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份提案與一群“職業沙手”的十年科考

2017-03-13 09:38:18 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這是2007年庫姆塔格沙漠聯合科考隊在考察時拍攝的照片。(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民進中央提案中的庫姆塔格國家公園預設的目標范圍。(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一峰野生雙峰駝在庫姆塔格沙漠K1大峽谷中休息(2007年9月13日攝)。(資料片)

  從前期調研到一份民主黨派重要提案的生成,要花費多長時間?

  今年兩會,民進中央提交了一份《關于建立庫姆塔格(荒漠)國家公園試點》的重點提案,建議在青海三江源、湖北神農架等9處現有國家公園試點的基礎上,增設地跨新疆、甘肅、青海三省區,控制面積約20萬平方公里的庫姆塔格國家公園試點,保護荒漠自然遺産,填補我國荒漠類國家公園的空白。

  民進中央人口資源環境委員會副主任盧琦是這份提案的草擬者和主要推動者之一。對于他和與他共同從事荒漠研究的夥伴們來説,開頭那個問題的答案是:至少十年——而且,這十年中的大部分時間,是在沙漠中度過的。

  為荒漠正名的“職業沙手”

  一片遙遠的荒漠,為什麼要建國家公園?還要花費十年的精力去考察、去論證、去調研?

  “我們給庫姆塔格荒漠國家公園預設的目標范圍很好記、四至很清晰:南以阿爾金山脊線為界,北達當年玄奘西行穿越的噶順戈壁北端,西與塔克拉瑪幹沙漠相接,把大名鼎鼎的羅布泊包括在內,東抵敦煌鳴沙山和黨河一線。要説文化遺産,這個區域成就了絲路文化的精髓,莫高窟、西千佛洞、陽關、玉門關、漢長城、古樓蘭……都是舉世聞名的。要説珍稀動物,這裏有種群數量比大熊貓還少的雙峰野駱駝,也有藏野驢、蒙古野驢、雪豹、藏羚羊……很多都是中國特有的瀕危野生動物。應該説,無論是從自然遺産、文化遺産還是生態保護的角度,在這裏建立國家公園都很必要。”不需要講稿或者地圖,盧琦介紹起庫姆塔格,就像相聲演員表演貫口一樣滔滔不絕、如數家珍,而且飽含深情。

  作為中國林業科學院荒漠化研究所創始所長、研究員,盧琦給自己取的微信昵稱叫“職業沙手”。這些年,他牽頭搞沙漠科考,既研究治沙也呼吁“護沙”,抽出空來還要搞沙漠科學的傳播和科普……對于沙漠,他有種特殊的情愫。普通人可能很難理解這種情愫,在不少人眼中,荒漠也好,沙漠也罷,都代表著荒蕪、蒼涼甚至恐怖和死亡。

  荒漠不是用來治理甚至“消滅”的嗎?怎麼還保護?對于類似這樣的誤解,盧琦已經習以為常,每逢有記者來訪,他總要先做一段科普,為荒漠正名。“來,我來給你們‘洗洗腦’!”盧琦説,人們總是把荒漠、沙漠和荒漠化的概念混為一談,“荒漠有‘六子’,包括很多種類,沙漠是其中之一,此外還有岩漠、礫漠、泥漠和鹽漠等。加在一起,荒漠地區佔了我國國土面積的近1/3呢!包括庫姆塔格沙漠在內,很多荒漠是‘天生’的,別説與人類比了,荒漠的歷史比‘猴兒’還長。而那些荒漠化的區域呢?它們以前可能不是荒漠,而是因為過度開發等人類活動加上氣候等因素導致土壤退化,才變成了荒漠化土地。我們要防治的是荒漠化,而那些‘天生’的沙漠和荒漠,它屬于荒漠生態係統,是一類重要的自然遺産,更是有價值的生態資産。我們要做的,是科學規劃、保護資源、保值增效,想辦法與荒漠和諧共處,在不掠奪自然的前提下,讓生活在那裏的老百姓過上更好的日子。”

