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遼沈戰役紀念館收藏的穆青同志采寫的《東北抗日聯軍鬥爭史略》。(遼沈戰役紀念館供圖)
位於遼寧錦州的遼沈戰役紀念館,收藏着一本已經泛黃的小冊子,這就是曾任新華社社長的穆青同志采寫的《東北抗日聯軍鬥爭史略》(以下簡稱《史略》)。書中開篇記錄着這樣的文字:
“中國共産黨及其領導下的東北抗日聯軍,14年來在東北的抗日鬥爭,就其殘酷與艱苦的程度,可以説是中國歷史上空前未有的。這是一部用血淚寫成的歷史,也是中華民族在暴敵侵凌下,所顯現出的光榮和驕傲。但由於過去環境的限制,及日寇的嚴密封鎖,使國人對聯軍的英勇鬥爭很少知道……”
8月4日,遼沈戰役紀念館工作人員展示館內收藏的穆青同志采寫的《東北抗日聯軍鬥爭史略》。(遼沈戰役紀念館供圖)
參觀者在遼沈戰役紀念館內參觀(4月1日攝)。遼沈戰役紀念館收藏了穆青同志采寫的《東北抗日聯軍鬥爭史略》。新華社記者潘昱龍攝
1946年初,年僅25歲的穆青在一個班戰士的護送下,冒着零下30多攝氏度的嚴寒,乘卡車走了兩天三夜,經過長途跋涉,在密林深處採訪了東北抗日聯軍領導人周保中將軍及其部下老遊擊隊員數十人,寫下了這篇1.2萬字的長篇紀實報道,並於1946年3月以“關寄晨”為筆名,在《東北日報》和《解放日報》同時刊登。
這是在《東北日報》上刊登的穆青同志采寫的東北抗聯稿件。(遼寧日報社供圖)
這是第一次向世界展示東北抗日聯軍震天撼地的英雄史詩,深情鋪敘中國共産黨領導的14年浴血鬥爭,挺起了中華民族不屈的脊梁。
這篇報道用大量事實和鐵證告訴人們:正是中國共産黨領導的東北抗日聯軍堅持14年抗戰,對日軍給予了強烈打擊,為全國抗日戰爭的勝利發揮了不可替代的作用。同時,報道也有力地回答了抗戰勝利後“誰最有權利接管東北”:那就是14年來一直領導東北抗戰的中國共産黨人,14年來為保衛東北、收復東北始終奮戰的抗日聯軍及愛國大眾!
8月4日,遼沈戰役紀念館工作人員展示館內收藏的穆青同志采寫的《東北抗日聯軍鬥爭史略》。(遼沈戰役紀念館供圖)
字字血淚昭日月,青史不泯慰忠魂。
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東北抗日聯軍“抗敵最早、堅持最久、條件最惡”。今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周年,重讀穆青采寫的這篇力重千鈞的報道,讓我們銘記歷史、緬懷先烈,從中汲取繼續前行、拼搏奮進的精神力量!
萌芽:舉起抗日大旗
九一八事變後,中國人民就在白山黑水間奮起抵抗,成為中國人民抗日戰爭的起點,同時揭開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的序幕。
“‘攘外安內’蔣主張,夜贈領土百萬方;金陵城頭髮亂令,叫爾小民做羔羊!”1931年,震驚中外的九一八事變爆發,東北三千萬同胞從此陷入日寇鐵蹄之下,到處唱起了這樣的怨歌。
此時,國民黨仍在進行“剿共”內戰,在一部分人心目中,還存在希望南京政府出兵及國聯武裝干涉日本的幻想。
存亡時刻,中國共産黨以國家民族為重,號召全黨同志組織群眾開展愛國運動,武裝反抗日本侵略。
1931年9月19日,《中共滿洲省委為日本帝國主義武裝佔領滿洲宣言》就回蕩在瀋陽的大街小巷,號召人們起來抗日。9月20日,中共中央發表《為日本帝國主義強暴佔領東三省事件宣言》,響亮地提出:“反對日本帝國主義強佔東三省!”
