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子肉的“甜鹹之戰”,正成為濟南飲食江湖中最不傷和氣的“戰爭”。
這個話題只要一冒頭,即便是平日裏最與世無爭的人,也會興致勃勃地參與進來。“米飯配五花肉”的吃法搭配是前提,甜、鹹則各有其擁躉,口感的軟糯或是筋道往往也存在難以調和的分歧。
每場“爭戰”,起於一塊塊五花三層把子肉的上桌,又在一頓風卷殘雲後迅速消弭。不同觀點的擁戴者各不相讓,卻也絕不傷和氣。
不過,地方美食總是如此。有着濃厚魯菜烙印的把子肉,發源於因地制宜、就地取材,漸成濟南人的日常吃食,味蕾偏好也漸漸刻在基因裏,代代傳承了。
鹹香口味、口感筋道,是食客心中蘇家把子肉的特點。 (遲廣智 梁明星 攝)
在過去,醬香味鹹是“好米幹飯把子肉”時代的主流。這些年,甜鹹軟糯口感的把子肉亦俘虜了一大批追隨者——不同時代的人,舌頭的記憶也不盡相同,人們潛意識裏,總把習慣的味道奉為“好吃”,這或許是把子肉甜鹹之爭的根源。
快餐店裏的把子肉。(遲廣智 梁明星 攝)
濟南的把子肉江湖,就在這些年的“爭戰”中擴大了“疆土”,發展了“粉絲”:把子肉佔C位的快餐店不僅在濟南隨處可見,還一舉開在了北京的四環內,讓京城餐飲有了“狼來了”的危機感;被香迷糊的外地游客稱之為“頂級米飯殺手”,吃完了還要“打包”帶着走……
心情暢快了要吃,失意困頓也要吃;食欲大增要吃,舌頭寡淡無味也要吃……在這一塊五花肉的滋味裏,藏着濟南人生活的況味,那是酸甜苦辣,也是愛恨情仇。
老濟南人的一頓“支棱”早茶
濟南人的早茶,自有一種“醇香厚重”的選擇。
早上5點,位於小清河北路的清河老蘇把子肉,就張羅着開賣了。鍋裏冒着絲絲熱氣的五花大肉,濃郁的醬香色,給隔絕了一晚上吃食的腸胃猛烈地刺激。拿筷子將一塊肥瘦相間的五花肉碼在米飯上,再配上雞蛋、豆腐,恰是一頓標準的“老濟南早茶”。
鹹香口味、口感筋道,是食客心中蘇家把子肉的特點。與如今更多的把子肉店搭配炒菜成為人們的快餐選擇不同,清河老蘇是繼承了“好米幹飯把子肉”時期的傳統。
在濟南傳統的把子肉江湖中,“藥膳”也稱得上一個重要分支。在周公祠街,一家同樣是早餐時段就開門納客的老濟南藥膳把子肉,在近20年的經營中逐漸搭配了炒菜。在老闆王志民看來,傳統把子肉是醬香味,口感筋道、有嚼勁。肉在烹制過程中過油,這也是肥而不膩的秘訣。關於近年來濟南流行的軟糯甜口感,王志民有些不解:“黏黏糊糊的,好吃嗎?”
傳統的濟南幹飯舖早上經營,不配炒菜,招牌上總還配着一句老饕名言:好米幹飯把子肉。在那個單一的年代,受歡迎的吃食往往要兼具美味與果腹,肥瘦相間的肉配上油脂浸透的米飯,幾口下肚滋味十足,還管飽——如果覺得油膩,還有免費的米湯清口。
大米幹飯要香,首先是米要好。濟南也有好米,北園種稻歷史久遠,曾有“一家做飯,全莊飄香”之説。有了好米,便有人做起了專營店。1905年,趙家幹飯舖應運而生,成為可考據的濟南較早的幹飯舖。趙家幹飯舖的第二代東家趙忠祥曾撰文回憶,趙家把子肉的特色是“肥而不膩,瘦而不柴;吃在口中,有醇厚的余香”。
師承魯菜大師顏景祥的魯菜師傅陳宗明,如今已過古稀之年。他對把子肉最初的記憶停留在青年時期。1972年,18歲的陳宗明在飯店做學徒,與一位名叫馮德祿的老師傅共事。他在與馮師傅的閒談中得知,新中國成立前,馮家曾在趵突泉南門經營幹飯舖,於是便向其請教把子肉的做法。快退休的馮師傅將其“奧秘”傾囊相授:“好醬油配好肉,佐以蔥姜和五香料,突出肉香、軟爛。”
從“種草”把子肉到“拔草”,陳宗明足足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在20世紀80年代的濟南街頭,當陳宗明終於吃到那塊心心念念的把子肉,他被一種巨大的滿足感所籠罩:“嗯!就是想象中的那個味道!”