  説走就走:去心病,摸家底

  作為“職業沙手”,盧琦對庫姆塔格實在是太熟悉了,因為十多年前,就是他率領的科考團隊,讓這片蒼茫大漠從一個“未解之謎”變成了“已知之地”。

  2007年以前,庫姆塔格沙漠一直是我國八大沙漠中唯一未經係統、綜合科學考察的處女地,地貌、氣象、水文等方面的基礎數據都是一片空白。“就好比你知道家裏有塊傳家寶地,但連它長啥樣、上面有啥你都説不清。”盧琦説,“最初為什麼要做庫姆塔格沙漠考察?因為它是老一輩沙漠科學家的一個心願甚至一塊心病。”

  1980年,我國老一輩沙漠科學家朱震達等人,以航空相片為基礎,首次提出庫姆塔格沙漠分布有羽毛狀沙丘的判斷,這是羽毛狀沙丘在我國的唯一分布區。朱先生曾多次向弟子們表達過到庫姆塔格沙漠進行實地考察的想法,但遺憾的是,直到2006年去世,這個願望始終沒能實現。

  為了摸清“家底”,也了卻幾代沙漠人的這塊心病,自2004年開始,盧琦就和時任甘肅省治沙所所長的王繼和一起,多次邀請中科院、蘭州大學等單位的科學家開始為庫姆塔格沙漠科考立項的事奔忙努力,多次開展探路式考察和周邊調研,做足前期準備。2006年底,“庫姆塔格沙漠綜合考察”正式被科技部確立為科考類重點項目,盧琦擔任項目主持人和首席科學家。2007年9月10日,65人的科考大軍集結敦煌,庫姆塔格沙漠首次大規模科考宣告開始。這65名隊員中,有三位正是朱震達先生的弟子。

  精英隊伍:全明星,“不要命”

  在沙漠中摸家底,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次沙漠考察,是一群‘大牛’還是‘牦牛’共同努力促成的。”盧琦説,挺進沙漠的這支隊伍,包括地質、地貌、水文、氣象、植物、動物、土壤等20多個學科方向的少壯派。“我們那隊伍裏有好幾個長江學者、傑出青年!”雖然對團隊的每一位成員都充滿信心,但他也感慨,挺進無人區、夜宿未知的沙漠腹地,是“一群不要命的人用生命來賭博”。著名科學家彭加木就是在這個區域獻出了自己的生命。

  挺進庫姆塔格之前,盧琦就和科考總指揮張守攻、前線總指揮蔡登谷等考察組織者一起,制定了嚴謹周密的工作方案,還特別設置了藍、橙、紅三套應急預案。“我們當時通過國家林業局在蘭州空軍、中國氣象局都備了案,氣象局保證24小時突發氣象事件預報,萬一出現緊急突發事件,空軍會出動直升機救援。”盧琦説,“我當時想,把這65個兄弟平平安安地帶進沙漠,再帶出來,這比什麼都重要。”

  盡管有充足的準備,但在未知的沙海中,依然充滿常人難以想像的危險,而這群科研人員也有著常人難以想像的大膽。時任中國林業科學院副院長的蔡登古總指揮如今已經退休,率隊挺進庫姆塔格之時,他也已過花甲之年。從出發前5天到2007年9月26日從蘭州返回北京,蔡登谷用文字、用詩詞,一天不落地記錄下科考隊完整的考察經歷。在他的日記中,車輛沙陷、帳篷吹丟、風餐露宿是常見的字眼;有時候一天陷車三次、先經風雨,再戰塵暴,在他筆下,仍不失為“比較順利的一天”。科考隊員把燃燒的激情,豪邁的風採,連同那滾燙的汗水一起灑在了庫姆塔格這片值得永遠留戀的熱土上。

  2007年9月15日,科考隊員在二號營地遭遇大風卷起的強沙塵暴,一頂帳篷被狂風吹走,盡管裏面壓著十幾斤重的背包,還是一直被刮到幾十米開外才被“搶救”回來。蔡登谷的日記裏記錄了這樣一幕:“朦朧中,我突然發現附近沙梁上有幾個人影晃動”——在這漫天風沙中,居然還有隊員在架設臨時氣象站、加固大本營的帳篷,氣候組的專家甚至手持儀器,在風口處測量暫態風速與風向。“此時此刻,也許一切阻攔都會顯得蒼白無力,你只能無奈地默禱,暗暗地讚許。”蔡登古寫道。當天晚上,科考隊就啟動了橙色應急預案,用團隊紀律要求全體隊員停止一切野外活動,盡可能到吉普車和帳篷內暫時躲避。

