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強悍李光耀:我做的一切都為了一個光榮的目的
2015年03月24日 07:10:57  來源: 中國青年報 【字號 】【收藏】【打印】【關閉

  3月23日,新加坡駐華大使館,民眾前來悼念李光耀。當日凌晨3時18分,新加坡前總理李光耀在新加坡中央醫院病逝,享年91歲。本報記者 趙迪/攝

  在開始自己的職業生涯之前,28歲的新加坡律師哈利·光耀·李決定將自己的姓名改成“李光耀”。他放棄了出生時祖父出於對英國人的敬仰而取的洋名,並且根據華人的傳統,把姓挪到名字之前。他將這視為一項有重要象徵意義的決定:“它成為我的主張,並且是我當時把自己看成一個左翼民族主義分子的標誌。”

  只是那時候,他還不會講華語。

  這種矛盾在“新加坡之父”李光耀的一生中隨處可見。從小接受英式教育、畢業於劍橋大學的他,是世界上最早提倡“亞洲價值觀”的人之一。他為新加坡打造了英國式的議會民主制和法律體系,同時嚴格控制着公民的政治自由。作為“左翼民族主義分子”,他消滅了新加坡的華語學校,同時要求人民放棄方言。最終,很多中國人認為他是“黃皮白心”的“香蕉人”,而英國的評論家們則認為,李光耀以傳統中國的文化霸權影響了新加坡的社會政策。

  當李光耀3月23日逝世後,新加坡《聯合早報》這樣總結了他的治國理念:沒有遵循任何教條,是通過實踐而來。

  他用嚴刑峻法教導新加坡人民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

  在李光耀的心中,新加坡是脆弱的:“我們不具備一個國家該具備的基本要素,我們是多元民族,缺乏共同語言、共同文化、共同命運。”晚年他還在書中強調,萬一週圍的鄰國“圍剿”,“我們就死定了”。

  他的整個政治生涯都致力於保持新加坡的生存與發展。為了這一點,他可以選擇任何在實踐中可行的方式。

  在新加坡,他獨攬大權,擁有無人可以挑戰的地位。他限制當地的新聞自由,卻努力建設廉潔的政治與官僚體系,對腐敗毫不容忍。他創建了中央公積金制度,強制收繳公積金,利用這筆錢建設出了亞洲最好的基礎設施,並以這筆遠超政府需要的錢款調節着該國的經濟。他敞開國門擁抱外資企業,限制工會,大幅度減少了新加坡的失業率。他鼓勵外國投資者改善工人的生活水準。在他執政的30年間,這個國家的GDP增長了50多倍。

  帶着如此的矛盾,他成為民主政治世界中執政時間最長的總理。

  即便他的反對者也不得不承認,李光耀將一個資源匱乏的城邦國家建設成了比英國、美國甚至挪威都擁有更高物質水平的國家。

  這位老者性格之頑強令世人印象深刻。他被形容為“面無表情,眼神銳利懾人”的那種人,《紐約時報》説他“有着廣闊的世界觀,明察秋毫、居高臨下”;而一位新加坡媒體人則評價他“強悍、充滿鬥志甚至偏執”。

  “有人説我處處干涉人民的個人生活,沒錯,”在一本出版於2012年的回憶錄裏,李光耀留下了這樣的字句,“假如我不這樣做的話,新加坡就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面對批評者“專制獨裁、務實、少動情”的指責,他的回應是:“會有人是那麼簡單,那麼單純的嗎?”

  李光耀不介意表露自己並不那麼仁義的一面:“在受人愛戴和令人畏懼這兩者之間,我始終認為馬基雅弗利(16世紀著作《君主論》的作者——記者注)的思想是對的。如果誰都不怕你,那你就毫無意義了。”

  他對國民的指導可謂細緻入微,正如新加坡《聯合早報》在社論中概括的,“國人從搖籃到墳墓,都受到政府的呵護”。上世紀80年代初,他曾在國慶群眾大會上教育新加坡的男性大學畢業生:“若想自己的下一代有所作為,就不該愚昧地堅持選擇教育程度和天資較低的女性為妻”。這讓人民行動黨在次年的選舉中得票率下降12%。

  他用嚴刑峻法來教導新加坡人民養成良好的生活習慣,儘管頗受爭議,他對自己的這一角色並不感到厭倦。“新加坡正逐漸成為一個更優雅的社會。如果説它是個‘保姆國家’,我會以身為保姆為榮。”

