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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4版

活兒會盯住你,一輩子不放過

2021-04-09 13:47:5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4版

  劉亮程

  2020年7月,新疆新冠疫情期間,我在菜籽溝木壘書院封閉了一個多月。村莊封閉,我們雇不到人幹活,便自己動手幹。我和方如泉還有3位封閉在書院的志願者,每日晚飯前勞動兩小時,全然沒有被困住的感覺。記得第一次疫情是1月,我回沙灣縣過年,結果被封閉在縣城,我和夫人住老丈人家,小區不讓下樓,我母親住在馬路對面的小區,卻無法過去看望。我只好窩在屋裏改稿寫稿,40多天,幾乎把一年的寫作完成了。相比之下,封閉在書院真是太幸福了,可以在院子隨意走動,可以到後面的山坡看風景。最欣喜的,是幹成了三件大活。

砌花池石頭墻

  房屋西邊鋪地時,留下一個10米長、3米寬的方坑,要用石塊壘起來做花池。入村的道路封了,運不來水泥沙子,我們只好和泥巴壘石頭墻。我當大工,放線、找水準、砌墻。兩名學影視的女生丁晨璐和趙夢惠,推車拉料,做石頭搬運工,她們從未幹過這般粗重的活,卻上手就幹,也不耽誤拍攝錄制。詩人蔡淼幹活像寫詩一樣用心投入,他上大學時,曾在假期去西安打零工維修長城,也是往長城上擺過磚的,這點小活自不在話下。方如泉抹灰勾縫的水準堪比專業泥瓦匠。

  砌墻選石料全靠眼光。去年買的兩大車石材廢料,平整的都用完了,要在一堆不規整的亂石中,給石塊“找對象”,讓沒形沒狀的兩塊石頭,放在一起凸凹結合,高低乘平。每塊石頭都放舒服,結合好,墻便穩當了。

  搬石塊是重活,大塊的我和蔡淼抬,我抬小頭他抬大頭。小趙也能抱幾十斤的石頭,不過搬兩塊就沒勁了,癱坐在地上直喘氣。我抱起百斤重的大石塊,感覺腰上腿上的勁還在。多少年動腦子寫作,把渾身的力氣荒廢了,這下派上用場。盡管晚上腰酸腿疼,感覺所有關節被拉開,肌肉被拉疼,但卻有一種出大力氣後的大舒服。而且上癮,每天都想接著幹。

  我們花了一周時間,把花池壘好了。計劃等疫情過後,拉兩車土墊進去種花。不料其間下了幾場大雨,雨水沿菜地邊的柏油路面流下,積在壘砌方正的池子裏,好幾天滲不下去,便又改變主意,不種花了,當蓄水池,承接雨水,讓天空和樹的倒影蓄滿池子。

修上坡彎道

  接下來幹的是挖土鋪路,是個大工程。從住宅西邊上坡到蘋果園,再上坡到杏園的步道,以前鋪有一段石板臺階,我媽開電動車無法上去,便決定修一條盤山路。我們用幾個下午挖土劈坡,開出之字形坡道,然後澆水踩實鏟平。午後太陽西斜,陽光從杏樹、蘋果樹和榆樹的縫隙,照在挖好的坡道上時,我們開始從上往下鋪磚。鋪磚是技術活,我主錘,一把小鏟、一個橡皮錘子,哪不平砸幾下。他們幾個給我打下手,往上運磚和沙子。鋪好的磚道順地勢而行,經過一棵蘋果樹和三棵榆樹,拐了五道彎,曲折向上,真是好看呢。

  完工後讓我媽開電動車試行,我媽説坡太陡,轉彎太急,不敢上。我在後面護著她老人家開車往上走,彎確實太急,拐不過去。我又劈土加寬一磚,拓寬拐彎處地面,陡坡邊沿平放了兩塊大石頭,可以坐人休息,也在視覺上消除開車上坡的恐懼,這下算是可行了。以前我媽開電動車到山坡果園,要走前邊的磚道,從教室邊上坡,過孔子像、籃球場,再上坡,過我修的柴門,繞一大圈。現在可以從新住宅沿修成的坡道直接上去了。

制作大木桌

  書院畫室的大木桌,是六七年前我畫圖讓木工做的,用到現在依然結實耐看,因為喜歡它就搬到我的新書房了。空出來的畫室得重新做一張大木桌。

  做木工活我在行,書院木工工具齊全。早年我給家裏做過一套櫥櫃,至今在租出去的舊房子裏,仍在使用。書院初建時雇了一個老木匠,我畫圖設計,他照著下料,大書架、大木桌、大炕臺,都是那時候做的。有時老木匠忙不過來,我就自己上手幹。來書院的畫家説,你若不當作家,也是手藝不錯的劉木匠呢。其實我當了作家,一樣可以是劉木匠。小丁見我壘墻鋪磚又鋸木頭,説我咋啥活都會幹。我説,都怪年輕時不知道要幹啥,所以啥都學著幹,泥瓦活、木匠、鐵匠活,甚至女人做的針線活,都幹過。種地就更不用説了,翻地、鋤草、割麥子,頂個壯勞力。

