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磚石上的中西交響樂-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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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5 07/25 10:54:17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開平:磚石上的中西交響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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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人説,建築是凝固的音樂。然而在這裡,“中國民樂”與“西洋樂”竟也和諧共鳴。

  漫步其中,只見羅馬柱廊與鑊耳山墻奇妙對話,琉璃花窗與哥特尖頂交織光影,騎樓滿洲窗格與巴洛克雕花同構共韻……

  這些歌唱着的舊建築,濃縮了歷史,跨越了時空,講述着跨越三個世紀的中西文明對話故事。

  這裡是廣東僑鄉江門開平。

  亂世飄搖:僑鄉起碉樓

  開平地處珠江三角洲西南面,潭江蜿蜒流淌穿過五邑僑鄉中部。

  舊時,開平曾是&山、恩平、新興、新會四縣的邊界,有着“四不管地帶”之稱,治安混亂,土匪猖獗。

  清朝順治初年設縣,定名開平,寄予了“開郡立縣,天下太平”之意。

  但“開平”之名並沒有給這裡帶來太平。

  19世紀50年代,開平陷入了一場“土客械鬥”——本地人與客家人因爭搶土地引發的衝突。開平本來地廣人稀,後來人口激增,土地沒有辦法滿足分配,於是本地人和外來客家人便打了起來,一打就是12年。

  1840年鴉片戰爭爆發,國力衰弱,經濟蕭條。同一時期,美國、加拿大、澳大利亞先後發現金礦,急需勞動力的消息經回國招工的同鄉在開平廣泛傳播,引起轟動。

  貧困落後、動蕩不安,於是,前往金山淘金髮財,成為人們的夢想。

  後來,美加兩國橫貫東西的鐵路工地成為吸收華工就業的市場,越來越多開平鄉民背井離鄉、向外謀生。

  到了19世紀60年代後期,開平“無僑不成村,無村不僑眷”,成為有名的僑鄉。

  很多華僑在海外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點血汗錢都會匯回家鄉養家糊口。人們希望通過在外打拼改變家中境遇,“什麼苦都可以吃,什麼活都願意幹”,從不忘記“錢銀知寄人知返,勿忘父母共妻房”的臨別叮嚀。

  中國人一向有着強烈的衣錦還鄉、落葉歸根的情結。大多數華僑匯錢回鄉或親自回國,操辦人生三件事:買地、建房、娶老婆。

  他們將積蓄匯到家鄉置業,帶動了家鄉的發展。華僑也被賦予了充滿誘惑力的名字——“金山伯”“金山客”。

  開平民間那時流傳着一句話:“金山伯冇一千有八百。”於是,“金山伯”這一稱呼,讓華僑成了土匪的重點瞄準對象。

  土匪猖狂到什麼程度?民間有句話叫“一個腳印三個賊”,意思是華僑一踏上回鄉的道路,後面至少有三個盜賊尾隨。

  《開平縣誌》記載:1912年至1930年間,開平發生過71宗較大的劫匪案件,縣城曾經三次被攻陷,連縣長也曾被抓走。

  開平地勢低窪、河網密布,一遇颱風暴雨,常有洪澇之憂,由此,開平催生了一種具有防禦功能的建築形式——碉樓。最早誕生於明朝嘉靖年間的迎龍樓,最初也只為抵禦洪水。後來,特殊的社會背景,賦予了碉樓更多的功能。它墻身厚,窗戶小,四週墻角一般都有射擊用的防衛塔——本地人稱為“燕子窩”。

  開平現存碉樓有1833座。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碉樓數量最多達到3000多座。

