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不語,華彩千秋
山西琉璃匠人以傳承之微光續文脈之星火
本報記者劉學奎 柴海亮 王菲菲 張磊
抬頭仰望,是對三晉大地最虔誠的姿態。
那層層疊疊的榫卯鬥拱,不用一顆釘子,便托起千百年的風雨滄桑;那如鳥振翅般的挑角飛檐,在長空下勾勒出最動人的東方曲線;還有那傾瀉而下的一檐琉璃,潑繪着天地間最攝人心魄的顏色,孔雀藍、翡翠綠、琥珀黃……古人對於屋頂,毫不遮掩,使其成為建築中最堂皇最惹人注目之一部。
“本來輪廓已極優美的屋宇,再加以琉璃色彩的宏麗,那建築的冠冕便幾無瑕疵可指。”之於琉璃,林徽因先生極盡推崇。
這種低溫鉛釉陶器,是我國陶瓷工藝發展史上一個重要而獨特的品類。
“天下琉璃出山西”,從北魏、唐宋至明清,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用故鄉的熱土和多彩的釉料,以爐火純青的技術和非凡的創造力,孕育出了神奇多姿的琉璃文化,中國的古建築也因此平添了靈動與光華。
“大都好物不堅牢,彩雲易散琉璃脆”,唐朝詩人白居易以琉璃之脆喟嘆人間至理——人生處一世,其道難兩全,失之美,方知惜。
作為一門古老而獨特的技藝,好物琉璃在歷史的長河中“脆”至幾近消失,所幸為數不多的匠人以傳承之微光,延續文脈之星火,使我們今天得以窺探東方美學在火與土的淬煉中歷久彌新。
穿越歷史煙塵,仰望檐上風華
風,帶着淺秋悄然而至,故宮的丹陛上還凝着夏日的余溫。
它掠過太和殿的鴟吻,檐鈴輕響,金色琉璃瓦上的光影微微晃動,恍惚間,竟讓人覺得眼前的飛檐在緩緩拉長——不是樓宇在動,是視線穿越了百年帝都的煙塵。
琉璃脊獸化作遠山的輪廓,朱紅宮墻褪成黃土高原的褶皺。陣陣駝鈴從天際線傳來,十七八峰駱駝一步一搖,馱着碼得方方正正的琉璃坯件,來到北京城。釉色被夕陽鍍得發亮,磚雕影壁上的葡萄紋還沾着故鄉的濕土,牽着駝韁的是山西琉璃匠人一雙雙皴裂的手……奔向京城的路,既是使命之路、聊生之路,也是藝術朝覲之路。
皇城迢迢隔千里,半程風雨半成痕。不如就地摶新土,窯火催開又一村。
山西匠人望著那一道道艱難逾越的山梁,索性咬了咬牙:與其在路上把家當顛碎,不如就在京城邊上紮下根來。
元大都燒造琉璃的官窯,就是山西趙姓匠師遷京後主持經營的。窯址起初位於和平門外海王村(今琉璃廠),後又擴增或遷至西山門頭溝琉璃渠村(俗稱西窯),承建元明清三代宮殿、陵寢、壇廟等處各色琉璃建築構件,歷時700餘年之久,可見當時琉璃業發展規模之大。
從此,少了些山路上的顛沛流離,多了些窯火邊的日夜忙碌。
700多年前,琉璃渠村的窯火點亮了北京城的脊梁;700多年後,這片皇家官窯遺址以“金隅琉璃文化創意産業園”之名重生。
走進金隅琉璃文化創意産業園,仿佛一腳踏進了時光的琉璃盞。沿街的老廠房被改造成錯落的展廳,古今琉璃作品隔空對話。遠處工作室傳來的砂輪打磨聲交織成趣。園區深處,幾座保留着上世紀印記的窯爐仍在運作。在這裡,每一塊琉璃都帶着火的溫度與人的匠心,老手藝在新時代的土壤裏,依然燒得熾熱明亮。
