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鄉野守文物”-新華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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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 10/25 10:19:50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我在鄉野守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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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秋時節,桂花正香。

  “放心,沒得事!”上午10點,潘元菊從肩上斜背的紅色針織小包裏掏出老年手機,按下通訊錄上保存的一個號碼。

  10月17日,在木魚山摩崖造像,文管員潘元菊巡查結束後返回。除標注外照片均為新華每日電訊記者胥冰潔攝

  “好的,辛苦了,你要注意安全。”電話那頭傳來。

  潘元菊這才從山上下來。“三次巡查、兩次打掃、一次給文物部門平安報備”是她每天雷打不動的動作。從1999年開始,現年75歲的潘元菊已經守護家門口的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木魚山摩崖造像25年。

  10月17日,在木魚山摩崖造像拍攝的文管員潘元菊。

  公元3世紀左右,石窟藝術從古印度沿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外來的宗教形式、藝術形式與中國本土藝術相結合,中華大地綻放石窟藝術之花。早期由於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均在中原地區,佛教傳播、石窟寺的開鑿多在北方和黃河流域一帶。然而隨着唐宋政治軍事形勢的發展,佛教石窟造像由北向南推移,川渝地區開始成為全國石窟造像的中心。四川省資陽市安岳縣和重慶市大足區,地理位置相鄰,共同鐫刻着石窟造像史上的明珠。

  10月17日在安岳縣毗盧洞拍攝的千佛洞窟。

  調查顯示,全國共有石窟寺(含摩崖造像)5986處,其中川渝地區有2850處,佔全國總量近二分之一。在鄉間泥濘小路的盡頭、在寂靜無人的老樹旁邊、在與古道相連的山間河谷,這些唐風宋韻的石窟造像如星點般灑落,數百位由附近村民擔任的文物管理員日復一日與文物相伴,守護山野間的歷史回聲。

  與文物為鄰

  “42年來,臥佛院沒發生一起被盜事件。”這是四川省資陽市安岳縣臥佛鎮臥佛村村民吳忠富最驕傲的事情。

  驅車到安岳縣北邊,經過跑馬灘水庫,來到臥佛院。院裏翠竹掩映,環境幽靜,造像依崖取勢。在長約1000米、高約50米的岩壁上,存留着大量盛唐時期的摩崖造像和石刻佛經。

  最特別的當屬目前世界最長的一尊全身左側臥佛造像,身長23米。在距離地面7米高的岩壁上,造像背北面南,頭東腳西,雙手平伸,雙目微閉,左側而臥。在臥佛對面的岩壁間,還密集分佈着眾多初唐和盛唐的造像。

  從1982年開始,吳忠富陪伴了這些造像上萬個日與夜。

  每天早上6點,鬧鐘響起。起床後簡單收拾完,他就沿着一條鄉間小路行走10分鐘,從北門進入臥佛院,開始巡護文物,一圈下來走一個多小時。

  臥佛院是安岳縣第一處被發現的文物,也是第一個國家級文保單位。此前,這些寶貝已在鄉野裏沉睡了多年。

  1982年,安岳縣成立文物保護管理所,第一任所長唐承義和同事們靠着雙腳和一部黑白相機,爬山穿林,耗時兩年調查,驚訝地發現,全縣境內竟現存摩崖石刻造像10萬餘尊,石窟經文近40萬字!後來經考證,他們才知道,安岳縣是我國唐宋石窟造像最集中的縣。

  “太散了!”如今,唐承義已至耄耋之年,再提起當年調查之事,那些穿梭在雜草叢生的密林深處,拿着砍刀找路的畫面依然清晰。

  由於分佈分散,當時的保護條件有限,請住在文物附近的村民擔任文管員成為有效之舉。

  吳忠富從小就聽家裏老人説“附近菩薩多”。有的石窟還曾一度作為村民家的豬圈、牛圈。一到夏天他就和小夥伴們爬到石窟裏面乘涼。

  當縣上想請吳忠富照看文物時,他一口答應,成了縣上第一個文管員。

  10月16日,在安岳縣孔雀洞拍攝的文管員周世夏。

  從小與文物為鄰的還有守護雙龍街鄉孔雀村孔雀洞的周世夏。

  安岳縣誌記載:明隆慶四年,僧崇智在此建寺,“因先人刻有孔雀明王”,故命名為孔雀禪院、孔雀寺。“寺廟左右兩側各有兩戶人家,我們家是其中一戶。”周世夏説。

  10月16日在安岳縣孔雀洞拍攝的“孔雀明王造像窟”。

  如今,寺廟早已不在。沒有遮擋後,“孔雀明王造像窟”顯露出真容。一個半身兩米多高的孔雀,頭頸偏南45度,背上馱着八葉蓮花,孔雀明王端坐於蓮花之上。

  周世夏對這再熟悉不過。“這個孔雀洞從前就在我家廚房裏”,面向孔雀頭,周世夏一邊比劃一邊説,以前這正下方放泡菜罈子,左側堆滿柴火,右側滲水,很少放雜物。前面的空地上擺一張方桌,他們每日就在這造像前吃飯。

