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庸:香港回归是历史主流

http://www.cflac.org.cn  2007-7-3  作者:康 伟 彭 宽  来源:中国文联网
 

  在香港文化界,这位84岁的老人举足轻重,半个世纪以来,他笔下的书剑江湖,给整个华人世界营造了一个完美的英雄侠客梦,而在现实生活中,他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也大义凛然、激情豪迈,不少故事被人们传为美谈。他,就是中国文联荣誉委员金庸。在香港回归十周年的历史性时刻,我们在香江之畔,拜访了这位温厚长者。

金庸正在接受本网记者采访

  我从小就赞同香港回归

  很多人读过金庸的小说,很多人也熟悉他一手创办的《明报》,但不是很多人知道,当年在香港回归的历史大事件中,金庸也是一个参与者。抚今追昔,金庸今日谈起当年事,仍是有声有色,感慨甚深。

  很佩服邓小平

  记者(以下简称“记”):我们了解到您当年其实很早就参与到香港回归的工作中来了,1980年的时候,中央就邀请您去内地访问,能不能回忆一下当时的情况?

  金庸(以下简称“金”):当时是新华社香港分社的社长过来和我商量,问我能不能去内地,和中央领导人见见面,我说我很想见见邓小平先生,另外希望到内地各地走一走。于是他们就给我安排。据说我是第一位被邀请去内地的香港新闻界人士。1981年的时候,我到了北京,包括我太太、我的孩子,我们都见到邓小平先生了。

  记:当时见面的具体情况是怎样的呢?

  金:当时是在人民大会堂安排见面。我们住在北京饭店,是由廖承志先生派车来接我们。去之前,我对太太说,你的皮包什么的不要带了,进大会堂是要检查的,不方便,我们空手去吧。因为接我们的车来得晚了,等我们到了大会堂的时候迟到了,看见邓小平先生已经站在门口等我们。我忙说,对不起,我们迟到了。邓小平先生说,不要客气,不要客气,我很想见你的。我们就一起走进去。邓先生穿一件夏威夷的衬衫,我们穿的是西装,打着领带,很正式的。邓小平先生就说,我们是“粗人”,很随便,你们也不要客气,请把西装脱掉,穿衬衫就可以了。进去后我们就坐在一起。他说他右边耳朵听力不太好,就请我坐在他左边。他抽烟,我也抽烟。他就不断地给我烟抽,记得是熊猫牌的烟,我说您这个烟很好,他说,是的,这是云南烟。他还给我衣服里放了几包,让我带回去抽。抽烟的时候,他帮我点烟,我说,您是长辈,我不敢当。他说没关系,今天见面我们就是朋友了,以后都是朋友,你给我点烟也好,我给你点烟也好,都没有关系,不要在这些小问题上拘束。

  记:您在见邓小平先生之前,好像就在您报纸的社论里写到过他?

  金:是的。那时侯是江青批判邓小平,我就在《明报》上写社论,说批邓是不应该的,邓小平对党和国家的贡献是很大的,不应该批他。邓先生知道这些情况,他对我说,你们对我很支持啊,多谢你们。我说,这个不用讲,您对国家有贡献,我们应该支持。我是发自内心地支持他。

  记:当时你们谈到许多话题?

  金:邓先生给我讲的话题很多,那时候国内的《参考消息》也转载过,我回来后也写文章,登在《明报》上面。记得在一路走进去的时候,他还给我讲笑话,说你写的武侠小说我很喜欢看。我说,写得不好,请您指教。他说很好的,很有意思。我说,您工作太忙,这些小说没什么内容,不用看的。他说,不是的,消遣时读是很好的。

  记:他提到您的武侠小说,您当时有什么感觉?

  金:我觉得彼此的距离就很接近了,气氛很融洽。

  记:后来又谈到了什么呢?

  金:他后来提到《明报》,说你们《明报》的意见,大致上很好,但有一些我们也不能完全同意的。我说,当然了,我不是共产党人嘛,你们的意见,我有些同意,有些也不同意,也会批评。他说,那也很好,有不同意见就要批评,你能给我们真诚的批评,我们就是真正的朋友。如果一个朋友总是说好,那也不是朋友了。真正的朋友,好就说好,不好就说不好,学问好,见解多,正直,有错误要谅解,这就是好朋友。

  记:有没有谈到香港的问题呢?

