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我家養過一匹馬。這匹馬留在我印象中最深的畫面,是1984年我坐在馬車上,馬四蹄翻飛,馬尾隨風飄,散成千條線。
這是去姑媽家吃喜面的情景。姑媽是我爺爺奶奶唯一的女兒,那年姑媽生了兒子,娘家爹娘加4個哥哥4位嫂子再加8個侄子侄女,一路喜氣洋洋。
去姑媽家有15里路,能騎自行車的騎自行車,剩下的坐馬車。我當時3歲,由大人抱着乘馬車。我在馬車上看到,棗紅大馬屁顛屁顛地甩着尾巴,馬尾絲絲飄逸。
假如不是家庭聯産承包責任制改革,假如不是大伯抓鬮抓到全大隊唯一的馬,都不能讓我體驗到坐馬車的快意。
那時我剛記事,恍惚間曾懷疑這只是我的夢。我特意打電話問母親,她證明我所記不假。
時間刻度來到1985年,糧食、棉花等大宗農産品由過去的統購改為合同定購,定購以外的産品可以自由上市交易。
這年,姑媽又生了一個女孩。娘家人更高興了,吃喜面的隊伍也更新了“裝備”。二伯新買的12馬力拖拉機,成了那次吃喜面路上最閃亮的風景。從馬車到12馬力的拖拉機,乘着改革的春風,我的家鄉開始以強勁動力前進。
馬,志在千里,優勢只有在路上跑才能體現,用在田間耕地有點屈才。大伯是種田的好手,並沒有跑運輸的志向,後來將馬轉賣,改成養牛。
驢
在魯西南家鄉,像二伯那樣早早買拖拉機的少之又少,十戶中有八九戶像大伯那樣養牛,零星也有養驢的。我家就是養驢戶之一。
養驢方知驢脾氣。驢拉車上坡,如果車重,上到半道,驢拉不動,它會隨着車倒退,任憑主人揮鞭子也沒用。拉車的主人萬分焦急,恨不能親自給驢做個“示範”。而旁觀看熱鬧的人,似乎挺“理解”,禁不住莞爾一笑。
驢也會看人行事。大人牽它,它乖乖的,幹活精神抖擻,還一溜兒小跑。要是孩子牽它,驢會欺幼。
有一次大人在後面駕車,讓我幫忙牽驢,驢似乎“故意”把車拉偏。大人斥責我,我就傳導怒氣,扽驢嚼子,它疼得齜牙咧嘴。驢“瞪”着我,頭揚到韁繩盡頭,盡量遠離我,車拉得更偏了。
同村有個比我長幾歲的少年,剛剛長到憑氣勢能“壓制”驢的年紀。韁繩在他手中,驢乖乖走直線。有一次從田裏回家,這少年耍威風,走幾步就扽一頓驢嚼子。將進村子時,他背着手拿着韁繩走在驢前頭,一副“PUA”得勝的派頭。突然,驢爆發了,像狗一樣,用牙咬住施虐者的屁股。如果把狗咬比作刀扎,那麼驢咬得比作斧劈。
驢咬人的事,迅速成了村裏的新聞。大人們紛紛教育自家孩子,萬萬不可在欺負驢之後,又背對着發怒的驢。
農村耕地,僅靠一頭牲畜不夠,需要幾個家庭“聯産”。這種互助小組相對固定,我家和大伯家、後鄰居的叔叔家一組。每到犁地、耕地、耙地時,常常是大伯家的牛走“C位”,叔家的牛年輕力弱一些,走左側的二號位,而我家驢走右側的三號位。
從三條拉直的套繩,我注意到驢與主力套繩之間的夾角更大,後來學到向量和正弦,才明白其中奧妙。
扶犁的老把式,手裏拿着鞭子,行進路線偏二號位時,三號位的牲口就得挨鞭子。在持續工作時,牛相當於0.7至0.8馬力,驢只有0.3至0.6馬力。也不知我家驢挨了多少鞭子才弄明白擴大夾角來彌補力量劣勢,設法讓犁沿着主力的方向筆直前進而避免挨鞭子。
