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系統算法的驅使下,為按時完成訂單,1300萬外賣騎手加速奔跑,逆行、超速、闖紅燈早已習以為常。為保證交通環境安全有序,近日,多地對騎手騎行速度按下“減速鍵”,此舉是否有效尚待觀察。更重要的是,&&能否不只是看算法數據,而是在保證外賣騎手收入和維護交通秩序之間尋得最優解?
逆行
距規定的送達時間還有3分鐘。
這是小郭在濟南成為外賣騎手第一天的一單奶茶外賣,距離3.1公里、30多分鐘送達。到經十路輔路時,他發現系統規劃的路線是逆行的,而正常行駛路線的距離,相當於逆行的3倍。
逆行對騎手王鵬(化名)來説,幾乎天天發生。是否只能選擇逆行?王鵬説,接單後,系統只顯示一條路線。“要是只接一單,不逆行的話,時間也夠,但效率太低。我同時接五六單,比較趕,有時候只能逆行。”
逆行、超速、闖紅燈,是很多外賣騎手的“家常便飯”。送外賣兩個月後,王鵬愈發信任算法,“系統規劃的就是最快路徑,因為這是很多騎手跑過的路。”接單、取餐、送餐循環,累得沒有時間思考,即便對道路很熟悉,但逐漸形成的肌肉記憶,讓他仍然依賴算法。
起初,王鵬還質疑,存在即合理嗎?後來,他深刻體會到超時的代價——最直接的就是扣錢。有一天,他接了兩個送寫字樓的單子。趕上下雨和中午電梯高峰期,送完第一單下電梯時,他足足等了5分鐘。取下一單時,由於商家出餐慢,又耽誤5分鐘,他最終超時了。按照&&規則,哪怕只超時1分鐘,也要扣配送費。這一單他正常賺8元,扣掉3元。
超時更嚴重的後果,還有差評和停號。跑外賣七八年的老劉,現在是騎手最高等級,“差評和投訴要扣錢,嚴重的扣500元,相當於一兩天白幹”。此外,差評還會使騎手被扣服務分,影響等級,進而影響派單質量。還有人因此被淘汰。
去年,臨沂大學教授邢斌因為體驗送外賣引發熱議。他分析,“外賣騎手非常清楚交通違法的風險,他們之所以冒險,就是因為背後的算法。這個倒計時制度,可以説是懸在他們頭上的一把劍。”
邢斌也曾琢磨過算法的邏輯。一個距離3公里的訂單,正常情況下30分鐘送達,假設有一個很瘋狂的騎手25分鐘送達,創造一個新紀錄,算法就會預設所有外賣員都可能完成,進而調整算法,逐步縮減時間,驅使所有人加速,“它變成一個金箍,越來越緊”。
障礙
調動無數騎手的系統,在美團叫“超腦”,在餓了麼叫“方舟”,它們被稱為實時智能配送系統。龐大而精密的系統,每天向外賣騎手發出指令,然後騎手像機器一樣運轉。
外賣&&配送速度正不斷提速。2016年,3公里送餐的最長時限是1小時。2017年,變成45分鐘。2018年,縮減為39分鐘。數據顯示,2019年,中國全行業外賣訂單的單均配送時長,比3年前減少了10分鐘。
今年1月,美團外賣在北京地區上線“15分鐘極速達”服務,並向用戶承諾“每超時1分鐘賠2元紅包,10元封頂”。然而,算法算到了時間,卻沒有算路上可能存在的障礙。
作為新手的小郭,訂單量最多的一天,將電動車的電量用盡兩次,才送了22單,配送費共103元,卻因為3次超時被扣6.2元,最終收入沒能超過100元。
最難等的就是醫院的電梯。正值午高峰,小郭送一個到醫院的訂單,“電梯幾乎每一層停一次”。着急是沒用的,他超時1分鐘,扣款3.04元。還有找不到商家地址的。小郭取餐時,在一座商城繞了七八分鐘才找到門店。取餐後到達寬厚裏,由於不能騎車進入,他瘋狂跑進去,還是超時3分鐘,扣款1.64元。
讓小郭頭疼的,還有&&不到顧客。原本有一單就挺緊張,小郭敲門無人應答,打電話無人接聽,他最終超時7分鐘,扣款1.52元。
即便是經驗豐富的老手,也無法規避算法之外的障礙因素。老劉喜歡接距離遠的單子,因為配送費高。這種長距離、長時間的訂單,被叫作“起水單”,隨後系統會派發很多順路單,叫“下兒”。越是這樣,如果前面卡一單超時,後面可能會造成連環超時的悲劇。
等電梯、爬樓梯、交警、小區保安、天氣、商家出餐慢、&&不到顧客、找不到地址、堵車等,這些未在算法中顯示的內容,都佔據着算法規定的時間。於是,外賣騎手跟着算法不斷加速。
選擇
外賣騎手能否打破算法的圍城?王鵬覺得自己能説了算的,就是拒單。“拒單可以免責,後果是派單越來越少。”作為眾包騎手,他一天最多拒5單,否則會強制下線。等重新上線後,系統派發的單子都不能再拒絕,“算法怎麼派,就怎麼送”。
