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包包”的千年迴響
“媽媽,我們要下車嗎?”
“下,去看土包包。”
擺渡車緩緩停靠,我聽見一對母女的對話,忍不住笑了。是啊,從遠處看,那些隆起的黃土堆,確實像極了“土包包”,低伏於賀蘭山前的荒原之上,仿佛只是大地不經意的褶皺。
7月11日,西夏陵被列入《世界遺産名錄》,成為中國第60項世界遺産。我粗略看過新聞,卻未動容。西夏?對我而言,是中學歷史課本裏的幾行文字:與宋、遼、金並立,控河西,終亡於元。
可當我真正站在西夏陵前,才明白什麼叫“文明的重量”。
那天陰天,天空低垂,灰白的雲層堆疊在賀蘭山脊。沿着通往3號陵的核心神道前行,蒼茫山勢如巨屏橫亙於後,守護着這片沉睡的土地。前方,一座形如被磨平了棱角的金字塔巍然矗立。那是泰陵,西夏開國皇帝李元昊的陵寢。
千年風沙侵蝕,原為八角密檐的實心磚塔早已坍圮,如今僅余夯土冢高聳,約20米,斑駁如刻,棱角雖鈍,氣勢猶存。與周遭茂草相比,它光禿而孤絕。講解員説,這裡不長草,不落鳥,連山洪也繞道而行。
這並非神跡,而是智慧的結晶。西夏人將黃土摻入白石灰,層層夯實,使塔體堅硬如瓷,密實無隙。整個陵區的防洪系統更是依山勢巧妙布局,溝渠縱橫,順勢引流,山洪至此自然分流。這是一種與自然共處的古老智慧,也是一種對死亡的莊重安排。
走進西夏陵博物館,文物靜立,卻仿佛低語。石雕力士承托碑座,面容渾厚;琉璃鴟吻色澤溫潤,承唐宋遺韻,又帶西北風骨;迦陵頻伽人面鳥身,似從佛國翩然飛落;而那本西夏文佛經《吉祥遍至口和本續》,作為迄今所見世界最早的木活字印本實物,更是將中國活字印刷的實證提前至宋代。
離去時,細雨悄落,四野無聲,唯有蒼茫。
那一刻,我忽然感到羞愧。這些曾讓我不以為意的“土包包”,正是中華文化多民族交融的生動見證,是黃土之下,未曾熄滅的文明之光。

2025年7月10日在寧夏銀川拍攝的西夏陵1號陵與2號陵。新華社記者 王鵬 攝
草方格上的綠色誓言
眼前,騰格裏沙漠如金色巨浪向北鋪展,黃河卻如碧玉帶般自西南蜿蜒而來,在沙海邊緣劃出一道柔美的“S”形彎。賀蘭山巍然靜立,綠洲星羅棋佈,包蘭鐵路上偶有火車穿沙而過。沙漠、大河、高山、農田,在北緯37度的這片土地上奇妙交匯,仿佛大自然將迥異的筆觸都揮灑於此。
而我的目光,卻被腳下一片規整的網格吸引。那是無數由麥草扎成的方格,深深嵌入沙地。
這就是“麥草方格固沙法”。上世紀中葉,騰格裏的風沙年年南侵,黃沙蔽日,村莊被掩,農田荒蕪。科研人員與當地人用最樸素的材料——麥草,在流動的沙丘上扎出一米見方的格子。它不顯眼,卻能有效降低風速,固定流沙,為沙拐棗、花棒等耐旱植物提供立足之地。草格護苗,苗固沙土,綠意便從這一格一格的縫隙中,頑強蔓延開來,點連成線,線連成片。
70余載,556萬畝沙地被固定,黃河中衛段輸沙量大幅下降,沙漠後退20余公里。這不是神話,而是一代代人用雙手在沙地上寫下的史詩。
當綠意穩住了沙丘,人們便開始重新想象這片土地的可能。滑沙飛馳,衝沙躍動,駱駝隊緩行沙海,鈴聲悠悠;黃河之上,索道橫跨,游客凌空飛越,而羊皮筏子仍悠悠漂流,與疾馳的快艇擦肩而過,仿佛今昔並行。
這裡被聯合國環境規劃署授予“全球環境保護500佳”稱號,成為國家5A級旅游景區,被譽為“星星的故鄉”。2024年,中衛市接待游客超1850萬人次,旅游收入破百億。沙海,真的變成了金山銀山。
可我更願記住的,是那一格一格的草方格——它們不是風景,而是意志的具象。所謂奇蹟,從來不是天降的恩賜,而是人腳踏實地,俯下身去,用一格草、一捧土、一年又一年,在荒蕪中種出的希望。

中衛市沙坡頭旅游景區,大漠、大河、高山、綠洲同框。張思林攝
一把鐵鍬的歷史重量
“天高雲淡,望斷南飛雁。不到長城非好漢,屈指行程二萬。”
雖非金秋,一入六盤山區,這首《清平樂·六盤山》便悄然浮上心頭。從中衛南下,驅車4小時,大漠的蒼茫逐漸被拋在身後。眼前山勢起伏,松林如海,梯田層疊,玉米抽穗。這座“勝利之山”早已不是當年“山高路長”的險峻邊地,而是一幅生機盎然的山居圖景。
待到山頂,豁然開朗,六盤山紅軍長征紀念廣場在群山環抱中靜靜鋪展,“長征精神永放光芒”八個大字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拾級而上,走進紀念館,舊物靜立,無聲卻有力。長征線路圖上,那條蜿蜒的紅線穿越萬水千山,勾勒出人類歷史上一次壯烈的戰略轉移;復原的窯洞裏,毛澤東與群眾促膝長談,運籌帷幄……歷史在此刻低語,而人們以凝視回應。
出館便是六盤山紅軍長征紀念碑。在這裡,我偶遇一家四口,祖孫三代。老人坐在小馬扎上,望著紀念碑。
交談中得知,這已是他們第4次專程前來,從固原驅車60多公里。“老爺子在家坐不住,非要來,”他兒子笑着説,“他82歲了。”
“我有一把鐵鍬……”老人有些口音,我一時未能聽清,於是蹲下身湊到他跟前。見我不解,他便抬起手臂,沿着小臂比出一段長度,一遍又一遍,邊比劃邊説:“就這麼長……戰士給的。”原來他年輕時在部隊幹過活,一位戰士把隨軍用的鐵鍬送給了他。
“就是普通的小鐵鍬。”他兒子輕聲説,“可他當寶貝似的,幾十年了,一直留着。”
臨別,我為他們拍下合影。老人仍不放心似的,一次次提起那把鐵鍬,重復着那個動作。我笑着點頭,沒有打斷。
其實,歷史並不只存在於紀念碑和教科書中。它也藏在一位老人反復比劃的手勢裏,藏在他口中那把無從考證來歷的鐵鍬上。那不是文物,卻承載着一個人對那段歲月最樸素的敬意。
他未必能講述完整的長征史,而那把鐵鍬,或許與長征沒有直接關聯。但正是千千萬萬這樣不被記載的普通人,以他們的方式,默默守護着一段民族的集體記憶。而真正的紀念,也從不在形式,而是心底始終留有一份敬畏與回望。(張思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