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綢之路文藝互鑒融合與中國古代文藝高峰 -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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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04/29 16:20:11
來源:光明日報

絲綢之路文藝互鑒融合與中國古代文藝高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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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部中國文學藝術史就是文藝互鑒、融合、創新的歷史,實際上整個世界文藝史亦是如此。宏觀地看,中國古代文學藝術的發展繁榮並不是在一個封閉的環境下進行的,華夏各地,東西南北,乃至域內域外的文藝,長期處在一種流動、碰撞、互鑒、交融的復雜狀態之中。耐人尋味的是,秦漢以來,中國文藝的幾次大繁榮、大變革,包括文藝傑作的誕生,都跟絲綢之路的文藝融合有著密切的關聯。

  在文藝中,音樂和文學的關係至為親密,脈脈相通。中國上古、中古的音樂,按照約定俗成的説法,分為雅樂、清樂和燕樂。宋人沈括《夢溪筆談》雲:“先王之樂為雅樂,前世新聲為清樂,合胡部者為燕樂。”雅樂、清樂基本是本土化的,而燕樂則主要是國內傳統的俗樂與絲綢之路外來音樂融合的結果。

  既然關鍵詞是互鑒融合,就不妨簡要勾勒一下中國古代音樂、文學互鑒融合的幾個節點。春秋戰國以前,由于年代久遠,互鑒融合固然有,但文獻不足徵。茲從秦漢時期談起。秦漢時重要的鼓吹樂、橫吹樂,就與絲綢之路的音樂脫不開關係。鼓吹樂這種音樂打仗時用得較多,所謂“鳴笳以和簫聲”。橫吹樂是西漢李延年根據張騫通西域帶回的樂曲改寫的。鼓吹多用笳,橫吹常用角,都是少數民族流行的樂器,足見從秦漢開始音樂互鑒融合的趨勢就非常明顯。

  漢末著名琴曲《胡笳十八拍》,可謂中原與絲綢之路文藝互鑒融合的典型例證。唐人李頎的名作《聽董大彈胡笳弄兼寄語房給事》雲:“蔡女昔造胡笳聲,一彈一十有八拍。胡人落淚沾邊草,漢使斷腸對歸客。”如果從樂器的角度考察,此曲是匈奴管樂器胡笳和漢族弦樂器古琴的結合。作為樂府歌辭的《胡笳十八拍》,是蔡文姬思念故國、拋撇骨肉矛盾心聲的綜合表現。“笳一會兮琴一拍”,胡笳之調淒切哀婉,古琴之聲深沉曠遠,兩者不尋常的聯結,再加上精妙的文辭,“可令驚蓬坐振,沙礫自飛”(陸時雍《詩鏡總論》),故《胡笳十八拍》堪稱絲路音樂與文學融合的傑出典范。

  魏晉南北朝是中國歷史上的亂世,紛紛擾擾四百年。雖是亂世,卻又為文藝大發展、大融合的時代。南北朝有一首長詩,被譽為“樂府雙璧”之一,文學史必講,即《木蘭詩》。作品雖以漢語形式流傳至今,但其實並非漢族的詩,其多“可汗之辭”,故是有著鮮卑族背景的敘事史詩。更值得注意的,久負盛名的《木蘭詩》非“徒詩”(指僅能朗讀),可演唱,實乃一曲“鮮卑歌”,與絲路音樂頗有關聯。南北朝還有著名的《蘭陵王入陣曲》,中國早已不存,但卻遠播日本並流傳至今。這又是中外文藝傳播、融合再反哺中國的重要例證。

  魏晉到隋唐的絲綢之路的文藝互鑒融合是廣泛並普遍存在的。從地域上看,雖然區域極廣大,但如果深入考察,按楊蔭瀏的觀點,絲路的文藝融合是存在所謂“中心地帶”的——概而言之,就在西域的中國部分和中國的西涼地區。當時音樂的互鑒融合,以這兩個地帶最重要,融通的深度、廣度亦特別突出。從時間上看,北朝的一百多年間,尤其值得關注,絲路與中原音樂實現了大量、長期、深度的融合。玄奘《大唐西域記》説龜茲“管弦伎樂,特善諸國”,而龜茲樂確可稱胡樂諸部之首,起到了一種音樂酵母的重要作用。涼州地區向為絲路要衝,文藝之兼收並蓄、互鑒融合鮮明、突出,主要受龜茲樂的影響,涼州後乃形成西涼樂。從龜茲樂的傳入到西涼樂的形成,皆可見北朝文藝互鑒融通的鮮活復雜,堪為經典案例。