“天下琉璃出山西,名非虛傳。”在産業園一角的工作室裏,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琉璃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趙長安向記者娓娓道來。
他説,據記載,琉璃渠村的琉璃製作技藝是由山西榆次小趙村趙氏家族傳到這裡的,一直到上世紀80年代,北京市琉璃製品廠裏還有不少趙姓人,是這一家族的後人。
山西做琉璃,已有千年,始於北魏,至明清達到鼎盛,被譽為“中國琉璃藝術之鄉”。
最早的琉璃技藝,據説是隨佛教一同傳來。魏晉時期,工匠們將西域的技藝與當地的黃土相融,在雲岡石窟佛像深邃的眼眸裏,在懸空寺的飛檐翹角間,燒出了最初的青藍。
因為內外明澈、凈無瑕穢,水火淬煉如同修行,琉璃被尊為佛教七寶之一。
至元朝,琉璃的火焰越燒越旺。晉南的窯口開始燒制供皇家使用的“琺華”,孔雀藍的瓶身綴着茄皮紫的纏枝紋,竟有幾分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氣。
最動人的還是明清的琉璃。北京故宮、明十三陵、瀋陽故宮等皇家建築都泛着來自山西的琉璃之光。故宮重修時,翻開背後刻有“馬莊山頭蘇氏”的瓦片,這些來自太原琉璃世家蘇氏燒制的琉璃黃瓦,似乎在訴説着600年前的春秋往事。
地上文物看山西,2.8萬餘處古建築像散落的珍珠,點綴着表裏山河。中國現存最古老的木結構古建築五台南禪寺大殿、唯一的北宋廡殿頂建築萬榮稷王廟大殿、最高的多彩琉璃塔洪洞廣勝寺飛虹塔……像一本立體的中國古建築史書,上起魏晉、下至民國,時代連續、品類齊全,構成中國古建築史上獨一無二的標本體系。
琉璃讓山西的古建築青磚灰瓦間有了釉色流轉的靈性,無論是廟宇的飛檐、寺院的殿頂,還是古宅的脊獸,總能撞見那抹經歲月風雨洗練的流光。
琉璃是守護建築的“鎧甲”,是等級秩序的“標尺”,也是精神世界的“鏡像”。
國家級琉璃燒制技藝代表性傳承人葛原生説,因為披釉耐蝕、色澤華麗、價格昂貴,琉璃是上等的建築構件,在等級森嚴的古代社會,它是權力與地位的直觀象徵,故宮殿宇金黃的琉璃屋頂彰顯着天子的威嚴,親王郡王可用綠色琉璃,百官宅邸則多限用灰瓦,不得僭越;在佛教建築中,琉璃常被用來模擬“佛光”,也作佛像的眼珠,將宗教的莊嚴與神秘推向極致。
如今,山西眾多的古建築上,依然有琉璃在默默守護。它們經歷了風雨侵蝕,見證了時代變遷,卻依舊保持着獨有風華。
從檐上流光,到指尖星辰
為了寫琉璃,我們不得不去拜訪它,因為近段時間它在網上太“火”了,許多人不遠千里趕來打卡。
它被網友戲稱為“顯眼包”,其“戲精”上身的表情,眉頭緊皺,雙眼圓瞪,滿臉寫着“社恐”,好像在“被迫營業”,讓人忍俊不禁。
在山西省介休博物館,這尊明代琉璃脊獸獬豸是眾多琉璃文物之一件,體形雖小但尤為獨特,通體金黃,色澤飽滿,形態逼真,難得一見。
獬豸,古代傳説中的獨角異獸,能明辨是非曲直,是勇猛、公正的象徵,也稱“直辨獸”“觸邪”。
