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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華每日電訊14版

長風萬裏

李白的人生地理(上)

2021-01-22 11:12:44 來源: 新華每日電訊14版

依托李白故居的詩歌小鎮。

聶作平攝

  ■編者按

  幾乎每個中國人的童年,都背誦過“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幾乎每個中國學生,都在課本裏讀到過“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它們的作者李白,唐代著名詩人,千百年來在中國家喻戶曉。李白的一生,或因前途,或因遊歷,或因流放,自24歲離開家鄉四川,就一直處于奔波遷徙中,足跡遍布大半個中國。草地周刊將分上中下三部分,推出長稿《長風萬裏》,作者走訪了1000多年前李白停留過的那些地方,從文學和地理的角度,將李白的一生娓娓道來。

  聶作平

  春天即將過去。

  老去的人從病榻上起來,策杖徐行。他看到陽光下的山坡上,一簇簇紅花明麗如霞。紅花讓他想起家鄉的一種鳥。花和鳥有相同的名字:杜鵑。

  記憶中,也是這時節,每當日暮,杜鵑鳥就會站在村居旁最高的樹梢上,一聲接一聲地叫,一直要叫到次日淩晨天色朦朧。淒苦的叫聲如泣如訴,人們稱為杜鵑啼血。

  老去的人由杜鵑花想起杜鵑鳥,又由杜鵑鳥想起故鄉。在這個業已60歲的老人心中,故鄉杳遠而模糊——自從24歲那年揮手自茲去,他再也沒有返回過。30多年前的故鄉,雖然還點點滴滴地留在記憶深處,然而歲月消磨,已然慢慢又不可阻擋地淡了,遠了,如同暮春時那些破舊了的春風。

  惟有杜鵑鳥的哀鳴,依舊那樣清晰,清晰得驚心動魄。

  從杜鵑花到杜鵑鳥,是一個人長長的一生:

  蜀國曾聞子規鳥,宣城還見杜鵑花。

  一叫一回腸一斷,三春三月憶三巴。

  老去的人叫李白——在中國,這是一個婦孺皆知的名字。他不僅是一個詩人,更是一種生活方式,一種人生態度和一種人格精神的代表與象徵。

  其時,李白已進入人生的最後時光。一年之後,他將在長江之濱的一座小城孤獨死去。

  臨終前,他寫下絕筆《臨路歌》。詩裏,他又一次用扶搖而上九萬裏的大鵬自比。他悲哀且不甘地承認,由于時運不濟,大鵬從中天隕落了。他自信,像他這樣的天才,將“餘風激兮萬世”,只是,人世茫茫,後代還有誰能像孔子識別不世出的麒麟那樣,為他這只大鵬而哀傷追懷呢?

  李白的擔心是多余的。在他逝去後的一千多年裏,他的名字從未被人遺忘,他的詩文被一代代讀者傳誦,他讚嘆過的山川,後人一次次登臨並臨風懷想。重訪李白之路,庶幾,我們可以辨識出一個更真實更生動的李白。

故鄉:暮雨向三峽,春江繞雙流

  三月的大地被幾場細雨喚醒,成都平原春深似海。

  灰白的高速公路筆直伸向遠方,陽光下,發出質地堅硬的白光,像一柄長劍,把無邊無際的油菜花一剖為二,而連綿的花香和忙碌的蜜蜂,又試圖把它再次縫為一體。

  為了李白,我又一次從成都前往江油。江油是四川盆地北部一座安寧的小城,視野盡頭俱是青黛的山,倣佛要向所有到達這裏的人暗示:成都平原和川西高原在此過渡。涪江和昌明河為城市帶來了生機,一年四季,綿綿流水總是不慌不忙地從城中流過。當油菜花從眼前消失,接踵而來的是碧綠的楊柳,它們在春風中蘇醒。

  新世紀之初,當我第一次來到江油時,它的寧靜和古老讓我驚訝:早上走出賓館,從楊柳夾岸的街道那頭,竟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抬頭看,是一匹吃苦耐勞的矮種川馬,在一個農夫的驅趕下,拉著一車水靈靈的蔬菜往農貿市場而去。如果不是賓館高大的樓房,你會以為時光重新回到了唐朝,一個叫李白的少年很可能就從馬車背後飄然而過。

