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長篇《蘇州河》:不能回頭的河流與人生在此交匯-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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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06/07 11:26:40
來源:文匯報

最新長篇《蘇州河》:不能回頭的河流與人生在此交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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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飛最新長篇《蘇州河》書影

   從《麻雀》《捕風者》《驚蟄》到《唐山海》《棋手》《醒來》,他的“諜戰深海”系列正在延展為一個由特殊年代、系列人物和特定城市生活連接而成的“海飛諜戰世界”。《蘇州河》是他的第十部長篇,首發於《人民文學》2021年第7期,被《小説選刊》《小説月報》選載,浙江文藝出版社於3月出版單行本。

    1949年天亮前的上海警局,刑偵處警探陳寶山處於歷史的分岔路口,偵探推理與諜戰、反特相互滲透,情感面臨兩難抉擇,時事的雲波詭譎讓人物面臨着生離死別……海飛如何在閉環的故事中,深入人性的切面,在時代的變局中,探究人物內心的抉擇?

     ——編者

   一直以來我對蘇州河情有獨鍾,我覺得這三個字容易産生故事。除了這條潮濕氤氳的河流,我也深愛着磅礡細膩的上海城,並為之寫下了不少跟諜戰相關的小説。那麼多年的風雨過去了,舊上海更像是一場綿長的夢,仿佛只能在往日老建築身上看到當初的一些影子。

站在任何一條馬路上,你都能想象車水馬龍的上海舊影,如海市蜃樓般在你身邊浮沉顯現。如果每一部電影都是一種人生,那麼我寫的《蘇州河》,不是諜戰小説,是漫長倉促而悲涼美好的人生。當月光投射在光滑的蘇州河,河底是隱晦,河面是皎潔。而我們微不足道的人生,也像這條叫蘇州河的河流一樣,它歷經無數的分叉,從黃浦江分流,透過外白渡橋硬朗的鋼架與水泥,在我們視野看不到的盡頭,還有無數未知的支流流向四方。陳寶山像這條蘇州河中的水,不能回頭不忍回頭,一回頭就是讓人痛哭的一生。

歷史中浮沉的肖像與聲音

《蘇州河》的創作,從2014年秋天開始,我做了一些關於這個小説的紀要,是這個小説最初的雛形。我把對這個小説的想法,記在紙上,塞進牛皮紙信封,讓她在裏面發酵。那年秋天我還探訪了瑞金南路上的上海公安博物館,開始研究上海警察史。並且經過上海作協朋友的幫助,得到了一本編著者黃臻睿送給我的《海上警察百年印象》。在此後無數個日子裏,這個故事在我腦海裏生根發芽,停停走走。面對着那只寫着“蘇州河”三字的牛皮紙信封,我有些微的惶恐與慌亂,甚至不敢提筆,我怕自己寫不好這些珍愛的人生。

我特別願意重點描述兩個場景,他們像一組蒙太奇般始終縈繞在我腦海。解放上海戰役中,蘇州河沿岸戰事膠着,為保護百姓,解放軍放棄使用重武器炮轟佔據河對岸高樓的國民黨守軍,與其展開了最後的激戰。另一面南京路上,前線記者陸仁生顫抖着雙手舉起相機攝下了解放軍睡馬路這一攻城史上前所未有的奇觀……崢嶸往事浪頭般被拍下,成為《蘇州河》小説背景中最熨帖的骨架、最考究的注腳。我想這是小説家不可抗拒的時代與素材。

諜戰小説於我,一直都是一塊展現人性的切面。從《麻雀》《驚蟄》《捕風者》《醒來》,我願意讓故事穿梭於歷史影音的回廊,並以此映射時代裏漂浮的人生、閃躲的人性。而《蘇州河》是在歷史的車轍下,把故事設計成閉環,像個剪不開的口袋,解不開的錦囊。在這個小説裏,特工之間身份不明朗,警察陳寶山只想專心破局裏的案子,並無傾向也從不站隊,不經意間與特工情愫漸生,最後發現三樁命案竟然與一個龐大的陰謀有關,隱隱的宿命感與悲壯氣息伴隨每一個人物行進在每一條線索中,最後走向不同的結局。在《蘇州河》的創作中,我努力讓自己成為了那個時代的當事人,站在上海的十字街頭懵然四顧,想象周遭各不相同的人生在非常時期上演悲歡。

時代的分岔與個人選擇

在沉浮的變局中,是什麼讓我們走上了不同的道路?《蘇州河》從頭至尾,都在討探着這樣一個話題。先説説刑偵處警探陳寶山,一個喜歡喝鐵觀音,啃蔥油餅,大部分時間披着風衣在風雨如晦的街道疾行的男人,業務精尖到被局長俞叔平稱為“刑偵處的一塊牌子”。但除了一家三代從警,他也僅是生活中的一個普通人。行至1949年歷史的分岔路口,擺在我們這位舊警察面前的,是一觸即發的上海戰役,暗戰洶湧的國共兩黨,警局中涇渭愈發分明的兩個陣營。陳寶山變成一個令人忌憚的共同的靶子,子彈不知道會從哪個方向射來。然而他坦坦蕩蕩,就像搬了把椅子坦然坐在外白渡橋雨陣中央,他目光如炬,對着四面八方伺機而動的槍彈露出笑容。

隔着時光,我能平靜地在小説中記錄他在看守所毫無懼色唾罵國民黨,悄無聲息掩護共産黨獲取情報,義無反顧營救上級也是共黨臥底周正龍,淪為門房後照舊協助徒弟破案,戳破見不得光的陰謀,隱忍斬斷不該催生的情感……小説中更重要的是記錄了他的人格在道路的選擇中得到昇華,始終不放棄心中的警察理想,始終把正義護在身下,行得堂正坐得穩當。

