説起刀與髮簪,似乎風馬牛不相及。可福州卻有一種叫“三條簪”的打扮,偏偏要以刀作簪,近來頗受姑娘們青睞。
即使選一個游人稀少的雨天,在三坊七巷某條悠長的巷弄中,也不難尋到一個撐着油紙傘的女孩子正在拍照,黑髮盤成髻,髻上三把刀刃般的銀簪,淡淡映着桐油紙傘面泛黃的光;或是在某座古厝裏遇見幾位姑娘,身着漢服、旗袍,各自頭上簪着質地不同的“三把刀”,結伴走過滴雨的游廊。
近一年來,各大網絡社交&&、新聞客戶端上關於三條簪的文章、短視頻猛增,抖音上相關視頻的播放量超過3.5億次,引得不少外地游客專程“打飛的”到福州一探究竟。
福州三條簪究竟有何獨特的魅力?
在福州三坊七巷南後街,青年演員進行“三條簪”粧束快閃活動,吸引游客駐足觀看。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林善傳 攝
三簪之夢不知所起
上世紀初,少女冰心回故鄉福州省親,在經閩江進城的途中,曾自轎中向外一瞥,見到了這樣一幕:“……滿街上來來往往的儘是些健美的農婦!她們皮膚白皙,烏黑的頭髮上插着左右三條刀刃般雪亮的銀簪子,穿着青色的衣褲,赤着腳……”
在之後的幾十年中,冰心游歷甚廣,看過許多國家女性的粧扮,卻仍在《故鄉的風采》一文中將少時所見的這幕記錄下來,並稱讚如此打扮下福州女子透出的俊俏、勇健是“天下之最”。
三條銀簪扁平如刀劍,上刻花紋,用時在頭上挽一髻,主簪刀刃向下,左右副簪交叉,刀刃向外……這便是令冰心唸唸不忘的福州女性傳統頭飾——三條簪(又稱“三把刀”)。
這樣獨特的打扮,到底從何而來?相關地方志及文獻中並無專門記載,以至三條簪的“身世”撲朔迷離。
“惠帝元康中,婦人之飾有五兵佩,又以金銀玳瑁之屬,為斧、鉞、戈、戟當簪。”《晉書·五行志》中,記錄了晉時婦女一種以兵器作簪的“五兵佩”習俗。
已故福州文史專家鄭麗生由此考證,三條簪的淵源可以追溯至1700多年前的西晉時期,在“晉永嘉之亂,八姓入閩”時,“五兵佩”也隨着中原士族向南遷徙來到福建地區,又逐漸由斧、鉞、戈、戟演化為刀、劍形制,最後在福州得以保留,成為晉人舊俗在全國絕無僅有的遺存。
關於三條簪由來的另一種説法更廣為流傳。在距今400多年的明朝嘉靖年間,倭寇作亂,濱海的福州地區不時遭到襲擾,婦女們便以長髮作鞘,簪刀而行,以便遇到賊寇隨時抽刀刺敵抵抗,為三條簪添上“保家衛國”的傳奇色彩。
隨着時代變遷,婦女們頭上的三把利刃轉而成為更純粹的裝飾物,保留下刀劍的形狀,由鐵制改為銀制或銅制,更偏遠貧窮地區的婦女也用做成刀型的木、竹作簪。
百年前,福州女子的陪嫁除了藤漆皮枕、髹漆全牛皮箱、桶石(便桶)、鏡箱、花燈“五件套”外,還會請巧匠打造三條簪。娘家為將出閣的女兒準備一套三條簪,如同為新生兒打造長命鎖一樣尋常,彼時三條簪在整個福州地區的流行由此可窺見一斑。
上個世紀初的某個清晨,民國新派人士張遵旭走過福州城門,望見如此一番場景:“……由城門遠望‘三把刀’燦燦之首飾,恰如羅馬時代之軍隊行列……”
一直到民國時期,福州城郊勞動婦女依舊是三條簪這種粧扮的主體。不難想象,當時福州城中街巷、城外渡口,以及婦女們每日清晨用扁擔挑着米菜交易、購買日用品的日常場景中,都不乏三條簪的“刀光劍影”。
但張遵旭可能不曾料到,這樣滿城簪刀的夢幻景象,不久便遭“幻滅”。
1930年,三條簪被國民政府福建省代主席方聲濤以“蠻俗”“有傷風化”等理由嚴令禁止,警察們把守住城門,凡是有婦女簪三條簪進城,會被當街扒下頭簪,扭曲丟棄。福州及周邊城鎮的婦女,在這般嚴令下,最終無奈妥協。
1936年,福建《民政概要》記載:“省會附郭,舊日多插銀簪三條,如刺刀,名曰三簪;現經勸導,不復再插。”
彼時福州尚無高樓,滿城古厝,但馬鞍墻下卻再沒了三條簪的影子,冰心眼中的“天下之最”就此沉寂。
“福州的三條簪在哪?”