楊靖宇、趙尚志、周保中……中國共産黨接連派出大批骨幹奔赴東北抗戰一線。東北人民抗日武裝的重要創建人羅登賢,在中共滿洲省委高級幹部會議上鏗鏘有力地説:“敵人在哪兒蹂躪我們的同胞,我們共産黨人就在哪兒和人民一起抗爭。”
穆青在《史略》中寫道:“中共東北組織特根據中央指示,廣泛向群眾宣傳,指出東北人民惟一的出路,不是指望國民黨和國聯,而是自動組織起來,普遍發動遊擊戰爭……”
中國共産黨的主張,得到廣大群眾的擁護,各地轟轟烈烈地掀起了抗日浪潮。
義勇軍、救國軍、自衛軍、遊擊隊、大刀會、紅槍會、山林隊……各式各樣的抗日武裝組建起來。這些武裝部隊被統稱為東北抗日義勇軍,他們無統一領導和編制,各自具有相當獨立性;主要用輕武器乃至大刀長矛,以遊擊戰為主要作戰樣式打擊敵人。義勇軍高舉“誓死抗日救國”“還我河山”的旗幟,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同日本侵略軍展開英勇的武裝鬥爭。
其間,第21、24路義勇軍多次襲擊奉天(今瀋陽)城,一度佔領東塔機場,震驚了日偽當局;以王德林為總司令的中國國民救國軍,在鏡泊湖地區連續組織四次伏擊戰,並取得寧安、敦化等戰鬥的勝利……
但當時在東北還有一部分抗日的舊軍隊,如黑龍江的馬佔山部、遼寧的唐聚五部、吉林的馮佔海部等,內部鬥爭激烈,部隊脫離群眾。對於他們,中國共産黨當時採取了團結幫助政策,一方面動員愛國青年學生成立義勇軍,大批地充實其力量;一方面又派出有能力的幹部去幫助他們。
穆青記述道:“在這一時期中,中共黨員到處奔走呼號,在抗日軍中做參議,做幕僚,甚至當兵在前線流血犧牲者,可謂比比皆是。如周保中同志先在自衛軍擔任宣傳指導工作,後任救國軍總參謀長;劉鐵鋼同志(留比利時學生)任自衛軍楊耀軍部參謀長;楊靖宇同志在吉海、沈海線一帶活動……”
穆青將當時的抗日軍隊分為三種形態:第一種是人民的軍隊,他們有組織,有紀律,依靠群眾,以愛國知識分子及工農分子為基礎,武器雖壞,但戰鬥力甚強;第二種是舊軍隊,這些部隊內部派系複雜;第三種是救國軍,其素質介於上述兩者之間。
據《史略》記載:“合計以上三種軍隊其總數不下25—30萬人……抗日軍給日寇的打擊較諸過去更覺實際有效……翻開1934年的《泰東日報》,根據日寇自己統計,日官兵在這一年‘討伐’中死傷者達5萬人以上。實際上恐尚不止此數。”
然而,東北義勇軍由於自身存在的許多弱點,加之得不到國民黨政府的支援,致被各個擊破,大多數主要領導人脫走,部隊大部瓦解。
1936年春,在中國共産黨的領導下,東北人民革命軍及各地遊擊隊統一起來,全部改編為東北抗日聯軍,共轄11個軍,成為東北抗戰的中堅力量。
1936年至1937年,東北抗日運動進入高潮,中國共産黨除堅持擴大東北的抗日運動外,還與關內愛國人士取得&&。同時,東滿和北滿地方人民政府成立,直接與日偽滿政府對峙。
據《史略》記載:“一時間在人民政府領導地區,廣大城鎮鄉村,遍插抗日紅旗,群眾高唱反日歌,到處歡迎抗日聯軍……每遇敵人‘討伐’時,群眾都組織自衛軍,擔任通信、擔架、偵察、警戒等工作,甚至扛着土槍配合聯軍作戰,宣誓要死守根據地。這是東北抗日運動發展的頂點,也是聯軍所謂‘騎大馬,逛大屯’的順利時期。”