  後來,周世夏一家從這裡搬出,在政府支持下,在不遠處蓋起新房子。1999年當上文管員後,一段時間內,他在孔雀一側搭了塑料棚子,日夜守護。

  在與安岳縣比鄰的重慶大足,同樣有着不少散佈於山林、田野的中小型石窟。當地聘請義務文保員77人,年齡最大的84歲,最小的33歲。

  義務文保員裏,有父子兵,有夫妻檔。

  佛祖岩義務文保員羅開洪在造像前打掃衞生。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周文衝攝

  50歲的羅開洪是佛祖岩的義務文保員。佛祖岩距離大足石刻游客最多的寶頂山景區不遠,是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崖壁下佇立着雕鑿於南宋的華嚴三聖像,三尊半身佛像雕刻精美、法相莊嚴。

  羅開洪一家義務看守這處石窟已經30多年。羅開洪家在石窟附近,他從小在石窟裏跳繩、下棋,下雨天在石窟裏躲雨,天熱時進來避暑。對於佛像,他覺得特別親切。“就像在望著你笑。”羅開洪説。

  從1988年開始,他的父親羅君時就成為當地最早的一批義務文保員,駐守在佛祖岩。2020年父親去世後,他接過父親的班。他記得父親臨終前對他説的兩句話,一句是“照顧好你媽”,另一句是“把菩薩看護好”。

  義務文保員龍運高(左)和陳貴素夫婦守護着普聖廟摩崖造像。新華每日電訊記者周文衝攝

  在大足區中敖鎮金盆村,74歲的龍運高和陳貴素夫婦,守護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普聖廟摩崖造像已經20多年。普聖廟摩崖造像始鑿於南宋,造像分佈於高4米、寬34米的崖壁上。千百年來,廟外香火不斷。

  老兩口當義務文保員,每月共有1600元的收入。自家的5畝地流轉後,每年還有1500元的土地租金。平時,老兩口就住在廟裏。到了飯點,妻子陳貴素回家做飯,做完飯端到廟裏,老兩口一起吃。龍運高閒下來時就拿個小板凳,坐在廟裏編蒲扇。

  山野之間,文物為伴,成為日常。

  幾十年,對千年國寶而言,猶如一瞬。日夜守護的時光,卻是這些村民們的大半輩子,抑或一生。

  10月17日在安岳縣毗盧洞拍攝的水月觀音。

  為文物而勇

  早些年有文物偷盜現象時,守護員隊伍是最先阻擋偷盜行為的重要力量。

  在安岳縣馴龍鎮黃河村,沿着彎曲的鄉道前行,木魚山石牌坊就掩映在路旁翠竹之中。

  這是一座不高的砂岩山丘,茂盛的竹林已遮住了木魚山本來的面貌。踏上苔蘚斑斑的青石&階,穿過石牌坊,正對着一座緊閉的青瓦小廟。

  10月17日拍攝的安岳縣木魚山摩崖造像12號龕,2016年偷盜者在此取下一個佛頭,被文管員潘元菊發現並搶回。

  文管員潘元菊打開鎖,推門而入,一排小型唐代造像映入眼前。出了廟門左拐,沿着樹林下的崖邊小道往前走,崖壁上別有洞天。24個龕窟、770余尊造像,保存相對完整、精美絕倫。

  來到小道盡頭,12號龕裏一尊菩薩頭像不見蹤影,被鑿下來的痕跡還依稀可見。

  “被賊娃子敲下來了,真是可惜。”潘元菊回憶起2016年7月26日那個驚心動魄的下午。

  當天中午,她正坐在椅子上休息,老伴郭明樹忙着熬豬油。

  “咚咚咚……”屋子後面的山上傳來一陣陣敲打的聲音。

  “莫遭偷吧!”潘元菊穿上鞋,從椅子上起來,什麼也顧不上帶就往屋後的山坡跑去。

  “不得了,菩薩腦殼已經被敲下來了。”只見兩個50多歲的男性盜竊者,一個正抱着剛敲下來的佛頭從坡上下來,另一個在坡下接應,看到有人來,山坡上的人趕緊把佛頭裝到黑色背包裏。

