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華走筆丨當歷史與我雙向奔赴-新華網
新華網 > > 正文
2025 01/10 10:48:48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新華走筆丨當歷史與我雙向奔赴

字體:

  北京前門大街,熙熙攘攘,游客們互相闖入彼此的鏡頭。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攝影師口中的“麻煩讓一讓”。

  2024年7月17日拍攝的永定門前的百姓。陳鐘昊攝

  但在100多年前的正陽門下,拍照的人才是唯一的“闖入者”。旅行者、攝影師、外交官,帶着一摞摞厚厚的玻璃底片,來到正陽門下。

  兩年前,為了準備北京中軸線申遺報道,我購得一本《北京中軸百年影像》。700余張北京中軸線的老照片裏,最早的攝於1860年。某個晴朗的秋日,攝影師費利斯·比托在正陽門城樓上拍下了這座古都的第一張全景照片——

  1860年費利斯·比托拍攝的北京中軸線全景(由6張照片拼接而成)。(《北京中軸百年影像》作者劉陽供圖)

  穿過大清門、千步廊,宮閣聳峙;沿城墻東西眺望,宣武門、崇文門影影綽綽;天際線上,西山、白塔廓影浮現。

  沒有現代建築的年代,最能感知北京老城的平闊與錯落。視線掃過一門、一墻、一城,無需闡釋,便能理解何為“中國理想都城秩序的傑作”。

  可惜,再往後看,傑作黯然、秩序破碎。1900年6月,正陽門箭樓在戰亂中被燒燬,兩個月後,駐紮在甕城內的英軍印度兵做飯不慎失火,又將正陽門城樓燒燬。照片裏,北京最大的城門殘破得只剩半截,好似被攔腰斬斷的巨人。

  中軸線上的門,幾乎都難逃厄運。永定門屋頂遭八國聯軍炮擊;地安門被日軍用大炮整個轟塌;午門前,八國聯軍安營紮寨。一張照片中,被鑿開的永定門城墻外,幾個瘦弱的孩童站在護城河裏向畫外凝視,不遠處,站着一名荷槍實彈的外國士兵。

  2023年12月25日拍攝的冬日裏的正陽門箭樓與城樓。陳鐘昊攝

  我很訝異,在我近幾年拍攝的照片裏,永定門下始終歲月靜好,大人帶着孩子放風箏、踢皮球,老街坊們在城樓下吹奏樂器、跳廣場舞,他們無疑是這裡的主人。

  100多年,中國人到底經歷了什麼?

  在那些西方攝影師們的鏡頭裏,中國人從來是被窺視的“他者”。我,一個穿行時空的讀者、一個書寫當下的記者,本以為只是偶爾窺探過往,但翻閱一張張舊影,我不曾經歷卻似乎肉身自帶的集體記憶被一一喚醒。

  一門、一墻、一城,那是與我有關的輝煌與苦難。

  這或許就是文化遺産存在的意義。幾十年、幾百年、幾千年,銘刻一群人共享的記憶符號,它的完整、損隕、消失、重生,勾連出一段關於“我”的敘事。

  此後,在有關文化遺産的採訪中,我會刻意留意那些存世的老照片。

  去年,年過花甲的北京延慶長城史料收藏者孟憲利走入我的視野。在他收藏的600多張老明信片、照片、幻燈片、版畫中,有一組照片極為珍貴。19世紀末20世紀初,西方攝影師行至連接南口鎮至八達嶺長城的關溝古道,在最窄處,一個叫“五貴頭”的地方,不約而同地為這條溝通中原與塞外的要道留下了它最初的影像——

  1877年英國攝影師托馬斯.查爾德拍攝的五貴頭。(收藏者孟憲利供圖)

  東為燕山,西為太行,峽谷中匆匆北行的人挑着擔子,趕着馬車、駱駝,沒入巨石的縫隙。四角攢尖頂的魁星閣與雙層單檐歇山頂的關帝廟,分立東西崖壁。抬頭,長城橫臥,注視着一代代人在跋山涉水中艱難生存,在追祖懷遠中生生不息。

  1909年,中國人自主設計的第一條鐵路京張鐵路從這裡穿過,畏途就此變通途。

  帶着那幾張老照片,我隨孟憲利來到五貴頭,卻不見東邊的崖壁和魁星閣的痕跡。抗日戰爭時期,日本人將五貴頭段的京張鐵路改線,削平了山丘,摧毀了古閣。

  那幾年,日本人在長城沿線拍攝了許多記載戰事的照片。我結識的另一位收藏者、35歲的阮明昊,是一位聽障人士,他收藏了當年日本朝日新聞社發行的《支那事變畫報》。照片裏,日軍佔領一道道城關。

  一門、一墻、一城,無聲泣訴,我又一頭扎進一段集體記憶。跟隨這些照片的帶引,我一次次身處歷史故地,在八達嶺、居庸關、長峪城等地觸摸戰火留下的痕跡。

  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定義中,這些具有重要且持久價值的紙質、視聽、數字或其他格式的文獻,被稱作“記憶文獻遺産”。“記憶文獻遺産”對抗着漠視與淡忘,不只實證一段歷史,也照應你我身處的現實。

  2019年12月,京張高鐵開通。這條百餘年後由中國人自主設計的智能化高速鐵路與關溝古道、老京張鐵路並肩而行,衝過一道道舊日城關。40里的山溝,裝下三個時代的征途。

  2024年7月17拍攝的北京天安門廣場及建築群。陳鐘昊攝

  車輪滾滾向前,回頭看,關關難過終過關。

  我以記者的身份親臨高鐵開通現場,在長城腳下,參與歷史的書寫。我也留下了一段影像,向讀者們講述我與這條高鐵的故事,那是我對這片土地最新的記憶。

  如果不是因為老照片,我可能難以感知新與舊交替間,京張高鐵的分量緣何厚重。北京中軸線於我亦是如此,700多年,城市格局依舊沿着這條線生長。老城猶在,新城正興,在時光的相冊裏,我感悟一條線何以撐起都城的脊梁。

  一些同事曾對我説,我們拍的照片在當下或許沒有多麼大的意義,它真正的價值是在未來。接觸老照片的經歷,讓我越來越確信這句話。

  歷史與我雙向奔赴,現實如是,未來如是。(陳鐘昊)

【糾錯】 【責任編輯:王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