地圖上一瞥,便可看到古人建造的邊關、隘口、屯營、衛所、驛站、烽燧等密布其中。事實上,興城西北一帶,就有直接利用高山懸崖作為擋墻,或用木板聊作屏障的防禦設施。相傳三國時期曹操平定烏桓走的就是這一條道,途經碣石(綏中)時留下了不朽名篇《觀滄海》。
當站上興城古城的城中心鐘鼓樓,這座罕有的方形衛城便盡收眼底。這座歷史上有名的“寧遠衛城”,由明末名將袁崇煥指揮建造,十分堅固,城墻設有東南西北四門,上面仍有炮&,城門外築有半圓形甕城。
離開古城,我沿着遼東灣繼續往前,在綏中縣新&子村的九門口長城停下。這裡兩山夾峙,似大地收縮的肋骨。九江河兩岸群山簇擁,兩邊的長城緊貼山脊游龍般蜿蜒而下,宛如巨大的鐵鏈,收攏在一把大鎖般的九門口,牢牢阻斷了從東北進入華北的陸上通道,成了一道堅固的“京東首關”。
青綠的九江河水從九孔城門流過,九門口因此而得名,也叫“一片石關”。河床用巨大的水條石鋪砌,條石上鑿成燕尾槽,用鐵水澆注成銀錠扣,這樣就可以“水來放水,人來放人,兵來關門”。至今,還可以看到水下的銀錠扣和水門的門軸石窩。水門內外的巨大橋墩被砌成鋒利的銳角,如拒馬樁般隨時迎敵,向下可很好地劈開洶湧的水流,向上可形成夾角有效擊殺來敵。
順着南側那段陡峭的城墻,我往上攀爬。山勢逶迤,墻磚斑駁,敵樓、哨樓、烽燧歷歷可見。我坐在一處墻&上休息,恍惚間,似可見北朝的戍卒正用落滿霜雪的肩膀扛來第一塊磚石,明代的徐達將軍在施工城圖上指指點點……當登臨最高處那座巨大的城堡,一時朔風怒號,如古時的號角在狼煙中吹響。1644年,農民起義軍領袖李自成與吳三桂所引清兵的那場著名的“一片石大戰”浮現眼前。身邊曾記錄多少邊關歲月的雉堞、城垛,不斷將我往歷史的深處指引。陽光把群山照得分外明亮,城墻上下,一隊隊身穿各式校服的學生,興高采烈地到這裡參觀游學。九門口長城腳下埋葬的白骨,雖然都已化作煙塵,但用生命築就和守護的城池,依然在山海裏訴説着永恒。
燃燒的戰火早已熄滅,邊關險隘也化作通衢大道,族群的融合愈發緊密。遼西大地,正用生命的輪替演示着頑強的生長。人與社會又何不如斯,像這條歷史人文廊道的一處處遺跡那樣,昭示着天與地、古與今、戰與和、遠與近、身與心的規律。
再一次回望那一座座巍峨高聳的遼塔,宛如時間的指針,在伸向蒼穹的瞬間定格了歲月。然而,時代的鐘擺不會停歇,因為明天太陽升起,古塔、古街、古寺、古河、古城墻又將被暖暖的陽光照臨,遼西古道的悠悠長歌重又響起。(沈衛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