  上世紀90年代,兩部以底層小人物為主角的新加坡電視劇風行一時,因為採用了不規範的中英文&詞,受到李光耀的關注。最終在當時新加坡總理吳作棟的“建議”下,英語劇的主人公去學習班補習英語,中文劇則重新配音,刪去所有夾雜了方言的&詞。

  “我們如果説除了新加坡人以外沒有人能聽得懂的新加坡式華語,好像説‘暗語’那樣,有什麼意思?有什麼價值?”李光耀堅定於自己的意見,並且對是否應該將之推廣到整個國家毫不遲疑,“我們當然要凈化華語,要學一種能讓13億多中國人以及全世界都聽得懂的華語。”

  當他病危的消息傳出後,前新加坡媒體人、現《南華早報》中文網主編鄭維回憶自己當年與其爭論了一個多小時的方言政策,李“搬出各種語言學習和社會學研究成果”,“惡狠狠”地把他擊敗,讓他“悻悻而歸,但心服口服”。

  “凡見過他的人都印象深刻。”鄭維在微博上寫道。

  他將忠孝仁愛、禮義廉恥寫進中學的英文課程

  李光耀在2011年宣布從新加坡內閣顧問的位置上退下來,這年他87歲。英國《經濟學人》雜誌在報道時稱,對任何一個到了這把年紀的政治家來説,宣布退休都算得上是對事業的告別了,新加坡媒體也都是按這個路數報道的。不過,《經濟學人》才不相信這點。

  “根本不是這麼回事。”他們説。毫無疑問,這老頭兒會繼續一系列活動,堅定不移地告訴大眾要繼續走新加坡自己的道路。

  “我小時候進入英校唸書,準備將來到一所英文大學深造,以便成為一個受過教育的人。我長大了,最後大學也畢業了,終於發覺整套價值觀基本上是錯誤的。”李光耀曾這樣概括自己的教育歷程。他相信,在小小的新加坡,民眾傾向個人主義會是“危險”的。為此,他派教育部長去美國找到當代儒學學者,將忠孝仁愛、禮義廉恥、修身之德、治國之綱等等編寫進中學的英文課程中。

  他曾在政治辯論中引述印度尼赫魯的話來表達自己的感受。“他為母語説得不像英語那樣好而哭泣,”他説,“我並不是一個容易動感情的人,我不常哭,不會拉扯自己的頭髮、也不會扯掉自己的襯衫,但這並不&&我在這方面的感受不那麼深。”

  不過,在執政之後,為防“顛覆”,他關閉了新加坡的華語學校。同樣出於種種考量,這位律師掌權以後,繞着彎子廢除了新加坡的陪審團制度。

  “我嘲笑自己總努力保持勇敢的樣子,但這成了習慣,我就讓它習慣下去。”在87歲接受外媒採訪時,李光耀對媒體説。那時,他還堅持游泳、騎單車、按摩,盡力保持體力充沛,並且讓國內外的會議和演講把日程表排得滿滿當當。來訪者注意到,只要一與人談到地緣政治,他就活力四射。

  有媒體稱,李光耀這輩子只哭過兩次,一次是在他母親的去世的時候,另一次是新加坡不得不從馬來西亞分裂出去的時候,那回,眼看著自己付出全力的事業付諸東流,這個性格強硬的政治家愴然淚下。

  他將那形容為自己一生最苦不堪言的時刻。

  一些分析家認為,早年的這些記憶,令他從始至終都沒有放下過對新加坡的危機意識。

  他不像西方民主國家的政客那樣在乎民調和民眾支持率。他覺得太在意這些的領導人是“軟弱無能”的。然而該國的選舉制度與新聞自由情況,幾乎可以確保他所創立的人民行動黨能夠持續執政。

  他飽受來自各界的批評。如果不是這位律師出了名地愛跟人打官司,也許人們能見到的批評會比現在多得多。

  矛盾的是,他對未來的預見常常是對的,尤其在國際事務方面。他被視為那種能夠對人提出“沒有偏見的明智忠告”的人物。哈佛大學教授格雷厄姆·阿利森&&,自尼克松以來的每位美國總統,都將李光耀視為全球首屈一指的中國問題觀察家。

  總之,正是這個頑強而執拗的人,為新加坡一手設計了組屋制度、中央公積金制度、主權財富基金制度、雙語教育制度等等。不論是否喜歡他,評論家們多少都承認,這些政策有效地穩定住了族群多元、原本可能很難凝聚到一塊兒的新加坡社會,並且令當地“居者有其屋”,不論是三輪車夫的兒子還是千萬富翁的兒子,都“享有完全平等的教育機會”。