  我20歲時,在沙灣城郊區買了塊宅基地,自己打土塊、備木料、打樁拉線、壘墻上梁,帶著人蓋了一院房子。我在那個院子結婚、育女、寫詩,住了十年。門口種的沙棗樹,從一棵小苗,長過房頂高了。30多歲,我寫完《一個人的村莊》,覺得沒事幹了,跟人合夥在烏魯木齊租地下室,開“一個人的村莊酒吧”。我帶工人裝修,跑遍城郊木材廠、廢品收購站,找少花錢的有用之材。花幾百元買來十幾個大瓷缸,砸爛了鋪地。花1000多元買一堆南疆運來的粗大桑木,鋸成板子,酒吧所有的桌面臺面都夠了。金黃色的桑木板,打磨幹凈,邊沿處牛皮包邊,釘上兩排黃銅泡釘,粗放又精致。這種細活,都是我親手做。每個酒桌都受看耐坐,都不一樣,後來全讓別人收藏了,因為酒吧營業不到一年就倒閉了。我又開始寫作。40多歲寫完《虛土》《鑿空》《在新疆》,又沒事幹了。50多歲買下這個村裏的老學校建書院,改造老房子,壘雞窩、狗窩,挖魚池,搭樹屋。這下攤上大事了。沒完沒了的活。好在再多的活也是兩只手幹,不用急,幹半日想三日。其間我寫完長篇小説《捎話》,用了7年。又花一年寫了史詩小説《本巴》。想必寫作耽誤了好多活,這些動身體的活,也多少耽誤了寫作吧。或者兩不誤呢。寫作和勞作,都是我喜歡的事情。而我更喜歡的,是想事情。想事情的好處是可以停下來,或躺或坐,把身體放舒服,可以一整天啥也不幹,只想事情。也可以邊動手勞作,邊想事情。好多事情想一想,便不用去做了。

  都説藝多累人。真的學會一件活,就是找了一個麻煩。活會盯住你,一輩子不放過。我年輕時學了那些手藝,老了落戶到村裏,一堆的活擺在眼前,都是會幹的活,不幹都不行,手癢得很。

  這次做的大桌案,也是想了好久才動工的,在畫室玻璃房就地完成。用兩個舊課桌當臺腿,三塊長木板,夾兩塊長條鋼化玻璃做臺面。這些全是改造房屋時剩余的料,都用上了。有難度的活是開鑲玻璃的木槽,用電動修邊工具,我第一次用,但手上功夫在,很快便熟練掌握。蔡淼和方如泉也上手就會,開出的槽平直整齊。待玻璃裝上,木板固定好,一張通透別致的大桌案便做成了。透過玻璃房頂,樹梢和天上雲朵,倒映在玻璃桌面中。晚上坐在親手打造的桌案旁飲酒品茗,星空月影,浮現于玻璃桌面,使人倣若在天上,又踏實地坐在地上。

  村莊解封的第二天一早,村民老郭打電話來,説可以出門了,書院鋪磚壘墻的活啥時候去幹。我説活都幹完了,不用來了。本來封閉前這些活説好包給老郭幹的,工錢2000多元,都省下了。

  從8月到10月,是書院的秋收季,菜地的蔬菜全熟了,吃不完,要晾幹菜。我媽和我愛人金子,帶著小丁、小趙,每天摘辣子、豆角,切開了挂在木桿上晾曬,還晾了不少萵筍幹。待到打霜前一天,所有西紅柿摘了凍到冰箱,可以吃到來年西紅柿成熟。青玉米棒子也煮熟凍冰箱。早在6月裏凍的草莓可以拿出來吃了。而我們庫房的幹菜,幾年前晾的都沒吃完,生蟲子了,今年照舊晾。因為菜都成熟了,不能眼看著爛在地裏。其實3畝多的菜地,種什麼都吃不完,但又不能種一半,把一半地撂荒,這是我媽不願意的。

  現在到了冬天,書院沒有志願者,我每天的勞動是掃雪。院子的雪不多不少,剛夠我鍛煉身體。在烏魯木齊家裏,每次在跑步機上跑一身汗,直可惜自己的體力白白浪費,空跑掉了。在書院我所有的體力都去幹活,看得見,能留下來。冬天掃雪是一個沒完沒了的活。好在我只掃門口和路上的。不管雪下多厚,我每天只掃一個多小時。不下雪的日子多。在下一場大雪落下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把上一場雪掃幹凈。

  作者簡介:中國作協散文委員會副主任,新疆作協副主席、木壘書院院長。著有詩集《曬曬黃沙梁的太陽》,散文集《一個人的村莊》《在新疆》,長篇小説《虛土》《鑿空》《捎話》《本巴》等,獲第六屆魯迅文學獎。有多篇散文選入中學、大學語文課本。

 

責任編輯: 馮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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