1949年顯然是那個時代的分水嶺,和陳寶山有交集的男女,之後都流散消失了。我讓三位亂世中的女性做出了她們自己的選擇。童小橋風姿綽約、仗義疏財,屢次救陳寶山於危難,像八音盒裏玲瓏的舞女。另一面我卻讓她作為國民黨隱藏極深的棋子,被不知情的下線張勝利凌辱,最後如一枝冬梅在春天凋零,多麼諷刺,又多麼可嘆。可還是有人深愛她的,這是我為她明亮的一面留下了一抹最後的瑰麗。紅顏薄命的周蘭扣跟童小橋走上了同樣的路,她心中升騰起愛欲,誕生出私念,最終不得不為自己的選擇付出代價。她熱愛着童小橋的丈夫,也就是火柴廠老闆唐仲泰,並與之一起為軍統賣命與獻身。這個有着明媚的笑容和青春的女子,最後在那段歷史中成為陰晦、倉惶的失敗者。

共産黨地下組織外圍人員來喜無疑是幸運的,她碰上了趙炳坤,當然她也是堅韌的,在以為丈夫趙炳坤犧牲後,她承其遺志,走上共産主義之路。但是,她不可避免地陷入了與男一號陳寶山的情感旋渦中,她愛得深沉、熾熱,無怨無悔。一如我借童小橋被捕時留下的那句話:“重要的是這輩子碰到什麼人,碰到什麼人你就會走什麼路。”

還有他們是立場堅定、選擇了信仰的人,譬如周正龍、趙炳坤、賀羽豐一般的前仆後繼者。他們是我着力構建的“海飛諜戰世界”中純粹的共産主義者,也是我價值觀、歷史觀的重要輸出者。犧牲了愛情或親情,為了阻止敵人的“永夜計劃”,爆炸聲中,周正龍的生命如灼熱的火光映紅遼闊的夜空。小説結尾,我留下年輕的趙炳坤與賀羽豐,讓他們與小説《醒來》的男主角陳開來聯動,暗戰還在繼續,如同一隻又一隻麻雀,在黑暗中振翅,在黎明前吹哨,以一腔碧血燒透盡頭的天空。如果你看見洶湧潮漲的蘇州河,那是它在為這些壯烈者哭泣。

千帆曆盡,總會留下痕跡。蘇州河往復如斯,岸邊熙熙攘攘的訣別、榮光、痛苦、迷茫,倒映水波中,似曾相識,卻再未重逢。作為一名創作者能做的,我只是利用文字,在外白渡橋支起長椅,以河面為幕布,邀閣下來看投影在河面上的電影,那是1949年天亮前的上海以及這座城市的蕓蕓眾生。

人物弧光與內心的河流

我應該借陳寶山的眼回顧我的青春,上海灘裝着他電光朝露的一生,也裝着我搖晃的少年時代。近處是煙火蒸騰狹長不羈的龍江路75弄,遠處則是遠東最負盛名的提籃橋監獄、魅力不減的外白渡橋和蘇州河。獨特的海派風情就這樣侵入到我文字的內部,讓我總能找回那時心潮如海的感動。

陳寶山身形清瘦地立在外白渡橋,吹着黃浦江和蘇州河兩面的風。當陳寶山耳畔縈繞起老歌《蘇州河邊》,大約會同我一樣細數起來路,望著湍急的、輕柔的、濕漉的、平靜的蘇州河水,隔着恍惚與清晰交錯的舊光陰,感受着人生的悲與喜。

如果選擇從高處俯瞰,蘇州河在大拐彎處從母親河黃浦江旁逸斜出,像妙曼的女子毫不費力地扭轉了腰肢,轟轟烈烈奔向一條河自己的人生。每個人的選擇無處不在,生命也因此而充滿可能。我想,小説的結尾,倘若陳寶山沒有一步步走進河水中,沒有在蘇州河飲彈自盡;倘若周蘭扣和童小橋遇見其他人,走上其他路;倘若來喜沒有成為地下黨的眼線,和陳寶山生活在了一起;倘若周蘭扣沒有認識別人的丈夫唐仲泰,而只是任性的雜誌封面女郎……無窮無盡的可能,和想探究下去的慾望,會拉開讀者想看到的人物弧光。我很願意賦予人物無盡的選擇和如此飽滿的生命力,讓他們在選擇中完成自己的人生。

美國詩人佛羅斯特有著名的詩句:“一片樹林裏分出兩條路,而我選擇了人跡罕至的那一條,從此決定了我一生的道路。”陳寶山選擇了一把名為“公平正義”的槍,武士選擇握緊手中的軍刀,而我除了手中一桿筆,什麼也沒有,所以只能窮盡想象和精力,去構建蘇州河以及河邊的人生。

我真想再去蘇州河走一走,河面上的輪船交會,又離散,儼然一出眾生相。河中的水草、青苔、波紋、城市的甦醒、河岸嬰兒的啼哭、輪渡的轟鳴,都親切得仿佛原鄉。我行至蘇州河畔,眼前重疊出生命中大大小小的關隘,假定陳寶山還站在橋上,深色的身影叫人心安。假定我向他請教往哪兒走,他剝着小説中曾經呈現的諸暨炒香榧,散漫地給我指了指方向,香榧衣落了一地。如同人生的碎片,也落了一地。(海飛)
      

【糾錯】 【責任編輯:趙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