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11日早上,駕車行駛到十字路口,接到松江區總工會一位領導的來電:今天零點,楊懷遠走了。
踩下剎車板,我雙手合十。
紅燈變得虛幻。法國梧桐葉在風中翻捲,三四五六片掃過我的風窗玻璃,遮住了我的淚眼。
幾十秒後,綠燈亮。我説:“扁擔叔叔,您走好。”
(一)
1965年5月3日,《新民晚報》刊登了一張照片,畫面有三人:一位年輕人、一位大娘,還有一個小女孩。年輕人身穿白色制服,一根扁擔挑着包袱,左手挽着大娘笑臉向前;大娘膠東半島革命老區婦女形象,《苦菜花》馮大娘的模樣;小女孩單手插褲兜,低眉邁着小貓步。

這張畫面後來成為20世紀全國勞動模範的經典照片。我跟那個年代的人提及,他們都會驚訝:那小女孩就是你?
新華社記者張萍攝
(二)
那年,姥姥將我從上海帶回老家膠東半島一座美麗的城市,打算讓嶗山水好好地滋潤滋潤我。卻不料,沒等我的肌膚像絲一般的潤滑,黃浦江畔就傳來了一個讓姥姥心驚膽戰的消息:在上海警備區某部任職的姨父住進了八五醫院,病情嚴重。姥姥於是拉着我火急火燎地踏上了回上海的民主5號輪。
姥姥回憶,那天很冷,我一上船就鑽進了被窩。夜裏海上颳起了大風,船顛得跟過山車似的驚人心魄。姥姥開始暈船,嘔吐。我驚恐萬分,咧嘴大哭。也許是哭累了,後來我挂着兩行淚水,枕着波濤睡着了。再後來我被一陣窸窸窣窣聲弄醒。我睜開眼,看見姥姥斜靠在床頭,耷拉着腦袋,五官擰成了一團。我轉眼再一看,一個大高個子站在姥姥跟前正説着什麼。姥姥被欺負了?我一骨碌鑽出了被窩,衝着大高個咋唬:“我爸有槍,你要使壞,我用槍打你!”大高個愣了一下,接着仰天大笑。姥姥狠狠地捶了我一下:“這孩子,好賴不分!”原來大高個大半宿守着姥姥,擦洗姥姥嘔吐出來的污物,用自己的被褥換下姥姥的被褥。姥姥説:“把他累得夠嗆。親兒子也不過這樣哪!”
那會兒我太小,哪能記事。還是姥姥告訴我的,第二天下午輪船進了公平路碼頭,旅客開始下船,姥姥大包小包正犯愁時,大高個扛着小扁擔出現了:“大娘,我送你們下船!”姥姥説,興許有了安全感,我開始親近他,從下船到出碼頭,我一路歡快地叫他“扁擔叔叔”,他聽了,説:“叫得好。扁擔叔叔,為人民服務!”
幾天后,我跟着父母上街,路過延安西路的一個報欄,一眼瞅見櫥窗照片上的人面熟,仔細一看,那不是我和姥姥嗎?再仔細一瞧,還有扁擔叔叔!
我興奮萬分地往家奔,老遠就嚷嚷:“姥姥,姥姥,咱上報欄啦,還有扁擔叔叔!爸爸説,他叫楊懷遠!”
(三)
楊懷遠,民主5號輪的服務員。長大後,我每次回老家,都固執地選擇海路,選擇民主5號輪。每次我都期盼著能再見到扁擔叔叔。我想我一定能認出他,但他能記得當年要拿槍打他的小女孩嗎?我冷不丁地站在他面前,叫他猜猜我是誰,他能猜到嗎?
但我沒有如願。不知哪年,他離開了那條海路,離開了民主5號輪。再後來的偶爾,他會在電視、報端上露出笑臉。姥姥見了,很堅定地説,愛笑,面善,他就是這模樣。某年的五一勞動節,姥姥指着電視裏的他自言自語道:“該有60多歲了吧?好人啊。”然後姥姥哼着沒有旋律的歌,哼着哼着突然停了下來,説:“那張照片你得好生保管着,不定哪天能再見到他,得謝謝他,到什麼時候也別忘了人家對咱的好。”
照片是父親從當年的《解放日報》上剪下來交給我的,幾十年了。連我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是,後來我當兵,上大學,東西南北的那些年,我遺失的東西不計其數,可這張照片,或夾在書本裏,或放在抽屜裏,即使泛黃了變皺了,也沒有遠離我。新千年後姥姥以96歲的高齡離開人間。之後的某個黃昏,我突然想起這張照片,突然就有了萬言千語,於是我寫下《楊懷遠,姥姥,還有我》。我沒想到,因為這篇文章的刊發,我和扁擔叔叔“失聯”40年後,再見了。
