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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12/24 12:40:00
來源:新華社

新華社訪談丨太行山背英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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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屍骨在山坡下面風吹日曬,80多年了,都説‘青山埋忠骨’,忠骨都沒了……”

  太行山深處一個無月的秋夜,陵園燃起的一團篝火旁,郭海波吐出這個“沒”字的時候,聲音顫了一下,隨後便如周邊的群山一般,陷入沉默。

  山西黎城孔家峧村,這個一輩子守着太行山的漢子,幾根花白頭髮上頂着枯草葉,左肩扛着一個粗粗補就的補丁,大衣裏日常穿的迷彩服幾乎褪盡了顏色,坐在火邊,沒有多餘的話。

  這一生,他落過兩次淚。一次是16年前在山裏撿到發白的腿骨,當知道這是八路軍戰士的遺骨時,他心酸得落淚;另一次是12年前修建八路軍烈士陵園要佔用村民的地,大家都不含糊,他被感動得落淚。説到這些,那雙被重重皺紋包裹的、剛剛還好似在霧氣中混沌不清的眼睛,奇異地亮起柔軟、深邃的光。

  “我最大的心願,就是讓太行山上的烈士們都能‘回家’。”

  (二)

  跟老郭上山的那個日子,秋雨綿綿,適合探望、祭奠或想念。

  雨中,他指着山腳下一座寺廟説,那裏當年是八路軍的復裝子彈廠,代號“木廠”,鬼子來掃蕩過很多次。這恐怕是口口相傳、永不見諸公開文字的戰鬥和死亡。

  雨中望去,萬木蔥蘢,誰能想到那裏曾發生的一切?我指指面前的大山,“小號兵就犧牲在那嗎?”

  被老郭“背回家”的烈士裏,小號兵是最幸運的一個。借助復旦大學的顱面復原工作,這個十幾歲的孩子在犧牲80多年後,有了自己的照片。

  在安放着烈士遺骨的陵園地宮,老郭打開小號兵小小的棺木,我心疼地看到那顆小小的頭顱……接着陡然一驚:包裹着小號兵的,是一件嶄新嶄新的迷彩服。老郭隨後用粗糙的大手托起小號兵浸透了鮮血、幾成碎片的軍裝,既像托着一件累世珍寶,又像托着自家孩子的尋常物件。

  陰冷的地宮中,已乾涸的鮮血仿佛余溫猶存。

  老郭發起籌建的太行山八路軍無名烈士陵園安放着25具遺骸,每一塊遺骨,都曾被老郭這樣帶着體溫地輕觸、小心地整理,被他從茫茫太行、從許多年無人知曉的光陰中,背回這個“家”。

  老郭把小號兵的照片裝進編織袋,説要放回他在山上躺了80多年的地方。這樣,來看小號兵的人,就可以和我們一樣,知道他的長相。

  “知道了他的長相,就永遠不會忘記他。”

  (三)

  用鐮刀指指山上,老郭説,“小號兵就犧牲在這一帶,老鄉們把他就近安葬。”抗戰時期,太行山上犧牲的不少八路軍戰士和小號兵一樣,被這樣安葬。

  他們就躺在太行山裏,而群山之大,令人心驚。

  “99%都是空手而歸,”老郭砍着路中間的一團荊棘,“但一想到他們遭受風吹日曬,就心酸得不行,所以這個事,我必須一直做下去。”

  上山,是他第一次看到戰士腿骨後,斷然下定的決心,也是這十幾年來他心中壓倒一切的執念。一把鐮刀,一個編織袋,袋裏放幾塊乾糧、一點水,就是他找遺骨時的“標配”。先是走訪周圍村子裏上了年紀的老人,把他們從祖輩那兒聽來的八路軍的故事、烈士安葬的地點記下來,再按照他們指的方向到山上找。吐露過往事的老人們,終於卸下心頭的重擔。那重擔,一副一副,轉移到了老郭心頭。

  十幾年間,老人們相繼故去。

  那些曾無比絢爛的青春、曾口口相傳的故事,在宏大的歷史事件裏,發生過,又在漫長的光陰裏隨着生命的流逝而在記憶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記憶,確是這世上最容易消亡,也最難消亡的東西。

  小時候,一盤熱炕、一盞油燈,老郭每天在爺爺講的八路軍故事中安然入睡:曾祖父帶頭幫助八路軍藏糧;奶奶給八路軍做鞋、縫衣服、晾南瓜幹;村附近洪嶺頭、磨盤垴八路軍和日軍激戰;三十畝村戰鬥,沒有一個戰士活着回來……那些故事,如夢似幻,深深淺淺地進入他兒時的夢。

  在老郭心靈深處,八路軍從來不是遙遠的陌生人,而是英雄,更是親人。

  (四)

  上山路上,我一心想著小號兵短短十幾年的生命,老郭則抱着雨水可能會把平時看不見的遺骨“衝出來”的希望,急匆匆一路邊走邊看,幾下就不見了人影。爬上一個陡轉的彎兒,瞥見他蹲在一塊大石頭上,袖着手等我,不動不説,細雨籠罩下,就像山裏的一塊石頭。