  潘元菊上前阻攔,死死拽住書包,“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們帶走了”。盜竊者一看來的是個老太婆,使勁一甩,撒腿就想跑。哪知道即使背包帶子薅斷了一根,潘元菊還不肯松手,她腳下一滑直接摔倒,頭狠狠磕在地上,鞋子也被甩掉。

  盜竊者依舊沒有松手的意思,一個男的從包裏掏出一沓錢給潘元菊。“你就算是給我1萬元今天都跑不脫!”潘元菊大聲喊着抓賊。此時,山下的老伴聽到呼喊,趕緊報警,又跑到小道下面呼喊其他人。

  村民們紛紛趕來,盜竊者跳上車準備溜走。潘元菊見狀蹲下死死抱住車輪,最終盜竊者被抓住。

  事後,地方文物部門獎勵她1000元,並帶她去檢查身體,幸好無大礙。

  “我守的是國家文物,怕啥子!”潘元菊在當地以膽子大出名,夏天上山看文物經常遇到蛇,她還拿棍子打死過十幾條。

  或許起初並不了解這些文物的價值所在,但從當上文管員那一刻起,“看住,別被偷”就成了他們時常惦記在心的責任。

  10月16日,在安岳縣茗山寺拍攝的文管員曾祥余。

  安岳縣東南方向的虎頭山上,坐落着國家文保單位茗山寺。幾尊造像因佈滿水波紋一般被風化的痕跡而成為“網紅”,75歲的曾祥余在此守護。

  2010年,曾祥余沿着崖壁旁小路查看時,發現有人打算在毗盧佛和東嶽大帝龕前搭架子。擔心佛頭被偷,他立刻給文物部門打電話,對方對他説,“你要守好,佛像腦殼千萬不能掉”。此後3個多月,曾祥余在造像前的一塊狹窄空地上放了一張單人床。吃住在戶外,甚至雨天被子打濕了也沒離開。

  10月16日,文管員曾祥余在茗山寺石刻群巡查。

  在山上生活幾十年,由286&階組成的上山小道早已換成寬敞的泥板路,山下的民樂村更名為了頂新社區,曾祥余一直沒下山。

  與造像為伴的日子偶爾“驚心動魄”,但絕大多數時候是由無數個無聊、枯燥的平凡時刻組成的日常。

  陳家岩摩崖造像位於重慶市大足區金山鎮天河村。造像開鑿於南宋時期,分佈在長18.1米、高3.5米的一處崖壁上,雕刻精美。該摩崖造像於1963年公布為縣級文物保護單位,2019年公布為重慶市文物保護單位。

  陳家岩摩崖造像的義務文保員王學豹在檢查文物保護建築門鎖。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周文衝 攝

  74歲的王學豹是陳家岩摩崖造像的義務文保員。他家距離陳家岩摩崖造像約500米。幾十年前,他的父親在山上割草時,就看到了這處藏着佛像的石窟。沒想到,幾十年後,這處石窟成了兒子後半生的歸宿。2007年,王學豹受聘為陳家岩摩崖造像的義務文保員。

  王學豹當義務文保員不是全職,白天可以忙自己的事,晚上9點前準時上山駐守,睡在山上。

  早些年,對義務文保員來説,在駐守點如何住是大問題。王學豹用磚頭和石棉瓦片,在石窟洞口旁給自己搭建了一處簡易窩棚。山上最難熬的是雨季,窩棚經不起大雨,床舖被淋濕是常事。雨下大了,王學豹就躲到石窟裏。

  造像四週植被茂盛,常有蛇蟲出沒。2018年秋天的一個夜晚,他不慎被藏在被窩的蛇咬傷了小腿,疼到走不了路,他自己先處理,又是放血又是擦,隨後被緊急送到鎮醫院救治,花了上千元。

  駐守近20年,王學豹只有幾天請假沒有睡在山上。一次是因為老丈人去世,他要去守夜。臨時找來替班的人在山上待了一晚上,死活不願再來。“他説夜裏守着佛像害怕,風一吹到處都在響,他一晚上沒睡着。”王學豹説。

  或許,守護者們並不是生而勇敢,但面對偷盜者和惡劣的環境,保護“國家的文物”的信念支撐他們底氣十足、內心強大。

  10月16日在安岳縣茗山寺拍攝的石刻造像。

  以文物為傲

  隨着川渝中小石窟日益受到關注,文管員們的守護條件不斷改善。

  2015年,陳家岩摩崖造像裝上了可對講的監控攝像頭。大足石刻研究院負責安保的同志介紹,他們一般每週至少要給義務文保員打一次電話,不是簡單的查崗或測試線路,更多的時候是關心這些義務文保員的身體,大家聊聊家常。