(四)
是解放日報原總編丁錫滿先生和上海市文聯原主席李倫新先生牽的線。2005年12月30日,松江迎賓館,楊懷遠和他的妻子在陽光裏向我走來。
見我,他目光略有遲疑。是一聲“扁擔叔叔”和這張經典照片,讓他瞬間復活了那年那日的記憶。
“哎呀呀!你都長這麼大啦!”他拿着照片極為興奮地告訴丁錫滿先生和李倫新先生:“昨晚我琢磨了大半夜,今天要見的是哪位旅客呢?沒想到是你這個小旅客啊!這張照片我怎麼會忘記呢?我還記得她姥姥的兩個閨女、兩個女婿都是軍人。哎,這個小姑娘很招人喜歡。剛開始的時候她厲害着呢,説我是壞蛋,船不穩當是我的錯,她姥姥嘔吐也是我的罪,還要拿她爸爸的槍打我。可到了下船的時候,她跟我可親了,一口一聲‘扁擔叔叔’,拉着我的衣服不願意跟我分手。我哄她,説‘以後扁擔叔叔還會給你挑包袱的’,她高興了,擺擺小手説‘扁擔叔叔,再見’。”
左起:丁錫滿,楊懷遠,李倫新,本文作者,楊懷遠夫人
那天楊懷遠説了很多姥姥沒有告訴過我的細節,比如我當年穿的是件紅色燈芯絨的外罩!這讓我將信將疑:“您確定不會記錯?”他大笑一聲道:“絕對錯不了!”幾天后,我收到了他寄來的當年《水運》雜誌的封面照片,小樣的我,外罩果然是紅色燈芯絨!
走筆至此,我依然驚詫楊懷遠超凡的記憶力,無以言表我的感動。還記得那天他説“絕對錯不了”之後,反反復復地説:“我當年聽毛主席的話,學雷鋒,可是怎麼才能更好地活學活用呢?我看到有的旅客行李多,不方便攜帶,尤其是上下船,很是費力,便想到了我從部隊帶回來的小扁擔……沒想到,我當年只做了這麼點兒小事,卻讓旅客記到了今天。哎呀呀,當年是你們給了我莫大的榮譽,現在又是你們給了我莫大的安慰,我謝謝你們啊……知道嗎?我挑了37年的小扁擔,撂下它的那天,我捨不得哪。我捨不得旅客們,我還想為旅客們服務啊。”
所有在場的人都將感動寫在了臉上。丁錫滿先生説:“這個故事具有現實教育意義,我要寫篇文章,弘揚為人民服務思想和知恩圖報情結。”李倫新先生:“為人民服務和知恩、感恩,過去需要,現在更需要。”
百感交集的我,當晚寫下《又見楊懷遠》,與扁擔叔叔的故事,穿越了40年的時空隧道,續上了。
(五)
因為楊懷遠,2009年10月我成了中央電視台的採訪嘉賓。他是100位感動中國人物之一,央視製作電視片,我是旅客代表。採訪前,央視提醒我一定帶上那張經典照片。這天央視主持人在門口認領我,説,楊懷遠夫婦已經到了,你得有個準備,聽説你到場他倆激動得厲害……主持人話還沒説完,演播室的門開了。但見楊懷遠夫婦笑容滿面地向我伸出雙臂,而我更是一聲“扁擔叔叔”幸福地迎了上去。記者見狀扛着攝像機奔過來。主持人在一旁説:“趕緊趕緊,這段留着,即興的,真實。”
幾分鐘後我坐在了CCTV的鏡頭前。我指着照片述説40多年前那個冬天,那次大風大浪,那艘民主5號輪,那個翻江倒海的夜晚,一位年輕人和一位老人、一個孩子的故事。這期間,全場肅靜、專注。末了我説,感謝當時新華社記者目睹了故事的始終並抓拍了這個畫面,為我們留下了勞模記憶、留下了時代感動。最後我順帶爆料沒讀過幾年書的楊懷遠有一絕活兒:開口就成歌謠,且朗朗上口。幾十年來,他編創的歌謠上萬首,被整理記錄下來的有6000余首,他有本書的名字就叫《楊懷遠歌謠》。他用歌謠記錄了他為人民服務的初心和旅客至上的堅守。他對我説過,“工作中生活中有點感想,我就會順口説出一首。你每來看我一次,我也都會寫一首。”