 中西交響:樓影匯文明

  如今,走進世界文化遺産“開平碉樓與村落”的代表性村落自力村,低矮的民居與高聳的碉樓、寬大的別墅,疏密有致地錯落在稻田、池塘、河流、竹林中,別有韻味。

  走近碉樓,底部是中國傳統的磚石結構和方形平面。抬頭仰望,頂部則造型繁複:拜佔庭式的穹窿頂、巴洛克風格的渦卷紋山花、古希臘和古羅馬的柱式等,仿佛置身歐洲。

  走進碉樓,門窗、柱頭等部位的精美雕刻,既有中國傳統的吉祥圖案、神話故事,如龍鳳呈祥、八仙過海等,也有西方的植物花卉、人物形象等。

  而在建築材料上,既有中國傳統的青磚、木材等,也引進了如德國的鋼材、英國的水泥、意大利的瓷磚等大量國外材料。

  踏進自力村銘石樓——這座美國華僑方潤文所建的五層建築,大廳裏的屏風具有強烈的西洋色彩,上面卻有十多幅中國詩畫。玻璃是意大利進口的,而雕花是中國手工藝師傅雕刻的。走上樓,德國的古鐘、日本的首飾盒,以及各種酒瓶、陶瓷工藝品等洋貨靜靜躺在廳角的陳列櫃,揚琴和留聲機擺在一起……西式生活和美學元素已經潛移默化地融入華僑的生活中。

  但登上房頂,只見六角琉璃瓦涼亭,五根羅馬柱托起了一座中國園林式的亭閣。在這座充滿異國情調的碉樓中,中國文化依然佔據至高無上的地位,隱喻着游子“落葉歸根”的文化眷戀。

  這樣中西元素的水乳交融,在開平並不鮮見。

  華僑回國,帶回的不僅是金銀,不僅是鋼筋混凝土,更將海外的美學、文化與思想融入故土。

  他們將海外所見所聞與中國傳統審美情趣相融合,傾注於建築之上,使之成為留在故土的一片精神守望地。

  如今,透過碉樓“燕子窩”,望見的不再是刀光劍影、槍炮硝煙,而是稻田翠色。寫在上千座碉樓每個角落的僑鄉文化,其生命力也正如這片翠色,生機勃勃。

  在開平,另一種充滿反差感的建築形式是騎樓。

  騎樓是一種近代商住建築,最早起源於東南亞。嶺南地區日曬多雨,騎樓一樓臨街,建成走廊,成了造福行人的“避風港”和“遮陽傘”。樓下既可住人,也可以做商鋪。走廊上方是二樓,遠遠看過去猶如二樓騎在行人走廊上,因此得名。

  在今天的赤坎華僑古鎮,游客漫步在有680多座、綿延近3公里的古騎樓建築群中,嘗“金山咖啡”、赤坎煲仔飯,看“赤坎火秀”煙花與鐵花表演,乘搖櫓船、坐鐺鐺車,感受歷久彌新的華僑文化。

  景區從2023年試運營以來,游人絡繹不絕。古老的騎樓穿越時光,等來了更多年輕的面孔。

  家書抵萬金。在海外謀生的華僑心繫家鄉和人民,通過家書與家人聯絡並匯款,由此産生了一種名為“僑批”的特殊家書,也稱為“銀信”。這是海外華僑寄給國內親屬家眷的書信與匯款的合稱,“銀信合一”,飽含深情。

  當時,這些銀信由“水客”背回家鄉。當年華僑把銀信寄到古鎮上的各大銀號,銀號拆信後,支票就可以兌換成現款,再轉交到收款人手上。一直以來,僑匯都是僑眷們賴以生存的經濟來源。

  相傳,很多建築是按照當時在外華僑寄回的明信片照片建造的。在僑匯支持之下,一棟棟模仿西方建築、中西合璧的騎樓平地而起。

  漫步其中,騎樓風格不一,有羅馬式、希臘式、哥特式、巴洛克式等,雜糅在一起,仿佛置身世界建築博覽園。

  抬頭望,女兒墻的雕塑上有許多中式建築的元素。有象徵五福的蝙蝠、寓意多子的石榴,還有預示喜上眉梢的梅花與喜鵲、象徵五穀豐登的大花籃……

  不只是老建築。現在行走在廣東的大街小巷,看到街邊路牌、聽人們講起粵語,也會有許多神奇的叫法——商店叫“士多”,源自英文“store”;打球叫“打波”,源自英文“ball”;草莓叫“士多啤梨”,源自英文“strawberry”,等等。

  華僑回鄉跟鄉親聊天,有意無意夾雜的外來詞彙竟成了時髦,帶動了僑鄉學英語的熱潮,外來語慢慢地融入當地話中,直至今日成為親切的鄉音。

  根係家國:建築在歌唱

  在距碉樓群十公里外的立園頂樓,祭拜祖先的神龕兩側有園主謝維立親手書寫的一副對聯——

  “宗功偉大興民族,祖德豐隆護國家。”

  有趣的是,上聯“民”字的最後一筆斜鉤起筆位置在整個字最上方,一筆出頭;下聯的“國(國)”字中間並非“或”,而是“民”。

  在這座耗時十年、耗資26萬銀元、融合了《紅樓夢》大觀園的意境與歐美建築風格的“中國華僑園林一絕”中,神龕上有這樣兩個特殊的字,寄託了園主怎樣的期許?