時間來到2023年,閩南泉州的“簪花圍”火了。
簪上花,換上漢服尋訪古街古巷,成為火遍全國的文旅體驗項目。福州街頭簪花游玩拍照的靚影頻現,粧造體驗商家們也紛紛在社交&&宣傳起相關服務。
一條分享福州簪花體驗的帖子下,有網友留言:“泉州簪花在福州火了,福州的三條簪又在哪?”引起一片唏噓。
深受觸動的還有福州市鼓樓區文化體育和旅游局副局長賀衛。2018年,賀衛在福建省檔案館學習時偶然翻到一張福州婦女頭簪三條簪的老照片,只一瞥,就被照片中的妝容吸引。
“福州建城已有2200多年歷史,三條簪和相關造型如能重現,將能成為展現福州近代歷史文化的活符號之一。”賀衛當即物色起復原三條簪粧造的人選,但因實物、歷史資料難尋,所有人都婉拒了這個既費錢費力、又不見得有市場回報的邀請。
接下來的日子,賀衛幾乎跑遍了鼓樓所有漢服粧造店,苦苦尋覓無果。
2024年初的一天,一群姑娘走進了鼓樓區文化館大門,為首的懷裏抱着一個木匣子,拉住工作人員便問:“我們復刻了三條簪和粧束,能不能申請非遺?”賀衛聞訊匆匆趕到一看,三支嶄新的刀型銀簪刻着精美花紋,靜靜躺在匣子裏。
來人正是漢服粧造師黃秋輝,她和整個粧造團隊的成員都是土生土長的福州姑娘。幾年前,她帶着夥伴們在娘家聚會,閒聊間偶然有人提起了三條簪的美麗與獨特,大家正感嘆想一睹“芳容”而不得,旁邊70多歲的母親竟捧出了一支泛黑的老銀簪。
“那是一支插在發髻正中的主簪,本來是外婆的,後來傳給我媽媽,現在又傳給了我。”黃秋輝説,有實物在手,所有人都來了興趣,大夥一起湊了十多萬元,到古玩店淘換來兩支副簪與主簪配對,又請銀匠依樣打了套新簪。但是,“如果只復刻了簪子本身,那也只是有形無實,最關鍵也最難的其實是復原三條簪的粧束。”
刀簪的形制尚可從前人留下的片紙只字中尋找,也有巧手銀匠相助復刻,但簪刀的習俗湮滅已久,頭髮怎麼盤?發髻如何固定?既無老師相授,又無專門史料記述,黃秋輝等人只能找來晚清及民國時期模糊的黑白照片,一張張研究比對,不斷實驗。饒是從事粧造的專業人士,整個團隊也足足花費了4年多時間,才將所有細節一一復原呈現。
三條簪“醒了”,很快就展現出十足的魅力。
2024年4月,在福州美麗鄉村旅游季主會場上,模特們首次以頭簪三條簪的造型亮相,艷驚四座。
6月,在鼓樓區文化體育和旅游局幫助下,被復原的三條簪粧束以“福州傳統粧束技藝”入選鼓樓區第七批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名錄。
9月,福州籍女星陳昊宇、萬妮達返鄉體驗三條簪粧束,推出的《三條簪》宣傳片播放量超1200萬次,相關微博話題瀏覽量超1.1億次。
11月,“福州傳統梳粧技藝(三條簪)”入選福州市第八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名錄……
忽如一夜春風,各大社交&&上,年輕人們“打卡”三條簪的帖子越發多了起來。有人曬出自己體驗三條簪粧束的照片,詮釋女性的溫柔、堅毅與力量;有人來到鄉間,以三條簪形象拍攝視頻,還原出百年前田間地頭的景象,喚醒不少老一輩人兒時的記憶;也有視頻博主將三條簪帶到歐洲,英國倫敦的大本鐘、倫敦之眼旁,神秘的東方粧造引得往來行人頻頻回望相詢……
北京、重慶、瀋陽、大理……三條簪迅速出現在全國各地遍佈的變裝旅拍店裏。而福州街邊各個粧造體驗店門口的廣告牌上,簪花、苗服等項目後紛紛新添了三條簪的字眼。在三坊七巷、上下杭、梁厝等歷史文化街區中,隨處可見頭簪三條簪逛街拍照的游客。白色的馬鞍墻下、石板鋪就的巷弄中、古意十足的游廊畔,都是三條簪常現的“出片”之所。
近百年時光裏,身旁走過的面孔換了又換,古厝舊巷卻再度與三條簪“老友”相逢。
三條簪火了,福州南公園萬壽橋邊的粧造店裏,黃秋輝也忙了起來。不少人慕名體驗三條簪粧束,甚至有外省游客專程“打飛的”前來探訪。
某天,一位年輕人帶着奶奶和外婆登門,希望讓兩位老人也嘗試下復原的三條簪粧造。一陣忙碌後,兩位老太太換上大襟藍色布衣,頭上銀發裹住三條銀簪,對鏡望去,一位老人突然濕了眼眶,“我好像看到了我的外婆”。
黃秋輝説:“那一刻我們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成功了。”祖輩、父輩口中簪刀的傳説,就此真正成了現實。
