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説自己應該成為反面教材,希望歷史的悲劇不被遺忘。
怕父親包庇,自己去檢舉
新京報:事情過去幾十年後,為什麼會有公開那段經歷的想法?
張紅兵:大約是2009年,我看到網上有人寫鼓吹“文革”的文章。當時意識到,這是歷史潮流的倒退。我個人希望通過我的反思,讓現在的人們了解當時的真實狀況。
新京報:當年你父親和你會一起檢舉你的母親,和家庭環境有關係嗎?
張紅兵:我家其實和萬千的普通家庭一樣,是充滿溫情的。我記得父親挨批鬥時(編者注:其父張月升曾在固鎮縣任衞生科科長,“文革”之初便被“打倒”),母親站到父親身邊,高喊“要文鬥不要武鬥”,替父親遮擋拳頭,保護父親。批鬥會結束後,母親手挽着父親走在公共場合。我從來沒有見過他們那麼親密。
新京報:但後來因為她説的話,你父親和你就去舉報?
張紅兵:放在現在看,會覺得不可思議,但那是個不一樣的年代。我的父親被劃為“革命造反派”後,挨批鬥,有人對他拳打腳踢。而我,為了&&自己與走資派父親劃清界限,貼了批鬥他的大字報。
當時,父親和母親並沒有責怪我。貼大字報後,父親反而把我當作大人來看待了。當時的輿論導向和社會思潮就是那樣的。
新京報:對於母親的事,你一直説自己犯下“弒母”大罪。
張紅兵:事情發生在1970年2月13日,我們家人在一起辯論文化大革命的事情。母親説,領導人不該搞個人崇拜,“我就是要為劉少奇翻案”。
我當時非常震驚,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改變了,不是一個母親了,而是階級敵人。我立即投入對母親的批判鬥爭。
這時候父親就表態説,從現在起我們堅決和你劃清界限,你把你剛才放的毒全部都給我寫出來。母親寫完一張紙,我父親就拿着出了家門,説要去檢舉。
新京報:父親已經去了,為什麼你又去?
張紅兵:我擔心父親可能考慮其他因素,比如和母親的感情,比如整個家庭要照顧。為表現自己的革命立場,我寫了封檢舉信,和我的紅衛兵胸章一起,塞進軍代表宿舍的門縫。
新京報:後來發生了什麼?
張紅兵:後來我回家,看見軍代表和排長進來,對着我母親就踹了一腳,她一下跪地上。然後大家像捆粽子一樣,把她捆了起來。我現在都記得,母親被捆時,肩關節發出喀喀作響的聲音。
“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
新京報:舉報母親的時候,有沒有想過後果?
張紅兵:想到了。父親舉報回來後,就問母親:槍斃你不虧吧?你就要埋葬在固鎮了。在我親筆寫的檢舉揭發材料的最後,我寫着:打倒現行反革命分子方忠謀!槍斃方忠謀!
我知道我和父親這麼做,意味着母親會死亡。
新京報:目睹母親被抓走,有沒有過後悔?
張紅兵:當時心裏很亂。不過想得最多的,不是後悔,而是覺得家裏出現了一場階級鬥爭,我和父親站穩了立場,我們的政治表現經得起考驗。
那時候大家都被裹挾在一種氛圍裏,想跑也跑不了。我人性中的善良、美好被徹底地、無可挽回地“格式化”了。
新京報:你檢舉了自己的母親,當時周圍人怎麼看?
張紅兵:當時,在與父母關係較好的同事中,有個別叔叔曾私下裏説過我:“你母親在家裏説的話,又沒有在外面説,你和你父親不應該這麼做”。周圍人異樣的眼光是免不了的。但大家都不對這件事公開發表看法。
後來,固鎮縣教育革命展覽中,還有一塊展板是《大義滅親的中學生張紅兵和反革命母親堅決鬥爭的英勇事跡》。
新京報:急於和母親劃清界限,會有自保的原因嗎?
張紅兵:從表面上看,我所追求的並非私利,志向純粹高遠,而實質上自保的成分佔了非常重的比重。甚至我也把它算作自己的一種政治表現。政治表現可能給自己帶來不一樣的境遇。
不過後來我和弟弟依然沒有升高中的機會,不能當兵,不能進工廠,都下放到了農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