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始了開始了,神仙來了!今天八仙的裝扮都非常靚麗啊!”一位直播博主擠開人群,將自拍桿高高地舉過頭頂,伸到最前排。下午兩點,汗珠已經爬滿額頭,他顧不上,發自內心的亢奮笑容綻放在臉上。路兩側,人群已經擠成了三層,每個人頭上都舉着手機。有小姐姐在一旁露天直播,為蘇州特産帶貨。執勤的安保人員嚴陣以待,指着路對面一間臨時快閃店的二層喊:“別上去了,不安全!”幾個攝影“老法師”已經捷足先登,在那裏佔據最佳拍照位。
5月21日午後,蘇州老城區姑蘇區,號稱蘇州民間狂歡節的“軋神仙”巡游開始了。一群穿着古裝的演員扮演八仙,前方旌旗招展、鑼鼓開道,後方舞龍舞獅隊壯威。跟隨的巡游隊伍,由高蹺、花鼓、江南船拳、打連廂等22支民間表演隊組成,citywalk(城市漫步)兩公里,浩浩蕩蕩。
一面黃色大旗上寫着四個字:賡續文脈。
軋神仙在蘇州綿延八百年。“軋”在蘇州話裏讀作“嘎”,意為擠。相傳農曆四月十四日是道教八仙之一呂洞賓的誕辰,他會化身乞丐、小販,混跡蘇州閶門福濟觀中,救度眾生。這一天人們聚在福濟觀,擠來擠去,希望軋到他身邊,得到仙氣和好運。歲月流轉,逐漸地,軋神仙變為融宗教、醫藥、民俗、花市、商業為一體的廟會活動。
進入新中國,軋神仙也未曾中斷。1956年出生的“老蘇州”龔平小的時候,他父親把他掮在肩膀上去看軋神仙,後來他有了兒子,也把兒子掮在肩膀上去看軋神仙,“軋神仙的文化,就是一代又一代人這麼傳下來的”。在龔平的記憶中,隨着軋神仙規模擴大,從福濟觀陸續轉移到吳趨坊、中街路,20世紀90年代後,終於衝出閶門,變身更大規模的民間廟會。
八百年風俗,今年有所不同。軋神仙是第六屆江南文化藝術·國際旅游節的重頭內容,伴隨着廟會,同時舉辦了“軋朋友”相親大會、“雲上軋神仙”直播帶貨等活動。附近的運河劇場,今年成為開心麻花劇團的常駐劇場,此次為軋神仙改編了專場劇目《“神仙”駕到》。運河劇場外的廣場開了神仙花市,在古代,花市也是軋神仙的保留項目,春季虎丘山百花盛開,人們逛完廟會,總會攜着一些花草回家。
這些活動背後,有當地政府的主動推動。主管者希望軋神仙能“軋”來年輕人,以他們喜歡的方式延續狂歡。
老靈魂正在努力“潮”起來。下一個爆款網紅城市,會是蘇州嗎?
不入園林,怎知夜色如許?