  金:当时也说到这个话题,香港问题当时还没有确定的想法,但他的态度是很坚定的。他就是说,香港我们是一定要收回的。怎么收,没有讲,当时“一国两制”的方法还没有明确地提出来。最初英国是不想交回的,提出这样那样的说法,但是邓小平说,香港我们一定要收回,主权不能谈判,你不交回也要交。

  记:您当时的态度是怎样的?

  金:我是赞同香港回归的,我从小就赞同香港回归,因为都是中国人嘛。英国人很无礼地来侵略中国,把香港割走,后来九龙、新界也被霸占了。租借99年,期满了就要交回中国,这是条约规定的。其实现在我们香港的水还是靠广东东江来的,和大陆是息息相关的。如果大陆不供水,香港马上就要垮掉的。后来我们知道邓小平公开讲,不交回也要交回,你不交我们总有办法收回。我很佩服。一些外交官拖拖拉拉的,邓小平就一句话,干脆,明确。

  记:您特别佩服邓小平?

  金:是的,我很佩服邓小平先生。他在政治生涯中,三落三起。他指挥淮海战役,指挥得很好,我写武侠小说,心里是很佩服英雄的。邓小平先生对国家的贡献很大,是一个大英雄。

  记:还谈到其他有关香港的话题吗?

  金:有的。他知道香港人不喜欢内地的生活方式,说你们有些人害怕也是有道理的,你们在资本主义制度下生活这么多年,当然不习惯一下子改变。我还说到台湾的情况,我说蒋经国先生也给我说,说他们反攻大陆也停止了,两个党不打了,要和谈。我很同意。但有一点要说明,就是内地的生活方式台湾人过不了,所有产业都全部公有了,这个制度他们不能接受。我当时对蒋经国说,你们反攻大陆就不要了,大陆也不会来打你们。你把台湾建设得很好,对中国就是很大的贡献。蒋经国先生说,你这个意见很好,我考虑考虑。我说你反攻大陆是没有希望的。大家和平共处,你把台湾建设好,他们把内地建设好,大家都好,不是很好吗?

  记:当时提到过“一国两制”这样的想法吗?

  金:当时还没有。不过邓小平先生问我,你说社会主义有多少种啊?我说我没有研究过,不知道啊,不过我觉得社会主义样式很多,各个国家的国情不同,各个国家的社会主义是不一样的。我们大家都跟苏联学,学来学去都是这一套,不一定对的。各个国家应该实现自己的社会主义。邓先生说,您讲的我有一点是同意的,就是社会主义在每个国家是不同的。有些国家经济发达,有些国家经济比较落后,落后的国家和先进的国家就不能用同样的经济制度,我们和苏联就不一样,中国就不能完全照抄苏联,我们有自己的国情。我说,中国人和苏联人不同,苏联人商人很少,中国人就能经商,世界各国都有华商,很成功,中国要根据自己的国情发展经济。他说,是的,我们要从中国的国情出发,不可能大家都一样。

  记:谈的气氛很融洽。

  金:是的,谈了很多话题。后来还谈到内地,谈到干部不再终身化。邓小平先生问我几岁,当时我五十几岁,他又问其他几个工作人员几岁,说年龄大了做工作也是很辛苦的,他马上要退了,然后说你们还年轻,你们再做10年也应该退了啊。以后领导干部要年轻化,而且要知识化、专业化,懂农业也好,懂经济也好,要懂一个方面,不能光懂打仗。

  记:这次见面之后,和邓小平或他的家人还有接触吗?

  金:后来有一次,他让女儿到我这里来要我的一套书,我说应该送给邓先生,就送了全套,请他指教。他们叫邓先生老爷子,说老爷子每天晚上睡觉之前,都会拿来看几页,但也不能看多了,看多了就一直看下去了,所以看几页就打住,必须睡觉了。

  回绝英国首相 笔战末代港督

  记:您在香港文化界一直是很有影响力的人物,当年在香港回归问题上,您的立场一定很受关注吧?

  金:英国首相撒切尔夫人和邓小平见面商谈香港问题后,回到香港曾单独约我见面。她说,邓小平一定要收回香港,您怎么想?我说,那您交还给他啦。她到香港来,约见我们这些所谓的舆论领袖,是希望我们支持英国人,表示香港人民不愿意把香港交还给中国。但是我说,我是中国人,我是拥护香港回归中国的,香港人也是拥护回归的。她就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就说,这个问题就不谈了,说点别的。香港是中国的地方,应该归还给中国,这个是历史主流,是不存在商量余地的。英国再强占下去是不可能的。

  记:听说您后来还在《明报》上发表文章,和最后一任港督彭定康辩论香港回归的问题?