在中國古代高規格建築的屋脊上,會安放一些琉璃神獸。最前面的是騎鳳仙人,後面排列10隻小獸:龍、鳳、獅子、海馬、天馬、押魚、狻猊、獬豸、鬥牛、行什。這些小獸各有寓意,並賦予神奇本領,鎮水避火,降魔除障……
而眼前的這尊琉璃獬豸,一改傳統怒目圓睜的威嚴形象,一臉呆萌,似乎動了“凡心”。“誰懂它的心思呢?”這定是又一個“蒙娜麗莎的微笑”。
獬豸的凡心,必然是人心。物隨人動,人隨心動。不知是哪個匠人,把自己的心思糅進了土裏,通過窯火之光幻化成不朽絕唱。
五脊是屋宇的骨骼,撐起一片遮風擋雨的蒼穹;而脊獸,便是這骨骼上最靈動的點綴。它們像一個個精靈,盤踞在屋脊的轉折處,雨打風吹時,它們不躲不避,守着一方天地的日月星辰。
五脊六獸向來是中式建築的點睛之筆,而山西琉璃,帶着黃土高原的厚重與窯火淬煉的璀璨,各色琉璃在屋脊、牌樓、碑刻上流轉生輝。這裡的琉璃建築一次次驚艷着世界。
走進位於山西中部的介休,也就走進了一座沒有圍墻的琉璃藝術博物館。
這裡的琉璃匠師們炫技般地在自己的家鄉留下了大量珍品。僅從介休現存建築琉璃藝術分佈情況看,至少在介休城鄉23組建築群中,為近百座古建築所使用。
介休后土廟像琉璃藝術的大觀園。這裡留存着品種繁多、色調齊全的琉璃,不僅有常見的黃、綠、藍三色,還罕見地融入了紫、白、黑、赭石等10多種釉色。從屋脊的鴟吻到墻壁的“二龍戲珠”,一磚一瓦,一脊一獸,都堪稱絕美。
當地有個説法:看山西要看琉璃,看琉璃就得看太和岩。真正見識過太和岩牌樓的美,才知道什麼是琉璃藝術在磚石上綻放的極致華彩。
太和岩牌樓藏在北辛武村深處的一處院落。牌樓始建於清光緒二十三年(1897年),通體以孔雀藍為主調的琉璃覆蓋,四柱三樓的歇山頂如展翅欲飛的彩蝶,彩色相間的琉璃瓦拼出靈動的“回”字形,檐角垂落的琉璃瑞獸似要騰雲而去,柱上的匾額與浮雕相映。採用倣木雕、透雕等技法,融合了道教符號與吉祥寓意。
介休的琉璃建築的確是山西琉璃藝術的集大成者,如果沒有這座小城,整個北方的古建恐怕都會黯然失色。
這裡的琉璃少了皇家禮制的束縛,多了民間的晨昏煙火;這裡的琉璃少了宗廟規制的莊肅,多了生活的質樸祈願。
但,三晉大地的琉璃之美,又何止於此?山西,是一座琉璃藝術的殿堂。
從大同出發,循着梁思成林徽因二位先生的足跡向南,三晉大地的琉璃光彩便一路流淌。
在大同,有中國現存規模最大的琉璃九龍壁,九條龍威嚴與靈動刻畫得入木三分,無人不被這磅礡大氣之勢所震撼。
在忻州,有華北最大文廟——代州文廟,以孔雀藍琉璃瓦覆頂的建築群,別具一格。
在太原,有晉祠聖母殿的琉璃瓦剪邊,在古柏掩映中透着宋式的雅致。
在臨汾,廣勝寺飛虹塔,展示着琉璃的精美工藝。
在運城,永樂宮的琉璃,將元代的恢弘氣魄凝在釉面,一任時光拂過仍灼灼生輝……
每至一處,抬眼望見那琉璃屋頂,心都像是被一束突然潑灑的光輕輕撞了一下,驚嘆與敬畏在心底蔓延。
時光流轉,窯火未熄。如今的琉璃,從屋脊走下,化作指尖可觸的星辰。匠人依然在與火對話,只是不再只為宮殿廟宇燒制脊獸瓦當,而是將那份對光影的理解,傾注於方寸之間,悅人也悅己。