傍晚,清風徐來。姑蘇區的一座園林裏,二十來個人在園中空地圍坐讀詩,每人手裏拿着詩集和圓扇。蘇州詩人小海朗誦了自己的一首作品,接着,在協奏曲的悠揚聲裏,本雅明《單向街》節選、《巨流河》裏的烽火家書、簡愛與羅徹斯特關於愛與靈魂的對話……在園中迴響。夕陽緩緩西沉,樹影在人們臉上流轉,詩韻彌散在這座百年園林之中。這是“只有春知處”樸園文化沙龍的第一期。
樸園,一百零八座蘇州園林之一,也是最年輕的一座,始建於民國二十一年(1932年)。園中既有蘇州園林經典的水池、假山、曲徑、水榭、樓閣,西式建築風格也已西風東漸,留下了年代的印記,比如鑲在花窗中的歐式彩繪玻璃。因為修繕,這座園林近十年沒有開放,直至今年接近完工,即將全面打開。這天傍晚揣着詩集的人們,是首批重訪樸園的人。
如今的樸園,除了將一棟建築作為桃花塢木刻年畫博物館陳列室使用,其餘建築也都將發揮社會功能,其中一棟將作為《藝浪》叢書的編輯部。《藝浪》原是一本創刊於1928年的藝術雜誌,美術教育家、畫家顏文樑創建蘇州美專和蘇州美術館後,蘇州美專師生排印校刊《藝浪》,成為民國時期美術界重要刊物。《藝浪》停刊於1947年,七十餘年後即將重刊。在此次朗誦會後,樸園計劃長期舉辦文學沙龍,在四季流轉中,恍如古典時代的雅集重生。
舉世聞名的蘇州園林,被注入了新的生命力。背後有一批帶着當代眼光和傳播思維的年輕人。
幾年前,江南女孩李聞樂從美國留學歸來,走進從小就很熟悉的拙政園,她突然有了新的想法。人們從未見過拙政園夜晚的樣子,古人夜裏在拙政園是怎麼生活的?月色燈影之下,拙政園會顯現怎樣的模樣?當時蘇州也有意豐富文旅業態,雙向奔赴之下,李聞樂開始籌劃“改造”拙政園,將燈光投影和多媒體技術引入其中。2021年,拙政園在夜晚打開大門,跟着導覽員,人們小心翼翼地夜探園林,五百年前的月色和燈影重回眼前。
晚7點,天色剛黑下去,拙政園的院墻上,碩大的明月初升;葡萄架下,蝴蝶和流螢紛飛嬉戲;山坡樹叢間,梅花鹿悠閒徜徉;內廳墻壁上,明四家的山水畫竟然動了起來,月出東山,飛鳥歸林……聲光電的加持下,不僅園中角落被點亮,一些已被忽視的景致甚至“重生”過來。如一塊嵌入墻壁的“迎祥”石刻,在歲月中已褪色黯淡,如今燈光打上去,兩個字在夜色中熠熠生輝。
不入園林,怎知夜色如許?入夜,荷塘對岸的香洲上,一束燈光點亮方寸舞&,杜麗娘和丫鬟春香現身在花叢之中,咿咿呀呀唱完一曲崑曲《牡丹亭》。歌聲甫歇,萬籟俱寂,蛙聲試探着逐漸響起。
三年過去,“拙政問雅”夜游項目已經被寫進新的園林打卡攻略,今年春節期間一票難求。“這是個非常有挑戰性的課題。一邊是粉墻黛瓦的拙政園,一邊是突破傳統的跨媒體藝術。它們經歷融合、重組、再構,産生奇妙的化學反應。”李聞樂説。展演使用的設備都是當天佈置、當天拆卸,文物古建的安全始終擺在第一位。2023年,“拙政問雅”成為全國首個且唯一一個經過中國世界文化遺産監測中心全流程評估的世界文化遺産保護活化利用項目。
“90後”李聞樂2015年畢業於美國漢普郡學院藝術史和東亞文化研究專業,曾在紐約布魯克林博物館從事女性主義藝術公共教育工作,回國後參與美術館和畫廊的策展和藝術教育工作。“蘇州是一座寶藏城市,有極其豐富的歷史文化資源。如何通過數字化傳播,用數字場景、展覽、藝術來講述蘇州園林故事,我感覺自己有着光榮使命。”她説。
“創新必須靠年輕人,傳統文化不能守舊。”龔平説。他曾任蘇州市非遺辦公室主任,參與了蘇州非遺保護的從無到有,他對傳統文化的認識得自親身實踐,接地氣,不説空話。曾經有一位崑曲老人跟他強調,崑曲不應該用麥克風,也不要用現代舞美,龔平勸他,崑曲一直隨時代發展,他所堅持的崑曲樣貌也只是他年輕時見到的樣子。“你不能把歷史中的某個片段,就當作它固定的樣子。”二十多年前,白先勇找來年輕演員,改造劇本和舞美,打造出一曲昆劇青春版《牡丹亭》,火遍世界,幾乎救活了一個劇種。傳統文化創新後的生命力,如此可見一斑。
