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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 04/02 10:22:12
來源: 北京晚報

有一種生活叫西海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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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海固筆記》 /季棟樑 著/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

“我從隴上走過,隴上一片秋色,枝頭樹葉金黃,風來聲瑟瑟,仿佛為秋色謳歌……”六盤山古稱隴山,圍六盤山坐落的西海固有隴上之稱,這首歌是西海固人的最愛。然而昔日從西海固大地走過,每當這首歌響起,人的心情萬分悲涼,殘山陋地,土霧迷茫,滿目荒蕪,“秋色”一度是西海固人心上最慘烈的痛,這片十年九旱的土地上曾創造了畝産五公斤糧食的記錄。説起生活,西海固有句經典俗語:“貓兒吃漿子——總在嘴上抓挖。”生活之難,貧窮浸入骨髓。

“西海固的貧窮,顛覆你的想象!”這句話在網絡上火極一時,炙烤着西海固。在網絡上輸入“西海固”,還未點擊搜索,“西海固到底有多窮”“西海固,那裏有你想象不到的貧窮”“中國最貧窮的地區,生存環境難以想象”等條目赫然閃現,清朝大臣左宗棠奏折中長嘆“苦瘠甲於天下”和聯合國糧食開發署給予的“世界上最不適宜人類生存的地區”,兩個泰山壓頂般的“定語”更是代言了西海固。西海固的貧窮被冠以中國之最,在全國聲名顯赫,只要提到貧窮必然提到西海固,你能聽到西海固五花八門的“貧窮”。

歷史上西海固是個大地方,與中國諸王朝更迭扯着關係。歷史這樣描述:中國遠古文化發祥地之一,舊、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活動,游牧文化和農耕文化結合帶,絲綢之路、蕭關道的必經之地,六盤山地勢險峻,歷代兵家必爭的軍事要塞,歷代王朝從未放棄對西海固的經營,戰國時期設烏氏、朝那縣,西漢置安定郡,北魏置高平鎮,北周置原州,明置固原衛,清升直隸州……秦始皇祭祀朝那湫、漢武帝六巡安定郡、唐太宗觀馬牧於原州、成吉思汗避暑六盤山……戰國秦長城、蕭關、唐朝七關、安西王府、九邊重鎮……這是一片飽經滄桑的土地,城、堡、營、關,歷史遺跡遍地皆是,一個極不起眼的村莊,可能跟一段改朝換代的歷史緊密&&。然而,有着幾千年豐厚歷史的西海固,卻貧窮了幾千年,經濟凋敝,社會閉塞,民生維艱,擊壤而歌,歌聲如泣,至新中國成立後,西海固為國家確定的14個集中連片特困地區之一,西海固所涵蓋的9個縣區皆為國家級貧困。

這是一片紅色浸染的土地,紅軍三次經過西海固,紅軍西征的大本營,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等諸多領導在這片土地留下深深足跡,六盤山,長征路上紅軍翻越了18座高山的最後一座高山,毛澤東登臨,寫下了氣壯山河的《清平樂·六盤山》。1936年紅軍會師於秦昭襄王時期修築的將&堡……新中國成立以來,這片土地始終牽動着中南海,國家一直在扶貧西海固,1982年開始,中央決定實施“三西”扶貧開發計劃,西海固首開有計劃、有組織、大規模“開髮式”扶貧的先河,四十年強勢推進,風生水起,2020年與全國各省地同步脫貧邁入小康社會,這無疑是一個奇蹟,以致一些人發出“真的假的”的疑問。不到長城非好漢,圍着六盤山坐落的西海固這脫胎換骨的千年之變,所擁有的正是走好新的長征路的革命精神支柱。

“窮了多少年,再遠的不説,就從地動那年(當地人稱地震為地動,1920年12月海原大地震,死亡最新研究數據28萬人,震中海原縣死亡率超過了百分之七十)説起,人還沒緩過神來,又是民國十八年大旱,老人手裏年年討吃,賣兒賣女的事都有過,一遭災荒就生土匪,又跑兵又跑匪的,沒人管麼,窮根扎得深,吃飯靠糜子,穿衣靠皮子,老羊皮襖皮朝外,白天穿,晚上蓋,日子打住了還能賣,多少年了,過得就這麼個日子麼……”在海原縣一道山樑上,一位蹴在梁頂瞭遠的老漢跟我説,“哎呀,‘三西’農業建設、‘雙百’扶貧攻堅、千村扶貧整村推進、百萬貧困人口扶貧攻堅、東西對口協作、閩寧模式、千年之變精準扶貧精準脫貧……哎呀,國家把心思用上了,把錢花上了,要沒有國家這麼的幫扶,哪能就把窮帽子給抹了,還與全國其他地區一同脫貧奔小康,做夢都不敢想哩,感謝得很啊,咱們這裡1935年過紅軍,共産黨沒忘記咱們。”一識字的老人能把國家扶貧戰略一個不落地説出來,足見這些政策推進得紮實,深入人心。

人富了,地肥了,山青了,水綠了,風香了,景美了,脫貧致富與生態建設相結合,生態移民、退耕還林、封山禁牧、小流域治理等組合拳,西海固生態大為改善,對氣候産生了影響,降雨量由年均二三百毫米增加到七八百毫米。山梁、溝壑、田野、院落,一叢叢、一樹樹的花恣意綻放,更美麗的景致在於牡丹、藜麥、萬壽菊、文冠果、油菜等既有生態價值又有經濟價值的特色種植,以及旅游扶貧示範區、供港蔬菜基地、農家樂、綠色企業……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游客來了,企業來了,“我從隴上走過,隴上一片秋色……”如今從西海固大地走過,這首歌的旋律在西海固大地縈繞,誰不為西海固呈現出最壯美的“秋色”謳歌呢?!

