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常自救
栏目:心语
作者:元夫  来源:中国艺术报

  如果在白天遇到不高兴的事情,夜晚在梦里还会有木鱼中学那撕心裂肺的呼喊,东河口那麻木不仁的表情。但毕竟是偶尔,而不是经常。

  是的,当初是经常。

  2008年5月11日下午,汶川地震发生的前一天,我偶然走进青川, 12日在青川遭遇特大地震,与死神擦肩而过,与亲人失去联系30多个小时候后, 13日回到广元发出第一篇青川地震灾情报道。从此便以一个记者的身份绑定在这场灾难中。

  人人都喜欢阳光灿烂,鲜花盛开;人人都喜欢环境舒适,生活安逸;没有人天生愿意每天看到破碎和悲伤,我亦如此。

  当初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飞蛾扑火,别人更不理解我为什么总是向往灾区。地震刚发生那段时间,去灾区的记者只能制度派遣,而我却赖在灾区不回来,甚至给领导立下军令状:我的采访安全自己负责,一切事故与领导与单位无关。

  我不想再叙那些殇痛的场面和情节。

  那时的灾区没有一张笑脸,百姓、军人、包括总理。我在心里发誓,如果有人愿意对我笑一下,我会终生视其为救命恩人,笑颜知己。

  灾区的条件是那么艰苦,潮湿的帐篷,无法驱赶的蚊虫,无处躲避的毒日,难以果腹的饮食,更谈不上洗浴。所以我还得回家,回家整理自己。可是当汽车通过高速路口进入广元市区看到万家灯火时,我心里却有着极大的不适应和莫名的哀伤。每次都这样,这种不明不白的感觉折磨得我很痛苦。

  当同学召集好友犒劳我,面对一桌美味佳肴,我却难以下咽;当大家向我表示致敬时,我却莫名地自卑;当看到别人在欢笑时我总是椎心泣血;当别人邀我一同喝茶聊天时,我总是毫无心情地谢绝;常独自一人坐在江边,让哗哗水声掩盖我的嚎啕,让滚滚嘉陵江水载走我的眼泪。

  我比灾民还灾民。那段时间,我非常自闭。不愿与非采访对象交往与交流。我独自在灾区疯狂地采访,夜以继日地写作。尽管我们的报纸没有那多版面,我依然故我地采访着。我在灾区捡漏,不是我不懂筛选,而是我觉得被媒体漏下的更值得拣起来郑重记录。

  当我的心脏快被挤破,脑袋快被撑破,整个人快爆炸的时候,就诞生了《东河口绝恋》 。当《东河口绝恋》面世的时候,有人说我冷不丁地抛出了一颗黑色原子弹。

  是的,没有这本“黑书”的爆炸,我就得爆炸。所以我得感谢这本书,是它拯救了我;我得感谢阅读这本书的读者,没有他们帮我一起承担,我依然还在灾难的阴影里鬼眉鬼眼。

  当海地、玉树发生地震时,有人跟我开玩笑:“你快去写海地绝恋、玉树绝恋啊? ”我静静地看着对方嬉笑的脸一言不发,但胸中升起的万丈怒火已将此人撕碎、点燃、烧成了灰烬……

  我找到一个载体让我倾诉,这个载体又帮我找到了数以万计的人来帮我一起承担,我应该痊愈了吧?

  可是,我怎么还老不心安呢?在家的日子老是心慌呢?老是惦记着灾区那片破碎而正在以前所未有的力量修复、前行的土地呢?

  是因为在充满大灾和大爱的土地上能洗涤灵魂升华境界?还是因为从地狱归来后真的脱胎换骨了?还是因为闯过鬼门关的生命再也不能承受生命之轻,只能去灾区承受生命之重?

  在我怎么也琢磨不出所以然来的时候,我毅然跟着心的牵引,冒着失去一切的风险,背起行囊再次勇敢地踏上了灾区的土地。

  行走在灾区的每一天,都有非常的牵动、非常的汇聚、非常的激发、非常的力量、非常的奇迹、非常的悲壮和豪迈等非常的信息刺激着我的每一根神经。一个再怀孕诞生的婴儿,一块新垒砌的宅基地,一间新建的民房,一座刚架起的桥梁,一条被打通的隧道,一项被扶植起来的产业等等,都已经远远地超越了“恢复重建”的本身,被赋予了无穷深远的涵义。

  灾区的涅槃虽然有华夏儿女一双双有力而智慧的大手搀扶,但同样如凤凰涅槃一样,痛苦而悲壮!

  然而新生命是美丽的。木鱼那些曾撕心裂肺呼喊的妈妈抱上了再生育的孩子,东河口那呆痴麻木的脸上有了笑容。所有灾区百姓起跳到一个更高的崭新平台。此时我仿佛明白,灾区的弥合才是我心灵的熨帖和愈合。

  在心喷《东河口绝恋》时用完一盒盒拭泪的纸巾,我依然泪湿键盘;在血呕《青川涅槃》时,却时时露出开心的微笑。当两本书的第一版发行完毕以后,我广泛征求读者意见,倾听高人建议,尽自己最大努力修改,减少瑕疵,圆润文字,努力靠近完美,进行修订再版,并在汶川地震三周年之际做成精装套盒,集结“黑”与“红”一部完整的汶川地震史,以供友人和关心关注这场战役的人们收藏。

  当做完这一切,我内心就像指挥一个重建工程圆满完工交付使用一样欣慰;当做完这一切,我才觉得自己真正开心起来,真正痊愈和回归。

  我窃喜,曾经的迷惘和笨拙帮了我的大忙,它冥冥地引领着我与灾变同行,见证这场战役的整个过程和每个细节。

  当那些名家、教授、学者在赞叹我的职责担当和敬业精神时,只有我明白,我最大的收获是潜意识地选择一条正确的疗伤之路,自救之路,虽然这条道路迷雾漫漫、艰辛重重,但是我庆幸自己没有放弃,固执而任性地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