七七事變爆發後,東北抗日聯軍更加積極活動,以打擊敵人、援助關內抗戰為中心任務,攻城奪寨、破壞交通,到處襲擊敵鐵路據點。各路軍也都建立了鞏固的根據地及良好的軍民關係,辦學校,出報紙,組織群眾。許多老遊擊區召開了人民代表會議,準備組織人民政府。尤其是松花江下游兩岸、牡丹江流域及偽三江省,大部分農村為抗日聯軍控制。
穆青記述道:“在南滿,楊靖宇部展開攻勢,由東而西、而南曾幾度進出南滿線達彰武、新民,跨安奉線……消滅日軍守備隊甚眾。在東滿,沿鏡泊湖岸及汪清、延吉、敦化間第二軍陳翰章部隊,予敵人打擊尤重……”
東北抗日聯軍的統一和鞏固,引起敵人極大注意,立即在東北增兵至30萬之眾,不斷地向聯軍進行“討伐”和“掃蕩”,並嚴密防範從長春到延吉一線,企圖把東北的抗日運動分開,還在群眾中採取殘酷的燒殺政策和“歸大屯”“保甲制”“連坐法”等統治方式。
1939年9月,法西斯德國閃擊波蘭,第二次世界大戰全面爆發。此時,中國抗擊日本法西斯的戰爭已進入第8年。
孤懸:血戰白山黑水間
東北地區是日寇執行“大陸政策”侵略全中國的後方基地,抗日聯軍的發展壯大,成了敵人的“心腹之患”。
至1939年,日軍在東北地區增兵至70萬之眾,以40萬兵力來“討伐”抗日聯軍,戰爭達到空前頻繁與殘酷的階段。在馬屁股山、蓮花泡等戰鬥中,抗日聯軍傷亡慘重。
同時,日軍對東北軍民展開了“總體戰”。一方面加緊施行“歸大屯”政策,凡在遊擊區的小屯子全部燒燬,群眾集中到大屯嚴加控制,在經濟上採取嚴密封鎖,一尺布、一斤棉、一粒糧都不準外運;另一方面對抗日聯軍加緊軍事“圍剿”,採取分區包圍、輪番“掃蕩”的戰術,在一塊地區內來回拉網,鞏固一個地區以後,再向其他地區進攻。
穆青在《史略》中寫道:“從遼吉邊區長白山脈之牡丹嶺、老爺嶺、老松嶺,橫過長圖鐵路,沿牡丹江兩岸,哈爾濱以東及烏蘇裏江左岸,所有山邊村落、山中的獵戶全部被日寇驅殺殆盡。以偽三江省而言,過去人煙熙攘,群眾熱心抗日,日寇稱之為‘共産黨的樂園’,焚殺過後,一片荒涼。”
這是東北抗戰最困難的時期。文章中説,東北抗日聯軍這時幾乎完全生活於冰天雪地叢山密林間,整日與野獸同居,饑寒相伴。沒有房子住,便背着斧鋸在一望無際的森林中放倒大樹建造“密營”。後來“密營”又遭敵人破壞,從此“他們就經年累月地在雪地上圍着火堆睡覺。火堆是他們最親愛的朋友,也是他們的家。傷風感冒腰腿疼痛時,火堆又成了很好的醫生”。
英雄從不畏艱險。當時,隊伍裏傳唱着這樣的歌曲:“天大的房子,地大的炕,火是生命,森林是家鄉,野菜野獸是食糧。”
在《史略》中,有這樣一段令人不禁落淚的文字:“在最困難的時候,他們曾吃過樹皮、馬皮,甚至自己腳上的靰鞡。數十天不見一粒糧食,是極其平常的事。有時候,他們因為飢餓,每天只能走十里路,很多人坐在地上就再也起不來,哨兵都必須依着樹身站崗,一根稍粗的倒木不用很大力氣就難以跨過……由於敵人的封鎖,他們買不到棉花和布匹,衣衫單薄,常有凍掉腳、凍破臉甚至全身凍僵而死者。平常手一伸出來,就立即凍僵,不小心一接觸槍筒就會粘下一層皮。”
穆青曾回憶那次採訪周保中將軍的經歷:“當時正是東北最嚴寒的季節,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那風,真像利刃一樣,割着耳朵、割着臉,穿透棉衣,透進骨髓;那空氣,充滿了凍結力,真是哈氣成冰,眼睛、眉毛、鬍子都挂起冰凌,眼睛張闔,鼻子翕動,均有沙沙之聲。我們簡直凍成了‘冰人’,特別是腿腳好像失去了存在。帶的乾糧成了冰塊,咬不動,掰不開……”這些描述,亦讓人深深感受到鬥爭環境之艱苦。