身單力薄的驢陪牛耕了一天地,精氣神都頹了,身上幾處皮被繩套磨得血肉模糊,這是因為斜拉套的額外傷。有好幾次,母親看了眼含熱淚,喂它時就多加幾把豆餅。
最能使驢解乏的方法是允許它打個滾。驢不會四腳朝天躺着,驢打滾就是四蹄並列側躺在地,然後四蹄並舉,一翻身,四蹄一併落在身體另一側。乏透了的驢,吃飽喝足後,如此打兩三個滾,騰地起身,就又變回走路像小跑的可愛小毛驢。
我家養的是草驢,誕下過小驢。驢駒差不多有一年時間跟在驢媽媽身邊,自由自在,直到長到可以賣錢。
驢駒成年的禮物是一副籠套。當驢駒的韁繩遞到買家手心,我悵然若失。也不知驢媽媽有沒有“傳授”向量和正弦的奧秘,好讓它在驢生路上少挨點鞭子。
真正體現驢價值的也不在阡陌之間,而在通往遠方的路上。硬給驢安排一個耕田的活兒,實在是資源錯配。驢曾是絲綢之路上重要的運輸功臣,敦煌藏經洞文獻中有《祭驢文》,證明驢的主場不該僅僅是丘陵地區的一片田。
牛
飼養母牲畜,所得回報,每年還有一個崽兒,養大後可以賣錢。
彼時在魯西南,牛犢身價上千,驢駒身價僅五六百。因此,家養牲畜多是母牛。
我家養幾年毛驢後,也改成了養牛。
驢走了,牛來了,驢棚改成牛棚。這個“二手房”年久失修,屋頂靠南一邊已坍塌一條,只剩東、西、北三側能從墻上獲得支撐。
每次牽牛進去,我都不想多待一秒,抬頭看看屋頂上藍藍的一線天,倒吸一口氣,生怕屋頂會在下一秒全部坍塌。
直到有一年盛夏,天雷滾滾,一場暴風驟雨才開場5分鐘,“轟”的一聲,一個雷炸響在牛棚裏。父親和我正站在堂屋裏享受雨氣打消暑氣的快意。父親聞聲,第一個反應過來,“壞了,可別把牛砸死嘍!”話音未落,他已跑進雨裏。我緊隨其後,也衝向牛棚。
牛還活着!直愣愣站在槽前,渾身覆蓋一層黃土,像一件未完成的泥雕。圓圓的牛眼瞪着我們爺倆,驚魂充滿其中。
牛棚屋頂由幾層構成,椽子之上是葦蓆,更上是膠泥層,再之上是能防水的三合土層。這次坍塌下來的是葦蓆和膠泥,所幸屋頂不高,牛沒有被砸傷。
牛在棚內,排泄都在原地,勤快的農夫,堆一堆黃土在側,用土蓋住穢物,牛因而有個幹爽的立足之地,農夫把浸了糞便的黃土斂起漚肥。
如果人懶,牛就遭罪。即便任勞任怨如牛,走進屎尿沒蹄的牛圈,也會遲疑一下。
聽大伯講過強人入戶偷牛的事。入戶偷牛不都是靜悄悄來靜悄悄走。老農睡覺輕,會時刻用一隻耳朵探聽着自家院子裏的動靜。發覺異動,就咳嗽一聲或者問一句:“誰啊?”這在以前能嚇退小偷。但隨着村裏壯勞力外出務工,情況變了,養牛戶紛紛賣牛。
這幾年,魯西南村莊進出口普遍裝了“天眼”,再沒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偷牛,但散戶養牛已成往事。農機取代了牛力,農戶“上樓”了,家裏沒了牛棚。即便有養的,在成本競爭上,也會被規模化的養殖場打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