那段關於把子肉的回憶令陳宗明記憶猶新,以至於他在去年特意與徒弟大偉拍了3期視頻,毫無保留地將“把子肉”的技法在線授課,受到了粉絲的熱烈追捧。
在他看來,如今濟南飲食界把子肉的甜鹹之爭,自有其淵源,但於他而言,馮師傅口中的那個把子肉,應是醬香、軟爛的。
羅曼蒂克與人間煙火的雙向奔赴
有着煙火屬性的把子肉,是濟南“深夜食堂”的不二主角。老店們年復一年地堅守,換來了食客們的篤定追隨。
如果説白天,把子肉以快餐店的形式正逐漸融入,成為人們生活的日常,那麼在深夜,吃肉則是一種放肆的誘惑,這種快樂足以撫慰都市裏漂泊的靈魂。
濟南很多的把子肉店都曾以夜攤的形式招攬了第一批忠實顧客。它們不僅味道接地氣、貼胃口,還因其剝落了生活的浮躁,成為一個小小的精神“據點”。曾經被稱為“攤王”的老兵把子肉,最早是經七緯二路上的快餐車,每天晚上9點,身穿一身迷彩服的老闆準時出攤。原來的“七中把子肉攤”在開出門店後,依然主打夜場,小店不大,白天賣面,晚上10點變身肉鋪,繼續笑傲濟南的宵夜江湖。
把子肉製作過程繁複,並不是一個料包就能簡單複製。個體戶賣肉,賺得是個辛苦錢。把子肉店的老闆們大多要以此維持全家的生計,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裏,濟南的把子肉圈的業內人士都以“不變”來應對“百變”的食客,時間長了,竟也篩選出各自的顧客群體。
直到幾年前,這種緩慢、被動的狀態,被大明湖畔一個主打甜口肉的攤子打破,濟南把子肉江湖的攪局者,來了。
在過去,醬香、鹹香是老濟南把子肉的主流口味,“肥而不膩”是各家出品的共識,不管是過油還是浸泡、汆水,都是為了達成“肥而不膩”的出品共識。陳宗明也提到,若是在魯菜體系中給把子肉做一次“定位”,其技法屬於紅燉的一種。在過去,燉肉的確少不了冰糖,但目的是提鮮,“甜味並不外露”。
武岳廟把子肉創始店。(郭堯 攝)
武岳廟則反其道而行。老闆張文韜根據自己的喜好,烹制了甜口軟糯的把子肉,竟也以此打通了肉圈的“任督二脈”。把子肉的受眾階層拓展到更廣泛的年輕群體。那時,濟南的年輕人們口口相傳,縣西巷北頭的武岳廟裏有個肉攤,每天晚上9點,吃肉需要排隊。
美食博主烏拉拉的造訪,更是給這個攤子帶來可觀的“流量紅利”。試想,深夜的大明湖畔,縷縷的肉香氣息,精準地俘獲味蕾、撩撥心弦,胃裏空虛的人路過,勢必逃不掉這致命的誘惑。
在這場羅曼蒂克與人間煙火的雙向奔赴中,主打五花三層的甜糯口感把子肉,在濟南市場站穩了腳跟。
為了招待越來越多的食客,張文韜夫婦保留了武岳廟的名稱,在濟南開起了把子肉的連鎖。縣西巷的夜攤也開進了門店,作為創始店這一特殊存在,24小時不打烊。
完成了“原始積累”把子肉店開始向連鎖進軍,單一的傳統店向快餐店轉型,“深夜食堂”變身“大眾食堂”。由此,濟南把子肉的“甜鹹之戰”,也進入白熱化的爭奪中。
一千個濟南人心底的一千份必吃榜
張文韜直言,武岳廟把子肉調味偏甜口,不僅是體現了個人的口味偏好,也是出於向年輕人口味靠攏的考慮。這個闖蕩濟南餐飲界多年的中年男子,因變故背負了鉅額債務,他將從頭再來的砝碼壓在了濟南最傳統的吃食上——事實證明,這步“棋”下對了。他覺得,如今食客們口中的“新舊”“甜鹹”之爭,從來都只是口味的問題。不同時代,每個人擁有不同的舌頭記憶,人們的潛意識裏,總是認為自己習慣的味道是好吃,而龐大的把子肉市場理應囊括更多元的口感。
市井之事總容易被人“添油加醋”,説濟南把子肉江湖有場“甜鹹之戰”,不如説這是濟南人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談資。而這話題性正源自於深沉的“熱愛”。“80後”段鍇的態度,似乎能傳遞出很多濟南人的心聲:“很多濟南人都是吃着把子肉長大的。直到現在,我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吃把子肉的場景——去上學的路上,經過老東門的早市,我媽在攤兒上給我買了一塊把子肉。特別香,吃了一整天都有精神。”在段鍇心裏,濟南人將“和而不同”體現到淋漓盡致的程度,看似不慌不忙、不急不躁,是因為自有平和之心、包容之道。是以,段鍇感慨,濟南有不同口味的把子肉,且都大受歡迎,是再尋常不過的事。