這是周保中將軍像。新華社資料片
東北抗日聯軍被日軍稱為“思想匪”,為徹底“消滅”抗聯,日軍制定了一個又一個“治安肅正”計劃,動用大量兵力進入深山密林進行大規模的“篦梳式、踩踏式搜剿”。日軍兵力是抗聯的十數倍乃至上百倍,一旦發現抗聯的蹤跡,就會“像壁虱一樣盯住不放”。
有抗聯老戰士回憶,每與敵人交火一次,都要連續不停地奔走上百公里,以擺脫追擊。即使是吃一頓飯,抗聯部隊都可能要付出血的代價。
周保中將軍曾向穆青講述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次在戰斗轉移中,十幾個重傷員實在無法行動,怕連累整個部隊,他們便主動要求留下。於是,部隊給他們找了一個隱蔽的山洞,留下一些糧食,約定等回來時再接他們。然而由於鬥爭情況惡化,部隊未能按時去接,日後找到這個山洞時,只見留下的傷員一個個都餓死了。有的躺在鋪上,有的死在鍋&上,鍋裏粒米無存,只有一鍋黑乎乎的稀湯;炊事員倒在山洞附近的水溝裏,扁擔水桶都還在他身邊不遠的地方……
最難忍受的還不是彈盡糧絕、挨餓受凍,而是聽不到黨中央的聲音,接不到黨的指示。從1937年起,抗聯即與中共中央及關內失去了任何&&,完全陷於孤軍奮戰的困境。
周保中將軍曾對穆青講,在最艱難的日子裏,想念延安真像孩子想娘一樣。有一次,他們找到一份毛主席的《論持久戰》,大家如獲至寶,你傳我,我傳他,抄的抄,摘的摘。這本書真像茫茫大海的指路明燈,給了他們無窮的智慧和力量。
抗聯部隊遵照毛主席在《論持久戰》中提出的戰略思想,把部隊分散組成許多小分隊,依託完達山、老爺嶺,不斷騷擾、打擊敵人,不僅在極端艱苦的條件下保存了自己,而且牽制了大量的敵人不能進關。
這是東北抗日聯軍騎兵部隊。新華社資料片
敵人對抗聯恨之入骨,到處張貼畫像,懸賞捉拿,曾宣布如割得周保中一兩肉,可換一兩金子,並曾直接下戰書,大意為:“周保中將軍,你若真是英雄,請擺開隊伍來打,不要老是偷偷摸摸地來襲擊……”
蘇德戰爭爆發後,日本於1941年在東北地區增兵達百萬,集中軍力進攻抗聯。此時情況更加嚴重,抗日聯軍彈盡糧絕,群眾完全被隔絕,數十天不見一人。《史略》中寫道:“即令偶爾見到一兩個山中獵手或煤窯工人、‘魚亮子’以及伐木的樵夫,亦大多數是被敵人訓練化裝的特務姦細,一見到聯軍人少,則施毒藥殺害,人多就跑去報告日寇……”
在這個最為困難的時期,東北抗日聯軍孤軍苦戰,犧牲甚巨。據不完全統計,抗聯共犧牲師級以上指揮員100餘人,其中軍級30餘人。
在吉林靖宇縣城西南6公里處,楊靖宇隻身一人在此與敵死戰。面對重重包圍,他的吶喊震徹山林:“我是中國人,絕不向侵略者投降!”殘暴的日寇剖開他的遺體,發現胃裏只有未消化的樹皮、草根和棉絮——這位抗日名將最後的“口糧”。
在黑龍江鏡泊湖地區,80多年前,陳翰章在此被日偽軍三麵包圍。激戰過程中,陳翰章中彈負傷,仍背靠大樹繼續戰鬥。敵人用短刀在他頭臉亂刺,並殘暴地剜出他的雙眼,陳翰章依然怒罵不止,直至流盡最後一滴血,時年僅27歲。
趙尚志、曹亞范、李紅光、童長榮……
無數優秀的共産黨人,面臨艱難險阻,用決心和鬥志,壯懷激烈地詮釋了初心和使命。