  也許是蒼茫大漠在回饋這群科研人員的勇敢和執著,首次庫姆塔格沙漠綜合考察取得了豐碩成果——科考隊員終于揭開了蒙在中國唯一“羽毛狀沙丘”上的神秘面紗,還通過進一步研究發現,中國的這片“羽毛”與國外定義的羽毛狀沙丘有著不小的差異;他們首次發現並實地考察了大量存在于庫姆塔格沙漠腹地的礫石丘,並將這種獨特的風沙地貌命名為“沙礫磧”並寫入新版自然科學名詞;他們幾次邂逅雙峰野駱駝、鵝喉羚等珍稀動物,並得以對它們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習性進行近距離觀察。科研人員還在沙漠南北各選一址,建立了基于衛星數據傳輸的標準氣象站,並通過實地測量得到了氣候、地理、水文、堰塞湖等方面珍貴的第一手數據……

  離開沙漠之前,為了紀念這次填補空白的科考,隊員們在一號大本營所在地梭梭溝尾閭湖豎起了一塊石碑,一面是全體科考隊員的名字,另一面鐫刻著蔡登谷等人所作的碑文,其中有這樣兩句:沙漠科考,三代夙願。庫姆塔格,扎下營盤。

  零的突破,新的起點

  對于盧琦和科研人員們來説,零的突破不過是新的起點。繼2007年首戰告捷之後,2008、2009年,都有科考隊員再赴庫姆塔格做進一步考察,累計行程超過15萬千米。歷時三年的庫姆塔格沙漠綜合考察項目一期結束後,科研團隊將眾多重大階段性研究成果凝聚于《庫姆塔格沙漠研究》《庫姆塔格沙漠風沙地貌》和《庫姆塔格沙漠地理圖集》三本專著中。

  此外,科研團隊還出版了兩本科普圖書《庫姆塔格,不再遙遠》《沙山有約:首次庫姆塔格沙漠綜合科學考察隊員手記》。作為編著者之一,盧琦對科普的熱情不亞于科研,“科學家不能只是‘悶頭’做學問,還要向大眾進行科學傳播,如果你的科研成果出來了,老百姓卻什麼都不知道,那不就成了自娛自樂了嗎?所以,我們想讓大家都認識庫姆塔格,走近庫姆塔格,了解保護荒漠生態的意義。”

  2011年4月,《庫姆塔格,不再遙遠》首次印刷,同年,沙漠考察項目二期又緊接著開工。“二期我們把考察范圍擴大了,將沙漠北邊的噶順戈壁也包括進來,在‘新地區’做一些基礎數據方面的‘老工作’,在一期去過的‘老地區’做一些更深入細致的‘新工作’。”二期科考項目主持人吳波研究員如是説。

  除了新地區、新工作,還有新成員。與首次科考的“和尚”陣容不同,二期項目開始有女隊員加入,“一期的時候連路都沒摸清,太危險;一個人每天發四瓶礦泉水,平時根本沒法洗漱;這樣嚴酷的條件,女隊員有諸多不便。”盧琦説,“二期不一樣了,雖然還是不能洗漱,但是路線我們已經基本摸清了,初步設立了幾個大本營和臨時營地,把通過遙感技術做好的路線圖輸入到機器裏,相當于沙漠有了‘導航’。”

  賈曉紅,參與項目二期的女隊員之一,從2012年到2014年,連續三年赴庫姆塔格沙漠進行考察,主要負責植物研究和後勤工作。提起考察過程的艱辛,賈曉紅説,他們的車常常被一面墻那麼高的沙塵暴追著跑,沙粒打在腿上像石頭砸人一樣疼,但她也説:“既然來了,就要勇敢面對。”