  在江油,幾乎所有我熟悉的人——至少30個——都眾口一辭地説:李白就是江油人。江油出生,江油成長,直到24歲才離開。

  與之相應的,是不少學者的另一種意見:李白是5歲那年隨父來到昌明的——昌明是唐代的一個縣,後改稱彰明,再後來合到江油。李白的出生地,不在江油,甚至不在今天的中國,而是在遙遠的中亞碎葉,即今吉爾吉斯斯坦境內。

  即使李白真的不是出生在江油,而是中亞古城碎葉;即使他真的5歲才隨父遷居昌明,到24歲永別家山,他在江油仍然長達20年,江油仍然是他一生中生活時間最長的地方。20年裏,李白在故鄉讀書——偶爾也到附近州縣走一走,順便修道、學劍——一流的詩人外,他還是二流的劍客和三流的道士。

  青蓮是江油以南的一座小鎮,唐時,名為青廉,地處綿陽到江油之間。零亂的街道散漫地分布在涪江衝積成的小平原上,大多是兩三層的小樓,在中國的鄉鎮乃至一些縣城隨處可見,似乎出自同一個想像力貧乏的建築師之手。

  李白生活了大約20年的故居隴西院,就在青蓮鎮外的一座小山腳下。如今,由于發展旅遊,山上建了一座高大的倣古建築,名曰太白樓。樓下,是一方方題刻著李白詩作的石碑。寬闊的遊客中心和人跡稀少的停車場,把記憶裏原本曲徑通幽的隴西院襯托得很微型。

  就像許多名人故居其實都是後人通過追思與懷念新建的一樣,李白故居也不可能是唐代的初版——李白離家數十年後,隴西院淪為寺廟。宋代,首次重建。明清鼎故之際,四川遭逢千古未有之變局,幾乎所有老建築都毀于兵火。今天,我看到的隴西院是清朝乾隆年間所建。

  總體上説,李白並不是一個有多麼厚重鄉土觀念的人,他甚至很少懷念故鄉,他生命中的那份豪爽與灑脫,決定了他是一個唐代的暴走族,他的根在遠方,詩在遠方,夢想也在遠方。只是,如同任何一條波瀾壯闊的大河都有涓涓細流的源頭一樣,李白這條大河的源頭就在江油。

  得天地英才而育之,這是江油的幸運。

  隴西院是一座川西民居風格的三合院,院子裏,有一間李白書房──當然也是後人想像的産物。書桌上,陳列著筆墨紙硯,一把硬木椅子放在桌前,灰塵讓它有一種歷盡滄桑的錯覺。這些文人書房裏最普通的必需品指向了一個博大精深的時代。當它們各自散落時,它們是普通的,也是廉價的,但當人們把它們和一個叫李白的詩人聯繫在一起,它們又是華貴的,特殊的。面對歷史的忘川,後人的確需要用許多模擬之物,去假想天才和一個時代的緊張與松弛,光榮和夢想。

  站在小小的書房前,春天的午後有一種令人眩暈的寂寞與感傷:恍然之間,你會以為那個叫李白的少年才剛剛出門,或許在溪邊看桃花李花的風景,或許在山上放一只扎了彩帶的風箏。總之,你沒感到歲月已經流逝了1300多年,你也沒感到那個叫大唐的時代早就杳如黃鶴。

  “匡山讀書處,頭白好歸來”,許多年後,當李白因永王之亂被流放夜郎時,客居成都的杜甫又一次懷念他畢生敬重的老友,並為他的命運擔憂。他希望,漂泊天涯的李白,能夠在暮年重歸故裏,重歸昔年讀書的匡山。

  查《江油縣志》可知,江油市區西北面的匡山,因“山石方隅,皆如筐形”,故名筐山;又因筐與匡同音,再稱匡山。此外,它還有另一個名字:戴天山。從青蓮到匡山,有一條古老的青石板路,據説李白就是沿著這條曲折如蛇的小路,往來于隴西院和匡山書院。一來一往的時間長達十年,小徑經行的村落裏,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都見證了那個稚嫩的少年,如何一天天成長為風華正茂的青年。