復起:星星之火終燎原
由於日軍瘋狂“討伐”,以及毒辣的“集團部落”政策和“連坐保甲”制度,連年血戰的抗聯無從補充兵員和裝備,加上長期與上級失去&&,1940年11月至1941年12月,抗聯第一路軍、第二路軍和第三路軍僅剩不足千人,只能相繼到蘇聯境內進行休整。
這是抗聯第一路軍第二方面軍之一部。新華社資料片
雖然東北抗聯主力轉移到蘇聯境內,但抗聯在中國東北的對日鬥爭並未停止。
《史略》中説,“平時聯軍行動為了避免敵人尋蹤追擊,亦必須消滅雪跡,多設疑路,以迷惑敵人,戰爭之苦,實出人意想之外。許多同志就是在這種情況下,非死於敵人的槍彈,而死於凍餓苦乏之中了。迫不得已,在周保中同志領導下,不得不分散軍隊,組織極秘密的遊擊隊……”
1941年春到1943年夏,抗聯派遣回中國東北的小部隊就有數十支,這些小部隊的任務主要以專項軍事偵察、收集情報為主。
1943年到1945年,東北抗日遊擊戰爭雖然處於低潮,但並不像敵人自欺欺人所宣傳的“大東亞聖戰基地鞏固了”“滿洲共産黨覆滅了”。抗日的火種仍在東北的土地上燃燒。
《史略》中記載:“1943、1944年,抗日聯軍的分散部隊,曾在鐵驪、綏化、東興、慶城等地出沒無常,不斷給日軍以打擊,並破壞其軍事設備……然每到一處必襲擊車站、破壞交通,極力恢復東北群眾的民族自信心,堅定人民對抗戰最後勝利的信念,並以實際行動告訴敵偽,無論如何艱苦犧牲,東北抗日聯軍是消滅不了的。”
蘇聯對日作戰後,東北形勢突起變化,在全東北各地分散活動的東北抗日聯軍,又活躍起來。
穆青記述,敵人曾畫了這樣一幅漫畫:畫中抗日聯軍站在一棵大樹上,下面是“皇軍”在鋸樹,樹已經傾斜,眼看抗日聯軍就會掉下來,敵人希望他們趕快投降。可是抗聯同志們看了卻氣憤地説:“現在無論如何也不會掉下來,掉下來的時候還在將來,那時候不是從樹上,而是從天上,從飛機上降落下來殲滅你們!”
事實正如英雄們預言的,到了1945年8月,抗日聯軍便從東北大地的各個角落,火山般地噴起,給日軍以最後一擊,並很快發展到10余萬人。
到1946年2月,東北抗日聯軍已改編為東北人民自衛軍,分佈於東北各地,部隊總數已達15萬人,並和“在關內參加八路軍、新四軍堅持抗戰的舊東北軍張學思、呂正操、萬毅等部及熱遼的八路軍合組起將近30萬人的東北民主聯軍,準備為爭取東北人民的民主自治進行堅決的鬥爭”。
東北抗日聯軍是中國共産黨創建最早、堅持抗日時間最長、條件最為艱苦的一支人民抗日軍隊。世上沒有一支軍隊,像東北抗聯這樣,主要創建者和領導人大半戰死;也沒有一支軍隊,像東北抗聯這樣,無論是總司令還是普通士兵,10多年裏時刻面臨着餓死、凍死和戰死的威脅。然而,就是這樣,他們卻創造了殲敵18萬、牽制日偽軍近百萬的奇蹟。
這是位於遼寧省本溪市桓仁縣境內的抗聯遺址二連哨所(2015年6月8日攝)。新華社記者潘昱龍攝
毛澤東同志曾在《論聯合政府》一文中,精確地描繪了東北抗戰的面貌:“一九三一年九月十八日,日本侵略者佔領瀋陽,幾個月內,就把東三省佔領了。國民黨政府採取了不抵抗政策。但是東三省的人民,東三省的一部分愛國軍隊,在中國共産黨領導或協助之下,違反國民黨政府的意志,組織了東三省的抗日義勇軍和抗日聯軍,從事英勇的遊擊戰爭。這個英勇的遊擊戰爭,曾經發展到很大的規模,中間經過許多困難挫折,始終沒有被敵人消滅。”