從來,這裡的匠人,不負琉璃不負卿。
太原柳巷的晉品文創店裏,琉璃獬豸的冰箱貼、鑰匙扣等文創産品,正被往來的顧客圍觀、搶購。明黃釉色復刻着介休博物館那尊古獸的憨態,蹙眉瞪眼的模樣被匠人們稍作勾勒,添了幾分俏皮。
“這不是那個‘顯眼包’嗎?和介休博物館裏的一模一樣!”來自北京的游客趙蕓舉着獬豸擺件,和同伴比對手機裏存的文物照片。擺件玩偶獬豸歪着頭,琉璃的通透讓那股“耿直勁兒”多了幾分萌態。
以往,人們只把琉璃當作建築構件。今天,人們更將它當作文創藝術品。琉璃,闖出了廣闊新天地。
從冰箱貼到書簽,從擺件到文創盲盒,這些脫胎於古建築的琉璃,帶着千年的文化密碼,成了年輕人手裏的“新寵”。曾經,它守護着屋檐下的歲月靜好;如今,它裝點着尋常日子的詩意。
以生命淬火,閱盡鉛華是苦難
黃昏的天空最是多情,殘陽把半邊天染成了橘紅、鵝黃,像極了一塊斑斕的琉璃。黃河岸邊的永樂宮裏,琉璃屋脊金光流轉,高近3米的琉璃鴟吻,通體施以孔雀藍釉,在夕光之下折射出難以言表的夢幻色彩。
建於元初的永樂宮,是中國現存最早、最大且保存最為完整的道教宮觀。
元代是山西琉璃發展的黃金時期,其在品類、工藝和色彩表現上都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元帝國鍾愛藍白兩色,風靡一時的元青花瓷器彰顯了這一色彩偏好,孔雀藍琉璃也正是這一時代風尚的動人見證。
據山西古建築泰斗柴澤俊先生考證,元代琉璃的製作,絕不是一窯一地,其匠師幾乎遍及全國,一些作品上留有匠師的名字。
元代起,山西琉璃匠師就開始將技藝播撒四方。繼元代趙氏匠師遷往元大都之後,明代又有不少匠師遷居外地,其中太原馬莊蘇氏遷居北京琉璃渠,與趙氏共同燒制明清宮殿、陵寢、壇廟等各處琉璃製品。
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介休賈村(今義棠鎮)侯姓琉璃匠移居遼寧海城,至清初順治元年(1644年)始設琉璃窯,承造瀋陽故宮大政殿及昭陵、福陵、永陵等各處琉璃,其窯業頗興,世襲相傳……這些匠人帶着一身絕技遠走他鄉,將琉璃的火種撒遍中國大地。
孔雀藍、茄皮紫、金黃、碧綠、朱紅……琉璃,光華璀璨,晶瑩剔透,被人們視為祥瑞與美好的象徵。然而,當我們穿透那層炫目的光澤,深入歷史的肌理,便會發現,琉璃的光華,是血、汗、淚在烈焰中昇華的結晶,它的每一分光芒,都凝結着人類征服物質的艱險、權力傾軋的殘酷與匠人生命的重量。
琉璃的誕生,是一場人與火的殘酷博弈。
古代的熔爐溫度高達1000攝氏度以上,配方模糊不清,成敗全憑經驗與運氣。一爐琉璃的燒制,往往需要工匠們日夜不休地看守,忍受高溫的炙烤和有毒煙氣的侵蝕。微小的失誤——或許是配方中鹼料多了一撮,或許是降溫時快了須臾——都足以讓數日乃至數月的心血瞬間化為滿地碎片或一坨醜陋的廢料。這裡沒有破碎的圓滿,只有拋撒一地的心酸和無奈。
這些珍貴的早期配方,並非天賜,而是用無數次的失敗和巨大的資源消耗“試”出來的,其背後是無數無名工匠被烈火灼傷的雙手、被歲月壓彎的脊梁。技術的每一次微小進步,都踩着失敗的廢墟負重前行。