  近幾年,大足石刻研究院和安岳石窟研究院都陸續啟動中小石窟保護設施建設項目,分批次對中小石窟採取危岩體加固、地基夯實、增設龕檐或窟檐、改建或新建石窟保護建築等項目保護措施,並改善石窟周邊環境。對石窟造像守護者們,安岳、大足兩地陸續為他們落實、提高補貼。

  去年,大足石刻研究院的保護項目實施到陳家岩摩崖造像,造像前加蓋了管理用房和廁所。今年,王學豹從窩棚搬進了管理用房。

  王學豹的房間裏,剛好能擺下一張單人床。床邊有幾把塑料凳子,空間跼踀,轉個身都難。王學豹説,雖然不大,但比過去自己的窩棚好多了,起碼不會漏雨。

  自從木魚山摩崖造像安裝了監控後,潘元菊心裏也更有底,她每天巡護可以減少為一早一晚兩次。2021年老伴去世後,她依然獨自守護石窟。因為用心守護文物,潘元菊陸續獲得“全國最美文物安全守護人”“四川好人”等榮譽。

  4月份,安岳石窟研究院帶她到成都領“四川好人”獎。臨行前,文物部門找其他人臨時替她看管木魚山上的這些“寶貝”,潘元菊極力反對,“其他人我不放心”,她把在成都開出租車的兒子叫回來幫忙守了一週。

  10月16日在安岳縣茗山寺拍攝的石刻造像。

  今年,游戲《黑神話:悟空》大火,茗山寺作為取景地之一也成為熱門“打卡地”。曾祥余在手機上看到游戲畫面後眉毛一挑,“不以為然”,“還是實地既好看又耐看。”

  國慶節期間,游客從全國各地趕來,曾經冷清的停車場天天堵車,可把曾祥余累個夠嗆。“這一尊佛,要站在側面看,側面比正面有韻味。你看這些波紋,石頭上有風的痕跡……”巡護時遇到游客,介紹的只言片語之間,儘是曾祥余對文物的理解和喜愛。

  10月16日,在安岳縣茗山寺,文管員曾祥余(右)給前來參觀的游客講解石刻內容。

  如今,隨着守護者年齡漸長,就近吸納群眾基礎好、負責任的年輕文管員,傳承守護文物,也提上日程。

  日益完善的技防或許能為人防助力。四川省文物局正在安岳縣試點開展全縣石窟寺視頻監控系統建設,並將在此基礎上制定全省中小石窟安全防範視頻監控系統技術標準。近年來,大足石刻研究院先後建成大足石質文物保護中心、大足石刻安全技術防範中心、大足石刻監測預警中心等科技&&,全面提升了石窟寺保護能力。

  10月17日在安岳縣毗盧洞拍攝的柳本尊十煉窟。

  安岳石窟研究院成立於2021年,已先後引進文物與博物、考古學等專業碩士研究生16名。“專業人才通過各類項目參與到文物保護中,形成專業人才與民間力量的良好互動。”安岳石窟研究院負責人説。

  目前,在成渝地區雙城經濟圈戰略下,資陽和大足兩地聚焦石窟文化創新性傳承與保護,加快建設資大文旅融合發展示範區。

  大足石刻研究院院長蔣思維説,在通過保護延續石刻文物生命的基礎上,也要讓鄉野文物進一步融入老百姓的生活。在安岳,當地正加緊建設安岳石窟數字化展示中心,期望將石窟文化以更加生動的方式呈現給游客。

  但散落野外的中小石窟寺安防依然是一個難題。2021年,國家文物局印發《“十四五”石窟寺保護利用專項規劃》,提出實施“平安石窟”工程,特別提到在川渝等石窟寺分佈密集地區,集中設置區域性安全管理&&,實施重要石窟寺安防示範工程。在安岳,當地正在對177處石窟寺更新、安裝視頻監控設備。

  10月16日在安岳縣茗山寺拍攝的石刻造像。

  近些年,記者曾多次探訪川渝地區的一些中小石窟。早些年,尚未有保護的概念時,村民們在造像前燒香拜佛,以笨拙的方式為造像粧彩,也曾湊錢為石窟造像搭雨棚、蓋廟子。後來,隨着國家保護力度升級,當年不少燒香拜佛者轉身變為守護者,這是來自民間最樸素的守護。

  採訪中,感動於那些雕刻精美絕倫的造像,和文物穿越時空帶來的震撼時,一個個普通的守護者更加讓人難忘:“幹好交給我們的任務”“活一天守一天”“就怕年紀大了守不住國家的這些寶貝”……他們把自己緊緊與石窟相連,從青春到白髮,只為護國寶周全。(記者 張海磊 周以航 周文衝)

【糾錯】 【責任編輯:吳京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