  讓賈曉紅印象最深刻的記憶,與雙峰野駱駝有關。“那天已經很晚了,我睡在帳篷裏,忽然覺得外面有什麼動物正貼著帳篷聞我,當時緊張壞了。”根據科考團隊嚴格的紀律,要盡力保護當地的珍稀野生動物,不到萬不得已,不能隨意傷害它們。“第二天早上起來,我看見營地附近有野駱駝的糞便,知道不是猛獸,這才松了一口氣。”

  從“沙漠熊貓”到國家公園

  正是這些與科考隊員有過“親密接觸”的野駱駝,讓盧琦等人萌生了推動荒漠國家公園建設的想法。雙峰野駱駝目前僅分布在亞洲中部,根據科研團隊近年來的連續觀測,有大約600峰生活在我國的庫姆塔格沙漠;另有約200峰生活在與中國接壤的蒙古國西南部。“種群數量比大熊貓還要少。”盧琦説。

  在庫姆塔格沙漠地帶,有包括羅布泊野駱駝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甘肅阿克塞安南壩野駱駝自然保護區在內的四個國家級保護區,守護著這些珍貴的“沙漠熊貓”,確保它們生存無虞。幾個獨立的保護區多以鐵絲網標示各自的邊界范圍,這些圍欄的確為野駱駝圈出了“宜居”的天堂,卻也把它們完整的棲息地一“切”為四,擋住了野駱駝遷徙的腳步。“鐵絲網大概一米多高吧,成年駱駝往後退退,助跑幾步能‘跨欄’過去,小駱駝肯定不行,只能撞在上面。”盧琦説,遷徙通道不暢、活動半徑減小,使得不少雙峰野駱駝只能無奈選擇近親繁殖,或者與人們放養的家駱駝雜交,長此以往,就會導致野駱駝種群的衰退和後代生殖能力的下降……

  國家級自然保護區、世界自然文化遺産、國家沙漠公園、國家地質公園……在庫姆塔格一帶,各種類型的禁止開發區域林立,這當然是為了保護區域內豐富的自然、文化遺産,但“藩籬高築”和多頭管理也會帶來很多問題,野駱駝的遷徙之憂只是其中之一。

  “之前是把所有精力都放在了科研上,一半以上時間都在外面跑,後來走到管理崗位上,我就開始琢磨荒漠自然資源該怎麼管理更好的問題。”盧琦説。2008年,國家公園的概念開始在國內提出,這給盧琦提了個醒:“全世界最早的國家公園是美國黃石國家公園,而黃石公園就是荒漠類國家公園的典范;庫姆塔格或許可以打造成中國的‘黃石’!”

  2015年,《建立國家公園體制試點方案》的出臺讓盧琦和同伴們更堅定了要推動建立庫姆塔格(荒漠)國家公園試點的想法。“國家公園和國家森林公園、沙漠公園等這類已有的概念不一樣,簡單點講,國家沙漠公園更趨同于老百姓通常理解的‘公園’,而國家公園則是自然資源保護的最高形式,它明確規定核心區是不能進行開發或者任何商業活動的,能讓子孫後代看到前人‘沒踩過腳印’的原始風貌;同時又給了國民一個在可開發地區了解、觀賞、體驗原始生態係統和自然文化遺産的機會;更重要的是,它還強調要統一規范管理,對區域內的管理機構進行整合,解決碎片化的問題。”盧琦説。

  每年兩會之前,民進中央會向其29個省級組織和9個專門委員徵集提案,經過遴選和調研,從中擇優,作為民進中央的提案提交全國政協會議。為準備這份提案,2015年11月,民進中央領導親自率隊赴甘肅敦煌、阿克塞等地考察調研。沙漠科學家們積累了十年的研究成果最終轉化成一份扎實的草案,通過了民進中央的遴選,又經過反覆的修改和打磨,最終形成正式提案。

  “機會真的會常常光顧那些有備而來者”,盧琦一直相信這一點,“這份提案之前,我們已經在該區域從事科考活動超過十年——我們不怕等待,但也不會閒著,會繼續研究,把該做的準備都做足、做細、做好,不管十年二十年,一旦機會來了,我們馬上就能抓住。”

  2017年,建立國家公園體制被寫入政府工作報告。十年磨一案,讓庫姆塔格不再遙遠——盧琦和科研團隊的所有成員離他們的夢想又近了一步。(記者 雷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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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郭潔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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