因其瑰麗稀有,琉璃自誕生之初便披上了權力的外衣,成為等級與財富的象徵。琉璃發展史,也因此與人類的貪婪和慾望緊密交織。古代的權貴們對琉璃器的追逐,轉化為對工匠的嚴苛奴役。為了一件琉璃器,往往“役功無度”,不惜工本,徵召最優秀的工匠,耗費巨量民力財力。那一件件華美的貢品背後,是無數家庭被迫付出的沉重賦稅與勞役。紫禁城輝煌的底座,就是匠人被剝奪的自由和無盡的血淚。
更致命的是鉛中毒。傳統琉璃製作中,釉料的配製是關鍵環節,而鉛是其中不可或缺的成分。在古代,匠人們需將回收的鉛製品搗碎,置於鐵鍋中翻炒,以獲取所需的鉛粉。由於鉛的揮發性強,這一過程會産生大量有毒粉塵。受限於當時的認知和技術條件,作坊往往封閉操作,匠人們長期暴露在高濃度鉛環境中,卻毫無防護。鉛中毒帶來的後果是殘酷的——慢性中毒導致匠人身體衰弱、壽命縮短,甚至影響生育能力。許多工匠在盛年便疾病纏身,他們的生命,仿佛也如同琉璃一般,在綻放出最耀眼的光芒後迅速脆裂。
老窯裏的火,燒了一代又一代。但窯口日復一日的炙烤灼人,汗水混着釉料在衣襟上結出硬殼,連呼吸裏都帶着硝石的澀味。那些曾在窯邊看父輩揮汗的孩子,長大後多半背過身去,選擇更輕鬆的生計。
從小看慣燒窯苦悶的蘇氏琉璃後人蘇永軍,終究沒能被這份滾燙焐熱腳步,長大後選擇了考駕照開大車。他掙得比父輩多,還擺脫了家族“琉璃匠”的帽子。
晉南地區許多世代燒制琉璃的家族,最終因匠人早逝或絕嗣而技藝失傳。洪洞廣勝寺飛虹塔的琉璃匠人、介休張壁古堡孔雀藍碑的製作工匠……他們的後代大多未能延續祖業,部分家族甚至徹底消失於歷史煙塵。
“山西琉璃的發展史是一部血淚史!”葛原生感嘆道,山西琉璃在鼎盛時期,幾乎每個縣都有匠人,數量不下百家,但現在只有3家有傳承人。
如今,隨着現代工藝的發展,鉛毒的危害已得到有效控制。
當我們身處博物館或古建築前,用驚羨的眼光凝視那些跨越千百年的琉璃珍品時,不應只看到它們永恒靜好的美麗。那看似輕盈的光澤,實則沉重無比,它們承載着人類探索未知、駕馭自然的不屈意志,也烙印着權力博弈、資源爭奪的歷史傷痕,更銘記着一代代工匠以生命之火熔煉藝術的悲壯與崇高。
真正的珍寶,其價值從不在於表面的浮華,而在於它所承載的、穿越苦難而愈發堅韌的人類精神。
玉壺冰心,文明的根脈生生不息
午後的秋陽,暖暖的,透過窗欞,在屋內的琉璃製作&上灑下斑駁的光影。
85歲的葛原生看著眼前的玉壺春瓶,孔雀藍的釉彩散發着神秘的光芒,他的思緒不由飄到40多年前。
1979年,山西多地修復古建文物,急需大批琉璃構件。在此背景下,太原南郊區郝莊公社籌辦琉璃工廠。尋找琉璃工匠,成為郝莊公社幹部葛原生的緊迫任務。
太原東山馬莊蘇家正是世代製作琉璃的匠人世家,蘇家燒制的琉璃曾被用於故宮的修建,當地流傳着“馬莊三件寶:琉璃、麥子、氈帽子”的説法。
經多方打聽,葛原生終於在郝莊工業瓷廠找到了蘇家後人蘇傑。聽聞要重建琉璃廠,這位老匠人先是一愣,隨即熱淚盈眶:“你們説怎麼辦,我全力以赴!”
