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我作為中國第41次南極考察隊的隨船記者,搭乘極地科考破冰船“雪龍2”號向着冰原大陸進發。船兒一路向南,穿過海峽,越過赤道,從北半球的寒冬一頭扎進了南半球的盛夏。龍年第二個“夏天”的故事,就這樣開始了。
(一)
這期間,我認識了很多可愛的極地工作者,看到了他們戰風鬥雪之外的另一面。
祖成弟是“雪龍2”號上的輪機員,司職大管輪。他的工作內容,簡單來説就是確保“雪龍2”號的各種機器安全運轉,保障它們能為船的運行和前進提供充足的電力和動力。迷宮般的機艙路線他早已爛熟於心,大大小小的機器設備他也如數家珍。
擁有專業、豐富的輪機知識,祖大哥上學時卻是文科出身。“當時畢業後聽説跑船更賺錢,就一點一點自學、考試,誤打誤撞入了行。”
祖大哥熱情好客,下班後常喊我去房間一起喝茶。海上漂泊難免枯燥,閒時他喜歡研究詩詞,打發時間。有次夜聊至興起,他打開手機備忘錄,給我念了幾首自己的得意之作。其中有一首這樣寫:
“班歇夜待眠,獨坐看窗天。舷外風浪涌,思緒動蟄參。年少踏海途,而今鬢霜添。吹浪青沫飛,行船銀波潺。天地乘龍客,赫赫一行間。來路塵已盡,志勇未曾減。鄉梓非不顧,親友何道安。登足踏極旅,從此遠人間。”
陳棟彬也是我在船上認識的好兄弟。因為嚮往極地,退伍之後他選擇上船做水手,本航次是他的第3趟南極征程。他身材高高胖胖,留着一頭“秀麗”長髮,結合這份在海上飄蕩的工作,頗有些“江湖浪客”的不羈風範。
水手的工作內容比較雜,有時在駕駛&值班開船,有時在甲板開吊機吊貨,船上的活兒他基本都幹過。我倆年齡相倣,又有些共同愛好,經常能聊到一塊。
棟彬是無人機發燒友,屋裏挂滿了大大小小的飛行設備。天氣好的時候,他會跑到甲板上飛無人機,或記錄科考船乘風破浪、破冰前行的颯爽英姿,或拍攝企鵝海豹、冰山深海等“世之奇偉、瑰怪、非常之觀”;天氣不佳時,他也會飛無人機,幫船長查探周圍海域的具體情況。我管他叫“機長”,他也樂得接受這個外號,對自己拍的視頻頗為自得。
在茫茫大海上飛無人機,風險可不小,得隨時做好飛機“一去不復還”的準備。雖然之前已經掉了幾架在海裏,讓他心疼得夠嗆,但過幾天還是照飛不誤,樂此不疲。有次信號差,無人機始終沒法穩定降落,眼看又要墜進海裏,情急之下他徒手上去把飛機抓了下來,手被割了個口子,縫了好幾針。
在南極中山站採訪的時候,我認識了張冬。初見時他扎着小辮,正在食堂站着吃飯,隨便扒兩口馬上就要去接班。作為發電班班長,他的工作是確保柴油發電機組正常運轉,給考察站穩定供電。到去年11月底,他已經在中山站工作了一整年。
3次度夏,7次越冬,張冬是正兒八經的“老南極”。自2003年第一次踏上南極大陸至今,他在南極待了將近3000天,這塊冰原大陸承載了他的青春、熱血與回憶。
張冬腦子活,創意多,愛拍視頻,喜歡導演,多年冰原歲月積累了不少影像資料。打開移動硬盤,他指着電腦屏幕裏的照片,一張張給我介紹——
“這是南極春晚,我們越冬隊員自編自演,有小品、有舞蹈,很熱鬧。”
“這是當年我寫的一個劇本,用默劇的方式呈現,表現我們在南極越冬的日常。”
這兩個多月,我接觸了宏大極地事業背後一個個鮮活具體的人。他們數年如一日敬業付出,但偶爾也感覺苦悶,會培養些小愛好排解孤獨;他們離鄉千萬里,但重情重義有擔當,將肩上對家庭的責任扛得更穩更實。風雪極地40載,他們是最生動堅實的注腳。
(二)
龍年的第二個“夏天”,我同時感受到了時間的短暫與漫長。
對於參與秦嶺站配套設施建設的工人張利新而言,時間總是不夠,得搶。
他來自中鐵建工集團,主要負責鋼結構安裝。但在南極這種特殊環境裏,什麼活兒都得幹。“打地基、安管道、裝墻板,哪邊着急大夥就先一起上,互相搭把手。”
秦嶺站所處區域盛行南極下降風,風起時飛沙走石,暴雪漫天,難以外出,所以每年適合張利新和隊友們在室外作業的窗口期很短。計劃詳細周密,但天氣變化無常,作業安排必須隨時根據實際情況做出調整。
面對狂風暴雪,張利新戲稱自己和隊友是“一根繩上的螞蚱”。他記得去年在秦嶺站有一天風雪特別大,白天出去幹活,中午就差點回不來了。兩人相距不到一米,連對方是誰都看不見。因為怕走丟,他和隊友們掏出一根粗繩,背對風雪站成一排,一手拉着“企鵝服”帽檐,一手緊緊抓住繩子,如拔河般一點點往前挪,這才安全回到站裏。
時值極晝,時間的概念在南極早已模糊。張利新有時候根本分不清幾點,只知道工期緊,任務重。只要天氣合適就出門幹活,沒日沒夜,爭分奪秒,只想著再快點,多幹點。
對於在南極越冬的張雷來説,時間有些漫長,要熬。
他來自中國氣象科學研究院,主要承擔氣象觀測與部分科研任務。作為中國第40次南極考察中山站的越冬隊員,到去年11月底,他已經在南極待了一年。
回想起來,張雷覺得極夜前的日子最是難熬。“眼看著太陽漸漸消失,黑夜漫長無邊,每天都數日子盼回家。”
列數回去之後最想做的事,是支撐他熬過漫漫冬天的動力之一。
“回去第一件事,先把新鮮蔬菜吃個夠,真懷念那個脆爽的口感啊。”
“南極太荒涼了。回去之後想去公園裏坐坐,看人來人往,看生機勃勃的綠色植物。”
我問張雷,這麼難熬,後悔來這裡嗎?他不假思索地搖了搖頭:“我是‘南極師門’畢業的。我導師,甚至導師的老師,都曾來過南極,為極地氣象事業做過貢獻。來這裡工作一段時間既是我個人的願望,也是我們師門的傳承。”
時間的每一面,都映照南極征程的樣子。在短暫的時間窗口裏爭分奪秒,才有秦嶺站快速崛起於冰原;在漫長的極夜中持續堅守,才能獲取南極相關研究的長期數據,久久為功。
在中山站地磁觀測棟內,我看到有人在桌櫃一角用馬克筆寫了“英雄”二字。是啊,能穿風雪、踏冰原,在地球最南端參與極地建設的,都是英雄。他們的故事,還在繼續……(黃韜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