城市的大門向農村敞開,西海固人逃難似的逃離西海固去打工,土地撂荒,村莊空殼,一個村莊見不到幾個人,有一回走進一座村莊,連續經過幾戶人家,都是鐵將軍把門,人走院空,有的院墻、窯洞都塌了,院裏的果樹花卻開得生機勃勃,詩意盎然,呈現出“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東風”的詩境,好不淒涼,“都種鐵桿莊稼去了,村裏孤得狼嚎哩,三年了沒擺過一次婚宴啊,沒有人咋行呢?可不出去又咋行呢?”村幹部也無奈,我寫了《上莊記》。

大學生村官看了,見了我笑着説:“西海固值錢了,看誰都像老闆了,西海固人找回了自信,曾經外出打工的都回來了,搶抓機遇般回鄉創業,奠定了鄉村振興的精神基座。外省人也往這裡來了,福建、廣州、江蘇、浙江、雲南、四川、貴州……以前是天下有海固人,現在是西海固有天下人,秋風蕭瑟今又是,換了人間。”

西海固煥發了青春,西海固人所呈現出來的精神面貌由以前扶貧中的被動改變為主動,他們的一個個細胞被激活,由以前對“生活”詮釋為“生下來活下去”呈現出“生如夏花之絢爛”的壯美,他們找回了自信,他們不再躲避人了,走進村子,他們熱情地請你進屋,有話了,愛説了。在上馬村,一位老者這樣説:“以前見了人往溝裏躲哩,現在見了人往家裏惹(惹是招惹的意思)哩,以前日子過得有皮沒毛的,活得難腸得能把人羞死,來了也不敢請到家裏。”

西海固脫貧是舉世矚目的大事件,彰顯着中國扶貧的歷史深度。如何將這部詩史性作品寫得紮實厚重,散發着泥土的芬芳?如何寫出西海固深及生命深處最根本的千年之變?如何寫得細膩、樸實、可歌可泣?

採訪四好路時,一位村民説:“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還是四好路。路通了,人富了,來人都是姑舅了。”第一書記老劉介紹説:“你看説得好不,你只要把事幹下,老百姓會給你總結哩。”

中莊水庫解決了140萬人口的吃水問題,徹底解決了西海固人的飲水問題。在中莊水庫遇到一位老人,他瞇着眼睛蹴在水庫邊,他家離這二十多裏,一直順着水走來,“專門看水來的,”老漢感嘆道:“哎呀,以前啊死水怕個勺勺舀,給水拉長工哩,沒見過這麼多的水,沒見過這麼清亮的水,看得久了,眼睛都清亮了。”

始於吊莊的大搬遷二十多年,搬遷123萬人,是新中國成立以來全國集中搬遷人數最多、組織程度最高的農村人口大遷移,緩解生態壓力。在搬遷地,與一位回老家上墳的移民交談,他説:“故土難離,可到咱這達,就是一句話,有辦法的早都搬走,沒辦法只能死守着,國家搬遷我們了,搬得可是痛快着哩,敲鑼打鼓的,搬到有水的地方,人活好了,故土也活得好麼,你看這才搬走幾年,這裡綠成啥了,以前光禿禿的燒眼睛哩,眼裏老是霧突突。”

一位長鬚飄拂的老漢開着車拉我們,激動地説:“以前吆腳呢,現在跑車哩,你説變化大不噻。哎呀,以前一條褲子幾人穿,一條被子幾個人蓋,現在連太空被都蓋上了,你説變化大不噻。”

鄉愁在任何一個年齡段都有,只不過在別的年齡段,鄉愁呈現出模糊朦朧的狀態,而隨着年齡增長,鄉愁就越來越清晰了。故鄉是用來回的。回歸故土的寫作,與離開一樣,激情涌動,卻也保持着冷靜與清醒,只有這樣才能更忠於自己,忠於讀者,忠於故鄉,忠於人民。扶貧從頂層決策到中層推進最終落實在每一個貧困民眾身上,每個人都是一部扶貧史。我選擇底層卑微的民眾為主人公,以最卑微的視角切入,堅持人民立場,走為人民書寫之路。我曾供職於省報,後供職於研究部門,每年數次赴西海固採訪、調研,對扶貧歷史、政策、舉措不缺了解,也不缺故事,西海固古老的大山皺褶中充滿了時代故事,民眾、扶貧者、支教者……遍地都是有故事的人,缺少的是最鮮活的細節、鮮活的語言、鮮活的感受。因此採訪中我不&&當地安排,在陪同下走馬觀花的採訪,而是非常自我的行走,最大限度地貼近民眾,去發現、捕捉、體驗、思考,因此長達一年的採訪可以説是全方位的沉入,也讓我深深認識到對於西海固翻天覆地的變化,沒有比用他們的語言、講述來表達他們自己精神世界的變化,更為生動、恰切、藝術、深刻了,故我完全採取原生態手法,避免各種修辭手法的運用,原汁原味地記錄,與其説我是一個寫作者,不如説是一個感受者、記錄者更為恰切。(作者 季棟樑)

【糾錯】 【責任編輯:趙碧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