  金:是的。这个很有意思。彭定康现在是牛津大学校长,而我在牛津也待过5年,也是他们的荣誉博士,算是彭定康的校友。彭定康当年也和我谈过好多次,他希望我在香港问题上支持他,可我还是公开地反对他,在报纸上写文章。虽然他当时是港督,但他也没有办法。

   参与起草香港基本法

  记:您后来是怎么成为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成员之一的呢?

  金:香港当时还没有政府代表,新华社就代表政府,来问我的意见,希望我参加香港基本法起草委员会。第一次我是回绝了的。我说我在组织《明报》,《明报》立场是很中立的,共产党有好的方面要讲,有不好的也要讲。如果参加基本法起草委员会,好像就是受全国人大任命了,变成中国政府工作人员了,那就不能站在客观立场上办报了,所以我说我不做。

  记:但事实上后来您参加这个工作了。

  金:是的。后来新华社的人又来邀请我,告诉我香港很多工商界领袖,都答应做基本法起草委员会的委员,他们对共产党人也有批评的,参加了基本法起草委员会,也可以批评,没有关系。基本法就是要从法律上制定对香港有利的法律制度,起草基本法和办报是两回事情。这样讲了以后,我就答应参加了。我觉得是为香港做事,对香港未来发展有好处。制定基本法的时候,为香港的利益着想,也为中国的利益着想,不违反这两个利益,就可以的。

  记:当时具体的工作是怎样的呢?

  金:起草委员会分5个小组,分别讨论不同的内容。我是第三个小组香港方面的组长。主要讨论香港的政治体制,香港将来的长官叫什么名字,拥不拥有立法机构,立法委员怎么选,有什么权利等。

  记:讨论进行得顺利吗?

  金:当时对于香港的政治体制,英国方面还主张三权分立,这个影响还有。邓小平先生讲得很干脆:三权分立不可以,对中国不适合。我个人也认为不可以。我说在美国、英国,也不是真正的三权分立,美国最高法院的12个法官全部是总统任命的,那也是行政主导,美国的三权分立也是一种形式,没法真正实现的。不信我们可以去美国考证。很多人觉得我太保守了。还有关于普选的问题等。我说香港是中国的一部分,它不可能独立,不能按他们说的那个办法选,我还说你们可以去美国外交部门问问,看美国的选举是怎么选的,他们也是间接选举的。

  记:听说后来基本法通过后,您写过一篇有关的文章在《明报》发表?在香港回归的第二天,您也写了文章?

  金:是的。通过这么多年的努力,香港终于回归了,不容易。举行回归大典的时候,我没有去现场,在家里看电视。第二天我写了一篇文章,拥护、庆祝回归,主要表达一种心情,后来香港政府还颁给我一个大勋章,是最高的荣誉了。还有画家把一些对香港回归有贡献的人,都画在一幅画中,里面有我,我很高兴。

  剑桥读博为求学

  记:听说您现在在剑桥读书,您早就是香港大学、北京大学、牛津大学、剑桥大学等许多世界著名大学的荣誉博士,怎么现在会想起来去读书呢?

  金:说实话,在牛津也好,剑桥也好,荣誉博士算是最高的了,接下来才是教授、院长,所以我申请念剑桥的硕士、博士,这就好像一个学生六年级毕业了,又回去念一年级。他们一开始是不同意的。我就苦苦哀求,我说我羡慕你们学术风气好,图书馆好,我不是来读学位的,就是想来学习。你们不让我读,我就去牛津,所以后来他们还是接受了,因为两个学校还是有竞争的。校长讲,你是中国人里第一位得到剑桥荣誉博士又来读书的。

  记:那您是真的按照一个学生的标准来要求自己的吗?

  金:是的,我在剑桥就是真正做一个学生。因为他们说,你来学习可以接受,但也要写论文,进行答辩,你要上学也要学术委员会接受你的论文题目才行。

  记:那您选了什么样的题目呢?

  金:他们也问我你打算写什么题目,我选的第一个题目是《匈牙利人和匈奴人的关系》。匈牙利人和匈奴人在历史上是不是有关系,我很感兴趣,想探讨这个问题,觉得匈牙利人可能是历史上的匈奴人过去的,但西方人当然不接受这个观点,认为匈牙利人是中亚、西亚另外一个民族,自己发展起来的,和中国没有关系。

  记:这个题目通过了吗?