琉璃廠開建了,從未接觸過琉璃製作的葛原生也對這個古老技藝産生了濃厚興趣。他一有空就到車間給蘇傑打下手,虛心請教各種問題。有一天,老人神秘地把葛原生叫到面前説:“原生,我考慮了好幾天,決定把配釉秘方傳給你。”説着從懷中掏出一張發黃的紙片,上面密密麻麻記錄着黃、紫、綠、紅、白等各色釉彩的配方。
從此,葛原生正式成為蘇氏傳人,開啟了與琉璃的不解之緣。
在蘇氏琉璃眾多釉彩中,“宮廷黃”是獨門秘方,而孔雀藍則最為名貴,可惜隨着時代變遷,這項絕技已然失傳。
師徒二人開始嘗試複製孔雀藍,但一次次開窯都以失敗告終。看著黑乎乎毫無光澤的成品,老師父沉默離去,從此絕口不提孔雀藍。次年,他便帶着這個未了心願與世長辭。
為了完成師父的遺願,葛原生收蘇傑的孫子蘇永軍為徒,繼續鑽研孔雀藍。
當年那個背過身去的蘇永軍,兜兜轉轉半生,終究還是循着記憶裏的煙火氣回來了。2005年,蘇永軍投資28萬元,在父輩們老窯址不遠的地方,建起了一座1000多平方米的電烤現代琉璃工廠,窯火被重新點亮。
經過深入研究,他們發現孔雀藍並非單一配方,而是一個色彩變幻的魔法世界——溫度每變化30攝氏度,釉色就會呈現不同效果。在數百次試驗中,雖偶有接近孔雀藍的釉彩,卻始終不盡如人意。這一困局持續多年,幾乎讓他們陷入絕望。
歷經26年不懈探索,他們終於在2007年破解了孔雀藍的奧秘,使這項失傳百年的技藝得以重現人間,並實現批量生産。
2008年,琉璃燒制技藝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名錄。次年,葛原生成為琉璃燒制技藝國家級非遺代表性傳承人。
撫摸着手中的孔雀藍玉壺春瓶,葛原生不禁潸然淚下。
山西琉璃技藝歷經千年傳承,形成了獨特的家族傳承體系。以琉璃傳家至今的,已知有太原蘇氏、陽城喬氏、河津呂氏、介休劉氏等。
隨着時代的發展,“父傳子、子傳孫,琉璃不傳外姓人”“傳子不傳女”“傳媳婦不傳女兒”的古老規矩正在被打破,但那些凝聚着先人智慧的古法技藝卻愈發珍貴。
琉璃燒造講究的是匠心獨運。從選料到成品需經20余道工序,每件作品都凝結着匠人心血,承載着千百年匠心智慧。
在太原蘇家,至今仍用醋和麵粉調琉璃的顏色。“這是祖輩驗證了數百年的配方,看似簡單,卻藏着最精妙的化學方程式。”蘇氏琉璃第八代傳承人蘇永軍説。
對這些匠人而言,與琉璃相遇,便是一生羈絆。
介休琉璃傳承人劉開寶將熱愛融入生命,他帶領團隊經過上千次試驗,終使失傳百年的孔雀藍技藝重現光彩。如今,這項技藝在介休博物館高達7米的“世世太平”琉璃雕塑上熠熠生輝。
“已經離不開了,每天回家先看看這些寶貝才安心。”劉開寶撫摸着自己的作品,仿佛在撫摸自己的孩子。
讓琉璃重現昔日榮光,始終是山西匠人不懈的追求。令人欣慰的是,越來越多的年輕人正為這項古老技藝注入新活力。
“我的夢想藏在泥巴裏。”29歲的劉文婷回憶,兒時她就踩着板凳,跟隨父親劉開寶捏制琉璃配件,“感覺自己生來就是要做這個的。”她將國潮元素融入傳統器型,開發定制擺件和聯名文創,推動琉璃藝術走近年輕群體。
在介休太和岩碑前,記者遇到了27歲的冀文輝。“介休琉璃就像燒到99攝氏度的水,只差一把AI技術的柴火,就能在國際舞&沸騰。”這位土生土長的介休青年正籌劃用AI技術讓琉璃“開口説話”,向世界講述中國非遺故事。
蘇永軍的兩個兒子從小跟着他在窯邊轉悠,他們不再覺得這是枯燥的苦役。長大後,一個專心於琉璃的藝術創作,另一個則用年輕人的互聯網思維把琉璃藝術傳遍全世界。
同樣27歲的張珺靚放棄了教師工作,隨外祖父葛原生投身琉璃創作。她以山西民俗為靈感,用三個月時間創作出“孔雀藍迎親瓶”,這件融合動畫手法的創新作品獲得業內廣泛好評。
“但凡要做,就是一生的事!”外祖父沉甸甸的叮囑,她謹記於心。
當古老的非遺邂逅青春芳華,琉璃不再只是一件精工巧技之物,而是聯結今昔與未來的橋梁,更是文化歷史長河中奔涌不息的浪花。
琉璃不語,千年流光。山西琉璃的千年窯火,在世代匠人的堅守與創新中生生不息,正如那抹穿越時光的孔雀藍,歷經滄桑,依然璀璨如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