  “一筆出頭,意指後輩要努力,讓中華民族早日有出頭之日;國中為民,代表國以民為本、民以國為家,有國才有家。”這樣的解釋,不免讓人又震撼又感動。

  把家國情懷如此厚重地融入家族血脈中,在這裡並不罕見。

  作為用雙腳走出去“睜眼看世界”的人,華僑們對祖國落後、被西方人欺負的痛苦有多強烈,建設家鄉、“振興中華”的願望就有多迫切。

  赤坎古鎮是當地兩大家族在長期互相競爭合作關係中慢慢形成的。上埠是關氏,下埠是司徒氏,他們在古鎮東西兩端聚居發展:你建騎樓我也建騎樓,你建碉樓我也建碉樓……這種看似對抗的“軍備競賽”,實則激活了赤坎古鎮的發展活力。

  赤坎發明電燈股份有限公司是開平早期股份制公司之一,由關氏和司徒氏家族攜手創辦。1923年開始籌辦,1924年投入生産發電,每天晚上6點到12點供電。1928年,開平縣靈通電話有限公司也開始籌辦。

  上世紀50年代流行過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寄託着幾十年前普通中國人的生活理想。但在100年前,赤坎的居民就開始用上電燈電話。正是兩族的合作共贏,促進了赤坎的發展。

  自力村銘石樓裏,展示着一張過去的《華僑日報》,其中關於教育的內容佔了一整版。在異國他鄉的經歷讓華僑們深深懂得:只有科教才能興國,只有教育才能救國。

  在這樣強國救國愛國的精神感召下,賺到錢的華僑們回到家鄉,興辦學校,鼓勵後代和附近鄉民的後代接受教育。此外,他們還興建醫院等公益機構,建設家鄉、造福鄉親。

  而在赤坎,司徒氏在1925年建成圖書館後,來自美國的大鐘敲響的洪亮鐘聲在赤坎古鎮回蕩,引起關氏家族的強烈反應。關氏也立即籌資興建競爭性建築關族圖書館,認為“將來圖書館落成後,可為一族之光”,並從德國也進口了一口大鐘。關族圖書館大門外的對聯“骨肉有情宗親傾積愫,同胞着意書館起宏圖”,昭示出關氏以文化謀未來的決心。

  通常,祖先神位都是擺放在一樓大堂,而在開平卻恰恰相反,被供奉在最高層。當地人認為,這是期望坐得高看得遠,“高瞻遠矚”的神位能保祐海外游子興旺發達、平安歸來。

  今年3月底,立園園主謝維立先生的女兒謝美娟,攜子孫三代15人回到故鄉,回到兒時成長的地方。置身於父親打造的傑作裏,她回想起父親“非常希望能回到祖國大陸置業,他非常愛國愛鄉”。

  “紅棉花開的時候,我就想回家了。”鄉音無改鬢毛衰,今年已經90歲的她形容這次回家是“美夢實現了”。

  離開自力村時,記者注意到村口的大榕樹枝繁葉茂。榕樹是僑鄉的風水樹。在生長過程中,枝幹上會生長出許多氣生根。這些氣生根從枝幹垂下,接觸地面後就轉化為支柱根。根須深深地紮在泥土裏,支撐龐大的樹冠,吸收水分和養分。

  一代代僑民就像這榕樹,枝幹生生不息地生長,子孫一代代繁衍生息。但他們無論身處何地,枝條伸向多遠,根係都牢牢紮在家鄉的土裏。

  老榕樹在村口守望著老建築,也在等游子們回家。(記者田宇 肖恩楠 田建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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