  金:没有。这个题目说出来,当场有一个教授是研究匈牙利的权威,他说,有一本关于匈牙利的书,你觉得里面有什么地方写错了?我说,不好意思,你说的这本书我没有看过。他又说,那没有关系,还有一个德国学者,19世纪的,关于匈牙利他有一个什么意见,您认为这个意见对不对?我说我也没看过,对不起。他说,这两本都是研究匈牙利的权威著作,你都没看过,那对匈牙利的研究还是不够的。然后他又讲了一通匈牙利文,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对不起,我也不懂匈牙利文,他说那这个题目你不能做的,要不我先介绍你到匈牙利去学匈牙利文。我说那既然我学问不够,那就另外选题目吧。

  记:那等于您的第一个题目被否掉了?

  金:是这样的。我又说我去过大理,想写大理和唐朝的关系这样一个题目行不行。于是又有一个权威专家出来,讲了一通藏语,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对不起,我也不懂藏文。他说那你不懂藏文你也不能做这个题目,因为大理和西藏的关系很密切,大理的文化是归于藏派的,研究大理不懂藏文是不行的。

  记:看来剑桥的治学是很严格的。

  金:我就说那我再换一个吧,我还是写唐朝李世民吧,我觉得“玄武门之变”不应该是传说的那样,我认为不是他把哥哥弟弟杀掉了才坐上皇位的,有很多证据可以证明的。他们听了后说这个很新鲜,可以做。于是就写这个题目了。论文是在香港通过电视电话来进行的答辩,进行得很顺利,这个硕士论文就算过去了,后来就顺利地具备读博士的资格了。现在剑桥同意我的博士论文题目是唐朝的王位制度,我还想去西安、北京去收集资料,今年准备去攻读博士了。

  记:听说当年在剑桥读书的徐志摩先生是您的表兄,在剑桥有没有回忆起他?

  金:是的,剑桥里很多人知道他,他们很重视徐志摩,他在剑桥写过很有名的诗。剑桥的校长也请我写。我说那我写一副对联吧:“诗声书声缱绻学院道,歌韵琴韵缠绵叹息桥。”主要说那里环境幽雅,是读书的好地方。他们把对联放在了学校的河边。

  喜欢鲁迅巴金沈从文

  记:您出生在书香门第,一生喜爱读书,平时喜欢读什么书?

  金:我热爱中国文化,喜欢的很杂,喜欢的书就看。中国是一个大的名字,琴棋书画、中医药、武术等等,中国几千年来的文化遗留下来的,才汇聚成一个大的名字叫中国。

  记:您对传统文化的造诣是大家都熟悉的,不知道对近现代以来的文学大师们有没有关注?

  金:我很喜欢鲁迅、巴金等大文学家的,很佩服他们。

  记:您为什么佩服他们?

  金:鲁迅对中国不好的地方很坦白,我的小说《鹿鼎记》就借鉴了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主人公韦小宝有坑蒙拐骗、贪污等等这些坏习性,也有中国人的讲义气的好习惯,就是想写一部分中国人的典型形象。阿Q也是一部分中国人的典型形象,他的精神胜利法,很典型,抓住了一部分中国人的特点。

  巴金很了不起,他小说写得好,最了不起的是,他在“文化大革命”中讲了一些违心的话,后来他很坦白,说那些是不应该讲的,有这样一种胸襟,不容易。

  沈从文的文章文字好,没有欧化,我非常不喜欢中国文章写出来像外国文章,现在我修改自己的作品,目的之一也是想把里面的外国话都去掉。

  新武侠不能钻老套子

  记:现在有很多新的武侠小说作家出现,不知道您是否关注他们和他们的作品?

  金:关注的,我现在很想看新的,希望朋友有新的作品可以寄给我,我现在有时候出差还看旧的,比如古龙的。

  记:您对新的武侠作品有什么样的评价?

  金:基本还不错,但有一个大缺点,就是脱不了老套子。我自己写小说,第一本里的人物故事,差不多第二本就不再写了,现在新的作家大都是在模仿旧的作家,这不好的,一定要钻出来。他们独创的地方也有,但不多,应该越多越好。

  记:怎样改变这个缺点呢?有没有建议给后来人?

  金:多想。如果想不出就不要写,不要动笔,旧的没有什么好看,我不鼓励后来人仿照我的套路写,什么时候想出新的东西什么时候动笔。我希望年轻人能超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