龔平有一個堅定的觀點,不要哀嘆或指責年輕人不熱愛傳統文化,人們不熱愛,是因為生産生活裏的確用不到了,失去了與當代生活的聯結。龔平還記得,幾十年前,傳統手藝在生活中無處不在,很多蘇州人手帕上都繡着蘇繡的紋樣。就連洗腳用的木桶,各地做法都不一樣,鎮江木匠還會在木桶下面做三隻腳,“就一個洗腳的木桶,一看就知道,這是鎮江的,那是蘇州的”。
後來,這些技藝都入了非遺。木桶壞了以後,外圈的鐵箍就成了孩子們的玩具,外地叫滾鐵環,蘇州叫滾鐵箍。再後來,木桶被塑料盆取代,沒有鐵箍了,才用鐵絲綁鐵環給孩子們玩,而現在,沒人滾鐵環了。滾鐵環也是一項非遺,歸類於傳統體育和傳統游戲。
然而做木桶、滾鐵環這類非遺並不一定需要保護。龔平説,蘇州普查過2900多項非遺,進入各級保護名錄的有600多項,進入名錄的一定要保護,名錄之外則不一定,很多並沒有當代價值,記錄下來就可以了。煙消雲散也是世間法則。有保護價值的那些非遺,也需要重新與當代生活産生聯結,才會煥發生命力。
現在龔平不僅與很多非遺傳承人是好朋友,和很多“創二代”也常來往。一些學成歸來的非遺傳承人子女,願意回歸傳統行業,他們帶來了新思路,比如將蘇繡做成《王者榮耀》手游英雄角色的皮膚,上架第一天銷售額突破千萬元。
很多年前,有一位領導問龔平,保護文物和保護非遺有什麼區別。龔平回答了八個字,對於前者是“它們還在”,對於後者是“他們還會”。那時,他認為保護非遺,保護的人、技、物,最重要的是人。現在,他的看法變了,他覺得物更重要。在當下的傳播環境中,先要讓年輕人看到好東西,才能吸引關注,産生興趣。比如今年爆火的馬面裙,有誰知道是誰做的呢?但,這重要嗎?
電影和戲劇的幻夢
快到金雞湖畔時,路側的廣告屏上正預告着新節目:英國西區劇場原版話劇《無人生還》、舞劇《杜甫》、話劇《春逝》等劇目將輪番登上蘇州舞&。《無人生還》這天晚上在蘇州文化藝術中心(簡稱“蘇藝”)的大劇場迎來蘇州首演。第六屆江南文化藝術·國際旅游節正在進行中,蘇藝的新劇目都容納在其中。
今年晚春到初夏,4月至6月間,第六屆江南文化藝術·國際旅游節在蘇州舉辦。雅韻江南、樂游江南、非遺江南、光影江南、文論江南、璀璨江南六大板塊內容讓人目不暇接,青春版《牡丹亭》精華本、昆劇《西廂記》、舞劇《只此青綠》、芭蕾舞劇《白蛇傳》、粵語話劇《金鎖記》、莫言話劇《鱷魚》等劇目陸續上演。也有熱鬧的民間盛會,如軋神仙、端午龍舟賽和江南漢服國風秀。
蘇藝位於蘇州工業園區,這是中國與新加坡合作的一座現代化高科技園區。蘇藝是一座珍珠形狀的演藝巨輪,在同一座建築內部,集合了劇場、影院、音樂廳、美術館、文化館等各種場館。去年,順應小劇場潮流,蘇藝將原先開辦餐廳的另一個獨棟建築改造成八個小劇場,引進沉浸式話劇、脫口秀、親子秀、魔術戲劇、爵士音樂會等演出形態。
戲劇和電影,已經是當代城市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文化資源,體現了城市的文化活力和思想深度,沉澱起新的文化底蘊。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人們印象裏,蘇州一直以歷史文化名城著稱,城市的標籤是山水園林、水鄉古街、崑曲評彈和吳儂軟語,而現在,蘇州必須還要有電影展、音樂節、交響樂和網紅街。