一千個英國人眼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一千個濟南人心底也有着一千份把子肉必吃榜——兒時的味覺記憶,歲月流轉中的跋山涉水,共同決定了這份榜單上的排名。而無論晨光中的“早茶”,還是晚風中的夜宵,這一塊濟南人的“心頭肉”,總能帶給食客大大的滿足——或許不足以忘情,卻足以解憂。
一塊“心頭肉”
提到把子肉的起源,坊間眾説紛紜,其中“劉備、關羽、張飛桃園結拜後,屠夫張飛燉肉”這一種最為“主流”。但濟南多位經營把子肉的業內人士均&&,上述説法多為演繹,並不確切。他們更願意將其發源歸結於民間,是一種打着魯菜烙印的吃食。
作為北方城市,濟南人的主食結構是“南米北面”。開埠後,隨着外來人口的增多,濟南城市的發展,人們的主食結構也發生了變化。據濟南老字號協會輪值會長王福全考證,作為民間吃食,濟南把子肉在新中國成立前就有售賣,但更多的發展則是在改革開放後,計劃經濟取消,餐飲行業允許個體經營後,出現了夫妻經營的幹飯舖,例如超意興、四喜居、大觀園王家幹飯舖、薛氏三八等,都是一家人家經營。
在把子肉的“進化史”上,20世紀60年代是一個至關重要的時間節點。在王福全看來,沿黃稻改工程在濟南大面積鋪開,為把子肉日後的“繁花似錦”奠定了基礎:“單純談把子肉,是沒有靈魂的——必須是大米幹飯、把子肉這種絕配,才是濟南人真正的‘心頭好’。之前大米幹飯用的多是北園米,品質好,但産量小。隨着稻改工程的推進,産量大、質量佳的黃河大米進入濟南人的生活,大米幹飯把子肉才算是有了堅實的‘物質基礎’。”
在那之後,把子肉逐漸融入濟南人的日常餐飲。
曾經僅有一個門頭的超意興,如今已發展為擁有上百家直營連鎖店的綜合性大眾餐飲連鎖企業。“超級意大利復興餐廳”,濟南人送給這間“打工人”專屬食堂的名號,透着的親切,就真實反映出把子肉與濟南人日常的親近。
互聯網時代,把子肉也在各種城市種草攻略中登上了來濟南的“必吃清單”。很多不甘於循規蹈矩的外地游人,本着挖掘當地人專享美食的態度,將星羅棋佈於這座城之中的一家家的把子肉小館挖掘出來,拍視頻、發朋友圈……把子肉擁有了“網紅屬性”。
作為文創廠牌“幾喃”主理人,段鍇很是看好把子肉的“商業價值”。
作為文創廠牌“幾喃”主理人,段鍇很是看好把子肉的“商業價值”。段鍇説,就像是有人每天都要飲茶、有人每天都要喝咖啡,吃把子肉也是濟南人的一種生活方式。懷着推廣家鄉的赤誠,他推出了幾款以濟南這座城市為主題的文創,其中就有一款把子肉主題文化衫。“願在濟南的你擁有這樣一塊‘心頭肉’,也願我們都成為彼此心中的‘心頭肉’。”這是段鍇設計的廣告語,也是他心底真誠的家鄉情懷。
久吃不厭 唸唸不忘
所有的菜係,無論哪一味突出,都在追求整體味道的和諧。不得不説,把子肉的甜鹹之爭也好,新舊之分也好,它們共同地支撐起了濟南這煙波浩渺的把子肉宇宙。
但濟南的把子肉也有其繁衍發展的局限,選肉要新鮮,蒸、煮、燜肉講究火候,同一張秘方不同的人烹飪可能肉的口味大相徑庭,這也在很長時間裏,從源頭上限制了把子肉的“跨省市”發展。不過,這個壁壘已經被打破。前段時間,“宇 宙”中的“優等生”超意興率先出省,將連鎖店開到了北京,實惠的價格、地道的口味,“一塊來自魯菜之鄉的肉”帶給北京餐飲圈不小的震動。
淄博因燒烤揚名天下,天水因麻辣燙徹底出圈,未來的某一天,濟南會借把子肉的東風直上青雲嗎?關於這個問題,沒有人能給出確切的答案。就某種程度來説,把子肉的屬性
與濟南人的性格存在着頗多相似之處,比如,看起來不那麼顯眼,卻擁有醇厚的回味,吃起來豐儉由人,也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乍見之歡,不如久處不厭——這話用來形容把子肉很是貼切。
光陰流轉,歲物豐成。一代代濟南人在這一塊五花肉的滋味裏,品嘗着平凡生活中的酸甜苦辣鹹。而對那些身處異鄉的濟南人來説,這是每一個午夜夢回,唸唸不忘的故鄉風味——一塊赤色的、噴香的把子肉,搭配一碗雪白的、晶瑩的幹飯,就是他們的長江水與海棠紅、雪花白與臘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