1946年2月,時任《東北日報》負責人廖井丹找到穆青説:“現在有個緊急任務,派你趕快去訪問周保中同志……中央的意見,要派記者去訪問他,請他對東北的形勢發表談話,説明抗日聯軍在東北堅持抗戰14年,而國民黨未出一兵一卒,現在根本無權接收東北。”
經過兩天三夜,穆青在部隊駐地見到了周保中將軍。穆青回憶道:“我仔細打量着周保中將軍:他同我想象中的傳奇人物似乎有些不同。他身材不高,卻很魁梧,目光中透露出莊嚴、威武的神色。他説話不多,但聲音洪亮,是個典型的軍人形象;他熱情、誠懇、質樸,又是個和藹的長者。從他的簡單話語和神色中,可以感受到他對黨、對同志充滿了深情。”
穆青在周保中將軍駐地採訪了近半個月,每天都被抗日聯軍的英雄故事激勵着、感染着。在採訪過程中,他“處於極度感奮之中,常常邊談邊寫,邊寫邊哭”。
據穆青回憶,一些抗聯老戰士告訴他:有一次在戰鬥中,周保中的腸子被打出來了,他伸手就把腸子塞進肚子裏,用綁腿布緊緊纏住,照樣行軍。在另一次戰鬥中,周保中的左腿中了一顆子彈,依然指揮作戰,直到戰鬥結束後,才請一位土醫生來做“手術”。那時,缺醫少藥,根本沒有麻醉針劑,土醫生就用拔釘子的鉗子,硬是從他的腿骨上把子彈拔出來,將打爛的肉剪一剪,用水洗一洗傷口敷藥了事。當時,周將軍咬緊牙關,頭上滴着豆大的汗珠,卻吭也沒吭一聲。曾目擊此事的同志説,三國時,有關雲長刮骨療毒的故事,但那是歷史傳説,誰也沒有見過,而周保中將軍的堅強意志和英雄氣概卻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後來,穆青在《一次難忘的訪問——憶東北抗日聯軍將領周保中同志》一文中寫道:“許多熟悉情況的老遊擊隊員也三三兩兩地來找我們交談……談到激動處,大家或沉默不語,或泣不成聲。特別是有關周將軍本人的事跡,使我十分感動,現在雖然時隔近40年,我仍久久不能忘懷。”
這是穆青同志的回憶文章《一次難忘的訪問——憶東北抗日聯軍將領周保中同志》(期刊截圖)。
完成採訪並與周保中將軍依依告別後,穆青心裏便時常惦念著這位可敬的英雄。只是世事流轉,總難尋得再見的機緣。
時光荏苒,直到1961年8月的一天,彼時的穆青正在北戴河休養。午後路過沙灘時,看見那裏坐著一位老人,身影竟有些熟悉。他腳步不由自主地走近,發現那端坐的老者正是周保中將軍。
穆青連忙快步上前,俯身輕聲問道:“周司令還認識我嗎?”周保中聞言先是一愣,隨即瞇起眼睛仔細端詳着他,片刻後搖了搖頭,略帶歉意地説:“對不起,想不起來了。”“我叫關寄晨呀!”穆青急忙説道。聽到這個名字,周保中猛地站起身,雙手緊緊抓住穆青的手,聲音因激動而微微顫抖:“哎呀,是你呀,你把我想得好苦,我到處找你,就是找不到!”那天,在沙灘上,他們又暢談了許久,從當年的採訪聊到分別後的種种經歷……
穆青回憶説:“在抗日戰爭期間,我親身經歷了無數苦難,在晉西北吃過黑豆糠皮,在冀中鑽過地道,但是,比起東北抗聯遇到的困難,實在是算不了什麼。我也讀過不少中外戰爭史,看到過不少反法西斯鬥爭的英雄事跡的報道,但是,論其戰爭的殘酷性、艱巨性,還沒有一個是超過東北抗聯的。中國人民正是依靠這批偉大的民族脊梁,依靠他們的不死的抗爭精神,才免遭滅亡。”(記者 牛紀偉 丁非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