蘇州有優勢,也有不足。蘇州位於長三角中心地帶,坐高鐵半小時可到上海,距離杭州、無錫、常州、寧波等城市都不遠。居中的位置和越來越便利的高鐵,使得蘇州的演出市場強力輻射到周邊。每當蘇州舉辦演唱會,長三角歌迷集體出動。社交媒體上有很多攻略,教你早上從上海出發到蘇州,看演出、逛園林、吃美食,晚上從容回到上海的家裏。而蘇州的生活方式和文化消費習慣,也深受上海等城市帶動。“在全中國要想把演藝做好,一定要深耕長三角,蘇州演藝文化也得益於這樣一個區位優勢。”蘇州文化藝術中心總經理張亮説。
但蘇州人不愛夜生活,喜歡早早回家做飯睡覺。這幾年有些變化,政府也在助推夜經濟,推廣夜間文化活動和市集,以及豐富的演出市場。“年輕人生活方式在變化,新蘇州人比例提升,蘇州文化也變得更加外向,蘇州成為一個多元文化碰撞和交匯的地方。”張亮説。
近一年來,整個長三角影迷群體都在密切關注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中國電影資料館江南分館。位於北京的中國電影資料館,是影迷心中的聖地,長期展映各類經典電影和引進外片,那些藝術影片在商業院線很難得見。如今,中國電影資料館首次在京外落子分館,江南分館未來的電影策展和放映,不僅立足於蘇州本地,也勢必顧及整個長三角影迷的願望。
這座場館即將在蘇州古城核心區運河畔開放,緊鄰閶門,正是曹雪芹所寫“城中閶門,最是紅塵中一二等富貴風流之地”。江南分館計劃6月6日對外營業,擁有4個放映廳,其中最大的一號廳有着滿滿的“小西天”(影迷以地理位置代稱中國電影資料館本館)基因,紅色的座椅、弧形的舞&,幾乎原樣復刻小西天一號廳。不同在於,兩側墻壁佈置了帷幕的視覺效果,銀幕下已經預先安裝字幕機,以待為臨時引進版權的外國片播放外挂字幕。另兩個略小的廳,座椅則是更為清雅的灰色、青色和淡黃色,更具江南風格,其中一間將專門放映國産經典電影,包括戲曲片等罕見資源。
隨着各類影展的創立,看藝術電影已經成為一種新的生活方式,影迷群體正在擴大。中國電影資料館與蘇州合作舉辦了四屆“致敬經典·國際修復電影展”,將修復完成的老電影帶到蘇州。既有國産片如《勞工之愛情》《漁光曲》、外片經典《西部往事》《末路狂花》等,也有蘇州題材影片《滿意不滿意》《小小得月樓》《美食家》等,潛移默化間,蘇州的迷影氣質正在逐漸養成。
“蘇州是一座與中國電影百年發展同頻共振的城市,從中國電影初創時期開始,沿着吳風文脈的蘇州文人就將影史文化基因植根在這裡。”中國電影資料館館長、中國電影藝術研究中心主任孫向輝説,“期待通過江南分館的建設和發展,助推蘇州形成電影文化與城市文化的完美融合,更期待江南分館獨具藝術品位的建築與景觀、豐富多樣的電影文化活動成為蘇州具有人文底色的品牌和文化傳承發展的新樣態,助推蘇州形成傳統文化與現代文化交相輝映、城市氣質與人文精神相得益彰的現代城市文化。”
中國近代電影史上活躍着很多蘇州人,《小城之春》的導演費穆、名演員夏夢、《神女》的導演吳永剛等都生長於斯。修復影展培養着蘇州觀眾對藝術電影的喜愛,而江南分館的落地,將建立一個迷影文化的南方大本營。江南分館開放後,初步計劃是周五、周六、周日常規放映藝術電影,工作日也會策劃一些主題放映。
蘇州本土培養的藝術專業青年不多,這限制了本土文藝團體的成長。張亮説,近幾年音樂劇發展勢頭很猛,但蘇州尚未指望培養出本地的音樂劇團隊,因為中國的音樂劇團隊主要集聚在上海。即便以更高的價格引進,他們最終也會奔赴機會更多、同行更密集的地方。
在商言商,張亮也在探索新的藝術市場方法論。就拿電影來説,當年蘇藝的影院是華東第二家IMAX影院,《阿凡達》上映時,排隊買票的隊伍排了兩百米,有外地觀眾帶着帳篷連夜排隊搶票,這一部電影票房賣出1000萬。蘇州影院越開越多之後,蘇藝的影院逐漸難見盛況,他們決定逆向發展,放映大量藝術電影、紀錄電影等冷門影片,“整個蘇州都看不到的在我們這兒都能看到”,後來也承接了修復影展。