  有了魏晉南北朝時期文藝的充分融合,到了隋唐,就水到渠成地出現了中國文藝的一大高峰。史學大師陳寅恪有一著名論斷:“李唐一族之所以崛興,蓋取塞外野蠻精悍之血,注入中原文化頹廢之軀,舊染既除,新機重啟,擴大恢張,遂能別創空前之世局。”(《李唐氏族推測之後記》)國家、民族如此,文學藝術何嘗不然?大亂之後乃大治。至隋唐,國家迎來大一統,民族呈現大融合,文學藝術也出現了一個翹盼已久的高峰。換言之,南朝的美麗和北朝的精悍,再加上西域塞外的雄樸,不期然而然地融匯在一起,相容並包,“合璧眾美,九轉功成”,令唐代文藝結出了碩大甘美的果實——唐詩可謂其中最傑出的代表。正如岑仲勉《隋唐史》所言:“故唐詩之變化,西方樂曲實具莫大之潛移力。”這裏的西方樂曲,不妨理解為“胡部新聲”,其與唐詩之革新,消息相通。

  隋唐時,宮廷音樂先後有七、九、十部樂的説法,以唐初的十部樂為例,包括燕樂(雜用中外音樂)、清商(華夏正聲)、西涼、天竺、高麗、龜茲、安國、疏勒、康國、高昌。其中,冠以外國或外族之名的樂部,就有七八部之多,且基本來自絲綢之路的國家和民族。由此可見,隋唐本土文藝與外國、外族文藝的流動、碰撞、互鑒、交融,實為隋唐文藝發展的重要特徵。當然,上述諸部絲路音樂的層次是不同的,與中原音樂的親疏關係亦有別。概言之,大約分四個層次:

  西涼——中國西北接近漢族的少數民族音樂;

  高昌、龜茲、疏勒——比西涼更週邊的西北少數民族音樂;

  康國——在中國邊境流動的遊牧民族音樂;

  安國、天竺、高麗——屬外國音樂。

  各種音樂、文藝在絲路上,乃至中原地區,長期相互影響、借鑒、充實、融通,醞釀著微妙的變局;等到隋唐大一統局面的到來,音樂、文藝會找尋合適的時機,發生重大而美妙的“化學反應”,而文藝高峰就順理成章地出現了。

  文藝高峰當然有標誌,且應佳作迭出。在盛唐高峰中,大曲中之法曲精品——《霓裳羽衣曲》,集歌舞之大成,是標桿性傑作,顯得格外耀眼。此曲的“著作權”通常歸于唐玄宗名下。但據《唐會要》,西涼府都督楊敬述向玄宗進獻了一個印度的《婆羅門曲》,而《霓裳羽衣曲》就據此改編而成。《霓裳羽衣曲》顯然帶有西域音樂的成分,據説還吸收了龜茲之聲。總之,標桿性作品集眾家之長,更離不開互鑒融合。

  隋唐文藝興盛的一大表徵是燕樂勃興,而燕樂是個復雜的概念,“燕”同“宴”,通俗地説就是宴會酒席上用的音樂。燕樂的特徵,突出表現為凝聚性、整合性和集大成性。燕樂給中國文藝帶來的一個舉足輕重的影響,是助力形成了卓絕千古的文藝品種——詞。學術界普遍認為,唐宋詞的形成、發展,得益于燕樂,唐宋詞的繁榮發達一定程度上亦是燕樂之音樂程式化的結果。

  絲綢之路文藝助力中國文藝高峰的另一例證是戲曲。中原文化、音樂固然影響戲曲的發展繁榮,但亦不能忽視邊塞草原文化和音樂的重要作用,元曲審美上“蒜酪味”的提法就耐人尋味,而契丹、女真、蒙古族的各種“蕃曲”為戲曲提供了豐富的曲調來源。有清一代文藝的一大成就,是形成了集大成的京劇,而京劇與滿族文藝亦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清代的戲曲,除昆曲外,多用各種“胡琴”作為主要伴奏樂器。在音樂史上,胡琴是個極為復雜的概念,一般認為源自西北少數民族。後胡琴與中原音樂深度融合、創新,更分出許多種類。京劇的主奏樂器京胡,亦胡琴之一種。以京劇為代表的戲曲的繁盛,形成了近世中國文藝的一個高峰。

  歷史地看,不同民族、國家的文學藝術,相互參融、妙處相資,乃是文藝發展的不竭動力。從互相慕悅,到轉益多師,再到異體相生,乃至創變升華,各族、各國文藝間的互鑒融合有助于發掘文藝的潛能,豐富文藝的手法和技巧,對于創造別開生面的文藝新格局,有著極顯著的推動作用。從單一的文藝,到族群的,再到國家的、世界的,文藝在深度互鑒融合中實現涅槃和新生。各種文藝處于一個宏大而復雜的係統之中,相依存、通有無、互助濟。如果各國家、民族的文藝都堅壁清野,不與他國、異族的文藝相往來、交流,也就失去了生機和活力。

  中華文化氣象恢宏、多元復雜,既開放,又包容,屬于典型的貫通、通變型文化,其鮮明的融匯通變特色影響到方方面面,自然包含文藝。總之,絲綢之路的文藝互鑒融合,對于中國古代的文學藝術産生了意想不到的重要影響,特別是助力形成了幾次文藝高峰。歷史是一面鏡子,鑒往知來。當代文藝的發展、繁榮,仍有賴于各國家、民族的文藝更深層次的碰撞、互鑒、交融和創新。(作者:谷曙光  中國人民大學國學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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