楊懷遠為我寫了多少首歌謠呢?那些年裏,每年春節前我都會去看望他。天目中路那個小區,他住17樓,樓梯口有防盜門沒門卡開不了,所以每次我只得撥打他的電話,説:“扁擔叔叔,我到了。”而他總會説:“等着,我下去接你。”
每次,未見其人先聞其聲:“哈哈,我的小旅客來看我啦!”
每次,進屋他就説:“我領你看看。”然後他就領着我從這個屋到那個屋:“我們的條件還可以吧?托改革開放的福啊。”最後看的,一定是他的書房。
他書房所有的墻面上都挂着照片:從毛主席、劉少奇、周總理到鄧小平、江澤民、朱鎔基再到胡錦濤、溫家寶、習近平,從20世紀60年代到21世紀的今天,他屢次受到黨和國家歷任領導人的親切接見。
唯有一張照片特別,就是楊懷遠、姥姥還有我的這張。
他很在意這張照片,他將它挂在書房醒目的位置,每每來人進他書房,他都會講述其中的故事……
(六)
我至今保存着2005年12月我和楊懷遠40年後第一次再見那天,他帶給我的一把拖把,上面有他親筆書寫的“為人民服務”五個字。那天他極其鄭重地遞給我,説:“自退休那天起,我就開始扎拖把,部隊、工廠、學校請我作報告,我就帶上,送給他們。今天送給你,就是要告訴你,到什麼時候,都要保持勞動人民的本色。”

從此,只要我去看他,他就會送我拖把。每次我都是扛着拖把跟他道別。有一次例外,是2012年2月春節前。這天也不知怎的,他和我都忘了拖把。
一個月後的一個星期六上午,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説這天下午應邀到松江泰晤士小鎮參加一個活動:“不曉得離你遠不遠,我想給你帶拖把。”
他堅持這麼做。我便趕到泰晤士小鎮。他説不清具體方位,只説在湖邊。我於是繞着湖邊尋他。他於是沿着湖邊找我。因為是周末,泰晤士小鎮游人很多,湖邊更是人頭攢動。我倆捉起了“迷藏”,直到我看到拖把。
確實,我先看到的是拖把。遠遠地,拖把跟機關槍似的朝天架着。我料定“槍手”是他。
這次不是一把。而是一捆。他將一捆拖把扛在肩上,一步一張望。我揮着手,小跑着迎上。
“今天給你帶了六把。我年齡大了,身體也不如以前了,以後恐怕扎不動了,六把夠你用幾年的。記住,艱苦樸素是不能丟的。”
那一刻我有幾分傷感:當年意氣風發的扁擔叔叔,老了嗎?
許是有察覺,他説:“拖把不會老。就跟扁擔似的,過去、現在、將來,中華民族的勤勞美德一直在!”
(七)
一直在的,還有我的勞模情緣!
當年因為這張照片,我跟着楊懷遠上報紙、上雜誌、上畫廊、上墻面,小小年紀的我知道了做好事光榮,光榮就是人人説你好。從那以後的好幾回,姥姥剛蒸出籠的包子,轉眼就少了好幾個。有一回姥姥終於破了案,問我作案動機,我理直氣壯地説:“我拿給小朋友吃了,我要像扁擔叔叔那樣,做好事,光榮。”
這僅僅是孩童的幼稚嗎?
18歲,我參軍到部隊,不聲張、化名“娜達莎”給受災的戰友家寄去我的士兵津貼;後來上大學,為沒帶錢、不相識的農婦付了掛號費和門診費;再後來當編輯,挑燈吟字地為人做嫁衣……每次做好事,我有沒有想到楊懷遠呢?民主5號輪上,驚濤駭浪之夜,他勞模精神的種子,是不是那時就植入了我心間?
2016年,我獲得上海市五一勞動獎章。坐在“中國夢·勞動美”——上海市慶祝五一國際勞動節大會的現場,我迫不及待地想把這一喜訊分享給他,我甚至盤算着會議結束後立即給他打電話:“扁擔叔叔,感恩遇見您!”
我哪能想到:會議結束,走出會場,在人群裏,我一眼就看到了他。意外的相逢,讓他讓我都驚喜不已。當看到我胸前的大紅花和五一勞動獎章時,他抓着我的胳膊轉身面對眾人,失態地大呼一聲:“乖乖,不得了了!我的小旅客,光榮呀!”
第二天,5月1日,《新民晚報》以《一根扁擔兩代勞模》為題,在頭版報道了這個長達半個世紀、充滿傳奇色彩的故事。

是夜,他給我打了一個長長的電話……
(八)
歲月如流。回首堪嗟。
楊懷遠虛歲90了。
這個深秋的某個上午,我去北站醫院探望他。
他看著我,只是笑:“你是誰?好像見過……想不起來了。”
護士説,這幾天他的情況不是很好。
但我信我能喚醒他。
果然一聲“扁擔叔叔”後,他的目光亮了:“呀呀?你是……許平呀!”

“從松江來的吧?那麼遠。我的小旅客來看我,我很高興啊。”他拉着我的手,清醒了。
只是,我想流淚。
12月3日,我收到來自上海總工會的“楊懷遠腦梗,半昏迷狀態,轉到瑞金醫院進了ICU搶救”的微信。
片刻沉默後,我拽出陸龜蒙的“但醫沈約重瞳健,不怕江花不滿枝”期待奇蹟。
奈何病魔偏折壯士魂!
不知他走得是否安寧?
此時天空灰得像哭過。我無言望窗外,但聞心語聲聲慢:叫了一個甲子的扁擔叔叔,我不願你遠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