“培養觀眾和創作者,都是很慢的事。”張亮説,“但蘇州的資源越來越豐富,相信未來會成為原創藝術的一個基地,只是需要時間。”
“網紅街”的古與潮
“蘇州菜有它一套完整的結構。比如開始的時候是冷盆,接下來是熱炒,熱炒之後是甜食,甜食的後面是大菜,大菜的後面是點心,最後以一盆大湯作總結。”蘇州作家、美食家陸文夫在著名小説《美食家》裏寫道,“這&完整的戲劇一個人不能看,只看一幕又不能領略其中的含義。”
説起蘇州文化,怎能不談美食?陸文夫曾擔任主編的《蘇州雜誌》,將美食作為重要版塊,美食家們在這方天地裏寫盡了蘇州美食的無窮余味。1995年,陸文夫親自下場,在十全街上創辦老蘇州茶酒樓,旋即成為蘇州菜的重要坐標和一代蘇州人的集體記憶。
老蘇州茶酒樓坐落在十全街中段,緊鄰兩家歷史悠久的賓館,金陵南林飯店和南園賓館,位置堪稱“顯赫”。5月下旬,茶酒樓正在裝修,外立面挂着“老蘇州茶酒樓”的臨時招牌,臨街大窗沿用了復古的法式玻璃窗。6月初,這間疫情期間歇業的酒樓將原址重張。
如今的老蘇州茶酒樓歸屬於2022年成立的蘇文投集團,2022年11月,蘇文投啟動茶酒樓的資産重組和市場招商,尋找能做大做強該品牌價值和影響力的合作夥伴,除經濟效益外,更注重合作方對於蘇幫菜文化的理解,對陸文夫文化體驗場景的打造。最終進駐運營的合作夥伴,是蘇州烹飪協會會長金洪男領銜的團隊。
金洪男是一位做了三十多年蘇州菜的名廚,他1988年拜師學藝,彼時已經感覺到蘇州菜地位受到的衝擊,改革開放後,各地餐館大開,菜係分庭抗禮。改革開放前沿的粵菜,一度成為時髦,金洪男所在的餐廳請來一位香港師傅,開出三四萬的月薪,當地普通廚師月薪只有三四百。潮漲潮落中,老蘇州茶酒樓堅守着正宗蘇州菜。
金洪男也深知,口味總是應時而變。年輕人喜歡的魚子醬、黑松露,都能為我所用。粵菜、日料等菜係中的烤、焗等做法,蘇州菜也會借鑒。菜單上還會有“蘇州風尚”一欄,做時興的網紅美食。“不能吃來吃去都是一樣的。”幾十年前,陸文夫就曾在經典文章《姑蘇菜藝》裏這麼説,任何傳統都不可能一成不變。
新開放的老蘇州茶酒樓,將以“陸文夫的一天”為主線,不僅小樓外觀復現當年,還將還原陸文夫當年親臨的包間、一日吃食及生活物品。茶酒樓九十年代的一些餐具和煙灰缸被珍藏了起來,將裝裱成畫,挂在新開業的茶酒樓裏。器物已經老舊,但其中的清雅審美不曾過時。更內在的傳承,則是陸文夫經營茶酒樓的理念,這裡裝載着蘇州人的一天,也裝載着蘇州人對食物的極致講究。
老蘇州茶酒樓重張,是十全街上一個標誌性事件。近幾年,蘇州市正努力將十全街打造成一條網紅街,坐落在蘇州園林隔壁的這條街,將融匯古典與潮流,有老蘇州的生活氣息,也有新潮流中的網紅打卡點。
十全街緊鄰著名園林網師園。網師園裏有一座名叫殿春簃的庭院,美國紐約大都會博物館以其為摹本,在博物館裏複製了著名的明軒。如今站在一座露&上,能夠俯瞰殿春簃,庭中樹木盡收眼底。露&屬於一個名叫殿春裏的文化空間。
顯而易見,殿春裏得名自殿春簃,兩者相距僅幾十米。殿春裏由高琪出資打造,是一個融匯美術館、人文會客廳為一體的文化空間。這幾天,殿春裏內部的霓美術館,正在展出一個中國美術學院畢業的年輕藝術家的作品。這種展覽在蘇州不多見,人文薈萃的蘇州,卻是一個當代藝術的洼地。
當高琪開始規劃這棟建築的未來時,她打算直面這個問題。“一條街上十家店都在賣咖啡,我們也要賣咖啡嗎?”高琪説。她在十全街上走了一圈,找不到任何一家純粹文化消費的場所。擁有多年産業投資經驗的她,決定慢下來,做點任性的事。百年前,蘇州曾是中國藝術教育和藝術社團發展的頭部地區,顏文樑創辦蘇州美專,接續了蘇州自明清以來的藝術盛興。但自從1952年蘇州美專被合併,離開蘇州,本地藝術教育再也沒有重回往日輝煌。現在有沒有可能接續呢?