  1988年,當時任新加坡總理的李光耀談到兩年後會把領導位置交給吳作棟時,説的話更像是一種宣言:“即使我臥病在床,或者你將把我下葬,如果我覺得事情不對勁,我還是會起來的。”

  他奉勸那些認為自己會退出政治舞&的人“去檢查下大腦”。

  他講話的直白、霸道,個性的強硬曾為他贏得聲譽,但到了晚年,從小讀着美國雜誌成長、自信滿滿的新一代新加坡選民們,擁有的已經是全然不同的價值觀。

  隱退前的最後幾年,作為內閣顧問的李光耀依舊毫無顧忌地發表老調重彈的講話,使黨內同僚不得不跟在他後頭使勁兒“滅火”。

  在新加坡5年一次的國會大選中,他評論某地區的選民“如果決定朝(對手)那個方向走,那他們將有5年時間來度過和懺悔”,被視為他參與創建的人民行動黨輸掉該次選舉的最主要原因。他在書裏指責新加坡的馬來族和穆斯林難以融入社會,以至於他的長子、新加坡總理李顯龍站出來説,父親的話並不代表政府觀點。

  2011年,人民行動黨在大選中遭遇了半個世紀來最低的得票率,李光耀自此淡出了政壇。

  儘管如此,他不覺得自己需要改變:“坦白地説,我是個老派的社會主義者。這樣,我才可以始終如一,保持自我,不必為什麼是最新的時尚、潮流或流行的玩意兒操心。”

  他擔心這個國家的年輕人會把新加坡的繁榮視為理所當然的事情。他憂慮,後生們是否已經忘記了先輩的艱辛奮鬥,轉而像西方社會那樣講求舒適享樂,要求政府照顧:“他們以為這一切會自動運轉。但我知道從來不是如此。”

  只是在晚年,他不得不把更多精力用於照顧妻子。

  即使沒有西方式的民主,國家也同樣可以有擔當

  自2008年起,因為兩度中風,李光耀的妻子柯玉芝臥病在床。她不能言語,無法動彈,唯神智清醒。每天,他都會花上幾個小時陪她説話。有時跟她聊聊工作,有時為她讀讀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或者是簡·奧斯汀的小説。那都是她的最愛。

  多年前,還未改名的哈利·光耀·李習慣了自己在學校中成績斐然的狀態。然而進入高中的第一學期,他發現自己在英文和經濟上都落後了——“落在一個叫柯玉芝的小姐後面,她是這所男校唯一的女生,校長叫她頒獎給我。”

  他們在新加坡淪陷時墜入愛河,並在戰後相約考取劍橋大學,最終於1947年冬天在莎士比亞的故鄉註冊結婚,沒有告知父母。李光耀回憶,自己最初只是“在前萊佛士學院的教育被中斷的年輕人”,她的父母並不看好他,但妻子對李光耀有信心。

  相濡以沫一甲子後,柯玉芝離世。葬禮上,李光耀在妻子生前最愛的巴赫樂曲伴奏下,將一支紅玫瑰放入其棺中,接着把手貼在嘴唇上,再用它輕撫她的臉頰和額頭,然後再以其貼上自己嘴唇。

  “在安靜的時刻,我會重溫我們生活在一起的日子。我們是幸福的。”他在寫給妻子的悼詞中説,“……沒有她,我會是個不同的人,過着完全不同的生活。”

  當他宣布隱退時,《外交政策》雜誌曾試圖為其政治生涯下一個結論:“新加坡向世人證明了,即使沒有西方式的民主,國家也同樣可以有擔當,政府永遠都存在,對公民有求必應。”

  但他們不覺得會有第二個國家能達到新加坡那樣的效率,這一切都是因為李光耀——再難有一個當代領導人,像他那樣自律,同時又有如他一般推行紀律的決心。

  那一年,在接受《紐約時報》專訪時,他依舊個性不改:“我不是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但是,我所做的一切都為了一個光榮的目的。我不得不做些令人不快的事情,不得不未經審判把同僚關起來。”

  如今,一代政治巨人走到人生終點。人們在問:如果沒有了他,這個國家的成就還會持續下去嗎?

  他對美國記者引用過一句中文成語:蓋棺論定。

  “等到棺材蓋蓋下時,再判斷,再去作評估。”他這樣告訴對方,“在雙眼閉上之前,我説不定還會做些荒唐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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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編輯: 畢秋蘭 ) 【字號 打印關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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