王鵬嘗試過提前點“送達”,這卻面臨被投訴的風險。有一次,王鵬接了4個送醫院的單子,最後兩單臨近超時,他到電梯時點了送達。“這是違規的,但我也沒辦法。點送達後,顧客會收到信息。如果沒送達,顧客會打電話,甚至給差評和投訴。”
對於老劉來説,他選擇化被動為主動。由於等級越高,能力評估越多,順路單就越多,所以他會主動搶單,搶好送的,不用爬樓、不用等電梯的,這樣就能節約時間成本。但面對派單,可選擇性也是有限的。此外,他還受到配送站的約束。
站點的好處是穩定,單量多,但不自由。站點騎手有上下班時間,一天在崗大約9小時。他們每天早上開會,接受站長調度。站長會一再強調,節假日不能請假,惡劣天氣不能請假。尤其午高峰或雨雪天氣時訂單增加,系統爆單。訂單派不出去,系統就會扣錢,影響團隊評分,騎手只能超負荷配送。
“他們算得很精明。”騎手張宇(化名)説,他接單5分鐘後可以轉單,但未必能轉出去,有的要加錢轉。還有一種辦法是向&&報備,但每天有數量限制。
對於逆行、超速、闖紅燈,騎手之間都能互相理解,大家都是為了生活爭分奪秒。“配送時間短,個人接單多,騎手擔心超時,所以才會逆行、超速、闖紅燈。”張宇説,“歸根結底還是想多賺點。”
這似乎成了一個無解的循環。很多像小郭一樣的年輕騎手,第一次對錢有了直觀感受。孩子的學費、老人的醫藥費、家裏的水電費,都是靠這一單3元、5元堆砌起來的。
老劉每天上午8時左右出門,晚上8時左右回家,臉曬得黢黑。最多的時候,他一次能接13單,一個月也能收入過萬,是站點的“卷王”。
送完午高峰,已經到了下午一點半,老劉蹲在騎手聚集的地方,開始吃包子。他戴着藍牙耳機,眼睛時刻盯着手機,隨時準備搶單。又來了新訂單,他收起包子,騎上車,很快不見了蹤影。
規則
近年來,外賣騎手違反交通法規的現象曾多次引發熱議。
2021年,七部門印發的相關意見提出,不得將“最嚴算法”作為考核要求,通過“算法取中”等方式,合理確定訂單數量、準時率、在線率等考核要素,適當放寬配送時限。
然而,外賣市場競爭日趨激烈,配送時效成為各&&爭奪用戶的關鍵。&&不斷追求更快的配送速度,給騎手帶來更大壓力。
“卷的是&&,難受的是騎手。”這是送外賣以來,小郭最大的感受。“我要是騎得慢,拼了命也得超時。很多老手騎電摩的速度,在每小時50公里—70公里之間。”
裁判文書網上,以“外賣騎手”為關鍵詞,搜索到的交通事故達1208起,其中涉及人身損害賠償的856起,涉及殘疾賠償的460起。
瘋狂接單後,旦夕禍福都要外賣騎手為自己買單。
邢斌發現,這些新業態勞動者,幾乎被排除在了勞動保障體系之外,“眾包騎手每天扣3元作為保險,專送騎手有保險,但力度有限。”
在這方面,相關部門正在摸索。自2022年7月起,新就業形態就業人員職業傷害保障在北京、上海、江蘇等7省市的美團、餓了麼等7家&&企業開展試點。截至2024年3月末,已有801.7萬人被納入保障範圍。職業傷害保障採取按單繳費,保費由就業人員所在&&承擔,對就業人員免費。
近期,多地對配送騎手騎行電動自行車的速度進行了規定。
6月,青島市市場監管局發文,要求即時配送企業按照最高時速25公里守法行駛可完成配送任務的標準,設定配送時限、路線。7月8日,廣州市市場監管局發布新規,對一週內有三次以上交通違法行為的騎手,實施全行業停單懲戒。
在邢斌看來,此類舉措杯水車薪,治標不治本,必須從根源上解決。“應該有行業自律的規則,主管部門規定算法的安全底線,&&再讓渡10分鐘以上的彈性時間。”但這也面臨新的問題。時間寬裕後,外賣騎手可能為了多賺錢多接單。“如果規範合理,有人存有僥倖心理,不按交通法規行駛而引發問題,那就由個人來負責。”邢斌&&。
對於外賣配送時間可否延長,消費者也有不同看法。劉女士&&,“還是越快越好。”陳女士稱,比起配送速度,她更在乎準時度,配送時間延長5到10分鐘,不會影響消費感受。
邢斌&&,冰冷的算法之下,有這麼多外賣員按照&&的規則,從事一項危險系數比較高的勞動。“這不是一小部分人的問題,已經成為社會現象。要推動社會進步,就要優化它的管理制度。”他一直在吶喊,“如果不使勁吶喊,聲音就被淹沒了。”
王鵬已跑了兩個月外賣,他不知道自己還會跑多久。但他感覺,這個行業現在已經飽和,就在這個暑期,又有大批年輕人涌入其中,開始了與算法競跑的生活。(記者 李靜 郭辰昊 劉志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