蘇州的美術館不多,民營的更少,高琪看過很多本地畫廊,基本還是吳門畫派。吳門過於成功,以至於新風格很難出頭。這也契合了很多本地人對蘇州性格的理解:看似溫潤包容,內裏又過於堅定。“它的內心太完整了。”高琪感嘆。
高琪覺得,蘇州必須有當代藝術,霓美術館裏不斷引入全國青年藝術家,讓蘇州人看見。“現在總説要網紅、要首店,但我覺得節奏不能這麼快。現在最難的事,是怎麼讓美術館與當地建立關係。”高琪説,“我們會堅持,並且要産業化,只是這個行業的産業化要難得多。”
張穎祺的咖啡廳就開在十全街上,她搖搖頭:“太卷了。”這天下午,她坐在戶外“摳”出來的一排座椅上,放眼望去,一公里的街面已經開了至少十幾家咖啡廳,十全街已經成為上海人口中的“小安福路”。前幾年,她還沒開店時,偶爾會跟朋友去上海和杭州喝咖啡。這幾年咖啡文化肉眼可見地在蘇州濃郁起來,咖啡廳也成了蘇州年輕人的公共客廳和日常“避風港”。
想要卷,只能靠産品、空間和活動,前段時間,他們自己開發的花窗咖啡在社交網絡上小小地火了一把。咖啡師借鑒園林裏古代花窗的靈感,製作模具,為每一杯咖啡加上一片花窗方糖。不少顧客帶着這杯咖啡,去一街之隔的網師園裏,舉着咖啡打卡。
十全街的另一頭,汪濤正拿着一把折扇,坐在半月齋裏跟客人閒聊。天氣熱了,他要了碗綠豆粥,正宗的蘇州綠豆粥就是這樣,只放綠豆和百合,再加上點冰塊,一口解暑。作為老蘇州人,他一直堅持這麼做。作為老蘇州人,軋神仙也是他珍貴的童年記憶,每年都跟着父母去。這幾天又趕上軋神仙,他在顧客群裏回憶,小時候,軋神仙就是“買一隻神仙龜龜,摸一把神仙奶奶”。廟會上總有很多賣烏龜、兔子的,帶一隻小動物回家,能讓小孩子高興好幾天。
在十全街開店五年,他見證了十全街從沒落到復興。就像這碗綠豆粥,也有了時興的做法,有些店會點綴上紅綠薑絲和糯米,五彩斑斕。汪濤也曉得,“固守傳統,買的人只會越來越少”。他指指店裏的點心,每一樣都是老蘇州樣,但也都有新鮮元素。一切都在變化,古老的蘇州文化,正在以新的方式熨帖地進入尋常百姓家。
像十全街這樣的潮流街區正在逐漸增多。譬如烏鵲橋路,新開發的“樂村”夜市迅速積攢了人氣,文藝首店、潮流市集應接不暇,可以很藝術,也可以很隨性,成為蘇州新晉網紅打卡點。今天的蘇州,這座古老而又年輕的城市,年輕人正以citywalk的方式,在街頭巷尾找尋心中的“最江南”。(《中國新聞周刊》記者:倪偉 發於2024.6.3總第1142期《中國新聞周刊》雜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