三條簪打開一扇窗
在保護性推動相關傳統粧束技藝復原和申遺之餘,喚醒三條簪更具時代意義。
“三條簪是一個聯結古人與今人的情感共鳴點,找準它在當代的表達方式,能同時為傳統文化保護傳承、文旅經濟發展開闢新路。”在福州市文化和旅游局副局長朱壽良看來,為三條簪創新開發更多適應當下的應用場景,使其在人們身邊客觀可感,方才是對這項非遺技藝最好的保護與活化利用。
三條簪從一個個歷史場景中走來,很快找到了豐富的展現方式。
在文旅部門的助推下,三條簪的形象登上舞&、戲&,也走向街頭。中國船政文化城《最憶船政》多維體驗劇中,女演員們頭簪三條簪演繹晚清船政人發展先進技術自強求富的故事,堅韌、求知、進步的巾幗形象更加具象;創新編排的沉浸式閩劇裏,生活場景中的三條簪在觀眾身邊還原,三條簪的形象、故事更加觸手可及;各個歷史文化街區裏,三條簪主題快閃活動不時進行,演員們抽簪作刀而舞,颯爽英姿引起人群陣陣驚嘆……
無論是作為晉時婦女頭飾的歷史遺存,還是作為明朝時衛國抗倭的演化,三條簪已經成為包含着女性剛柔並濟、獨立勤勞、心懷家國等精神品質的一種符號,與福州的城市氣質融為一體。在古今故事演繹中加入三條簪形象,並不濃墨重彩,卻在人們品味福州這座城市時,為它的自畫像補上精彩一筆。
本為姑娘們梳粧日用之物,三條簪的“家常”氣質與生俱來,以極高的包容度迅速融入現代生活的各個角落。
幸會文化空間位於朱紫坊中一棟古色古香的臨河小樓,是不少姑娘與閨蜜約會常去的地方。近來,有不少客人成了三條簪愛好者,樓中聚會、喝茶的姑娘們髻上常見各式三條簪。
“我們也提供三條簪粧造拍攝的服務,很多客人都親身體驗過,出了不少好看的照片。”幸會文化空間主理人胡蕾説,三條簪的造型、內涵圈粉不少,一些客人有了煩惱:三條簪日常裏該怎麼搭?“拍照的粧造基本是三把金屬刀簪搭配漢服,在平時就顯得有點太‘隆重’了。”
現代生活場景中,傳統金屬簪頗顯厚重。“得從材質、色澤、花紋等方面進行創新,才能讓三條簪更好兼容現代服飾。”胡蕾嘗試着用牛角梳製作技藝、大漆工藝創新做出的三條簪,為不同生活場景的應用提供了更多選擇。
憑着獨特的質地和精美的花紋,新制的三條簪成了許多游客追捧收集的文創産品。“每次有新簪製成,都是店裏最熱鬧的時候,很快就被挑光了。”胡蕾説。
漆藝工作者方曉輝的工作室裏,擺放着琳瑯滿目的大漆工藝品。屋子正中的工作&上,數十支大漆工藝製作的三條簪剛剛完成陰幹,在流水下輕輕打磨去表層的漆殼,簪身逐漸透出銀箔薄料、彩繪、暈金夢幻般的光澤。
“三條簪的刃身是不小的‘畫卷’,漆藝的百餘種技法都能施展其上。”方曉輝説,無論是牛角三條簪背後的福州角梳製作技藝,還是大漆三條簪背後的福州脫胎漆器髹飾技藝,都是非遺老技藝兩相結合碰撞出的火花,隨着三條簪逐漸回歸日常生活,這些老技藝深邃、變幻無窮的魅力也將被更多人看見。
粧造體驗、文藝演出、文創開發……不長的時間裏,三條簪聚起的一條文化産業鏈已具雛形。但在朱壽良眼中,三條簪妝容之下,還埋藏着更深的文化內涵和故事,正待挖掘和呈現。
利兵為簪,長髮作鞘,三把銀刀一把為國,一把為家,一把為己……透過三條簪剛毅與柔美並存的妝容,看得到一群福州姑娘的傳奇。
晚清時期,王眉壽躬身辦學,1906年起在如今三坊七巷光祿坊創辦“女子師範傳習所”“女子職業學堂”,又推動二校合併成立“女子師範學堂”,親任監督。她既周旋辦學雜務,又傾心授課,匯聚各方資源,鑿開女子求知的門縫。
20世紀三四十年代,林徽因在硝煙烽火中走過15個省份,考察近3000處古建築,在極度艱苦的環境中一面照料一雙兒女,一面應對繁重的學術工作,抱病與丈夫梁思成一同完成我國建築學奠基之作《中國建築史》。
一生近百年歲月中,冰心以筆為舟,文學上,《兩個家庭》《斯人獨憔悴》等開“問題小説”之山,《繁星》《春水》等創“小詩”先河,又投身翻譯引介佳作,亦熱衷社會公益,為中外文化交流、婦女兒童事業傾獻力量……
面對國家民族、事業、家庭,福州的女兒們無不展現出鋼刀般堅定的擔當和勇敢。“以三條簪為載體,我們或許能更好地講述福州城與人的故事,更清晰地描述女性美麗的妝容與內在的魅力。”朱壽良説。(記者李昊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