  在家人眼中,他也是一塊石頭。

  堆滿了雜物的小院,四週圍着幾座歪歪扭扭幾乎進不去人的矮屋。主屋裏一片陰暗,父母的大床對面,一張靠窗的窄床是老郭的。走到院子裏,他告訴我,這其實是他父母的家。

  老郭的愛人張建玲用竹竿恨不得把一樹的棗全打下來招待我們。這裡卻不是她熟悉的家。

  因為父親癱瘓在床,她長年住在三十幾裏外的娘家照顧。每年只有秋忙的時候回村。兩個女兒一個嫁到鎮上,一個在外地上學。和她一樣,平時與老郭都疏於&&。

  “他,啥也不跟你説,自己打定主意就悶頭幹。”張建玲説的是老郭當初把老兵遺骨背下山放在家裏的事。13年前,柴房裏放着的一個編織袋,她偶然打開,一袋子人骨頭!被狠狠嚇了一跳。她和老郭大吵,“村裏人都説他是神經病,人家忌諱的他往家背。不好好種地,也不出去打工,幹那些事有啥用?!”

  老郭這才跟妻子説了真心話,這些八路軍保家衛國,把骨頭都留在山裏了,不能讓他們再待在岩縫裏啊!

  “他就那個性格,啥也不跟你説。”這次説的是前年老郭沒跟張建玲商量,四處借款100萬元承包養豬場。

  “不好好養豬,天天往山上跑,天天的。”

  “後來呢?”

  “下大雪,豬場房頂露了個大窟窿,跟他説了幾次,他也不管,就知道往山上跑。”沒有及時修補,那一場雪,把幾百頭豬都“凍感冒”了,最後血本無歸。張建玲和老郭一起掩埋了所有死豬,也一起背上了鉅額債務。

  “那麼多債,你咋還?”我問老郭。

  “慢慢還,我自己緊緊。”

  那卻不是“緊緊”就能解決的問題。老郭的收入,清清楚楚。20多畝地,種過高粱、玉米、小麥和穀子,主要由已逾古稀的父母照管。年景好了,每年種地純收入兩萬多元、在別人地裏打零工收入一萬多元。

  “你要是把心思放在種地、外出打工上,生活是能好一點,但是你要是顧家的話,這攤活兒就全丟了。”他指的是上山找烈士遺骨和研究當地的抗戰民間史,“我如果放棄,這些信息一丁一點都不會留下,以後連聽過的人都沒有了。但要研究這一塊,家就丟了。”

  這些話,老郭是不對張建玲説的。“管不得他,現在誰也不管誰,各過各的。”她也想過徹底離開,“他説,離婚可以,你背五十萬(債)走。”説完,她在棗樹下仰頭哈哈大笑。這是那個沉默的中年男人在含蓄地挽留妻子。

  “對於父母,他不是一個好兒子;對於孩子,他不是一個好爸爸;對於我,他不是一個好丈夫。”張建玲收起笑容對我説。

  嫁給老郭的時候,張建玲住進的是老郭家的祖宅。那是一棟在清代翻修過四次,有兩座二層小樓,曾住了郭家九代人的氣派院子。後來,老郭把全家遷到現在的農房,把祖宅變成收藏抗戰物品的展覽館。

  與他生活的院子截然相反,展覽館被打掃得一塵不染,一切都井井有條。

  “老郭,哪才是你的家?”我突然問。

  他第一次想到這個問題似的,眼睛望向一個烏有的所在,“我現在就不知道哪是我的家。”

  (五)

  老郭敏捷地從一段極陡的懸崖邊閃身通過,過了這道崖,就到了當年安放小號兵的地方。一口乾枯破敗的木棺嵌在崖壁凹處,能暫避風雨;面對崖下雲海中的太行山,卻顯得小而伶仃。

  這伶仃,就像一個十來歲的孩子在一場慘烈的戰爭中所能做的事,也像老郭以一己之力想要“背”整個太行上的烈士“回家”。

  但人的價值,從來不能用其生命的長度和一己的得失來衡量。

  嶂石盤盤,千秋如對,正是那些看似無用、看似必敗、看似百死之事,在一次次危難關頭,鑄就了中華民族不朽的精神印記。

  老郭把小號兵的照片擺放在棺木上,在雨中,深深鞠了三個躬。

  “山這麼陡、路這麼難走,會有人來這看小號兵嗎?”我小聲問崖邊的老郭,“有,有人會來看。他不會被忘記。”

  策劃:黃豁、趙東輝

  監製:幸培瑜、秦大軍

  編導:王冰笛、吳昊、李姝莛

  記者:李姝莛、王冰笛、劉春暉、楊志剛、原勳

  攝像:麻明磊、何永康

  視覺:夏勇、楊震男、徐寧

  文字通訊: 李姝莛

  新媒體編輯:郝一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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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糾錯】 【責任編輯:趙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