  今天,通往匡山的路依舊崎嶇。山不算高,林不算茂,風景卻有殊勝之處。三月的微風暖如熨鬥,吹得人心裏發癢。遠遠的農舍隱在大山的皺紋裏,偶爾傳出一兩聲溫柔的雞鳴狗吠,旋即又淹沒于無邊的寧靜中。

  李白的讀書處在一座寺廟內,唐時稱為大明寺。清光緒十四年(西元1888年),龍安知府蔣德鈞感于李白匡山讀書舊事,發起鄉紳捐款,重建匡山書院。匡山書院最好的模范當然是李白,因此原有的李祠、太白樓、雙杜堂和中和殿也聯為一片,成為當地最具人文氣質的地方。然而,蔣知府的善舉沒能長久地維持,時過境遷,高大的建築早就淪為殘垣斷壁。

  我前往匡山走的是公路。由江油市區西出,沿302省道行駛幾公里後北折,不遠處那些聳立的黝黑山峰就是匡山,父老口耳相傳的李白讀書臺,便在其中一座山頂的平曠處。

  李白出川前的詩作只留下不多的幾首,其中一首寫他去拜訪山中道士不遇:

  犬吠水聲中,桃花帶露濃。

  樹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鐘。

  野竹分青靄,飛泉挂碧峰。

  無人知所去,愁倚兩三松。

  我眼前的匡山依舊森林密布,山道崎嶇,雖然沒有野鹿蹤跡,但帶露的桃花,飛挂的山泉,雲中的翠竹卻比比皆是。

  這首詩也暴露了李白的秘密:從少年時起,他就對修道十分感興趣。培養了李白這種興趣的,固然有李唐推崇道教的時代背景,也和江油境內的一座道教名山不無關係。

  道教名山即竇團山。

  與匡山相比,竇團山名氣大得多。雖然只有區區幾平方公里,卻因奇險聞名。遠遠望去,三座山峰筆直衝向藍天,除了其中一座有小路可蜿蜒而上外,另外兩座均無路可通。三座山峰之間,架設著沉重的鐵索橋。方志表明,早在李白的時代,鐵索橋就有了。然後,每隔一段時間就得更換新的鐵索。最近一次更換是清雍正五年(西元1727年)。近三百載光陰後,今人已經不知道祖先是如何在又高又陡的懸崖上架設鐵索的了。

  竇團山原名團山。唐代之前,山上就有不少道觀,旺盛的香火和虔誠的香客,使這一脈既不算高、也不算大的山遠近聞名。唐初,彰明縣主簿竇子明棄官隱居山上。據説他苦心修煉,後來得道成仙。為了紀念竇神仙,團山更名竇團山。

  李白從小受的是儒家教育,但他畢生好道,求仙得道曾是他念念不忘的追求。

  道教聖地近在咫尺,李白與竇團山相遇便是水到渠成的事。令人驚訝的是,與描繪讀書十年的匡山不同,李白給竇團山留下的詩作只有短短十個字,甚至不能稱為完整的作品,更像一個突如其來的片斷:

  樵夫與耕者,出入畫屏中。

  相較入世的儒家和出世的佛教,産生于我國本土的道教追求的是修煉成仙,白日飛升。普天之下,得道升天的事誰見過呢?不過,對李白這種渾身長滿浪漫主義骨頭的詩人而言,道教的追求卻天然地契合了他生命中的浪漫元素。

  那位居住于戴天山的李白訪之不遇的道士不詳其人,另一個道士卻對青少年時的李白産生過重要影響。他就是鹽亭趙蕤。

  趙蕤長李白42歲,二人的年齡相當于祖孫的差距。幾十年裏,盡管朝廷多次徵召,趙蕤俱不應。他隱居蜀中,潛心道術、帝王學和縱橫術。作為他最得意的弟子,李白悉數繼承了趙蕤的衣缽——不僅思想,還包括人生觀和處世態度。是故古人把師徒並稱為蜀中二傑,所謂“趙蕤術數,李白文章”。

  李白初訪趙蕤時,令他感到非常神奇的是,趙蕤養了上千只不同種類的鳥兒,他一呼喚,鳥兒就會飛到他身上——不久,李白也能像老師一樣和鳥兒打成一片了。

  中亞富商的家庭出身,漢夷雜處的生活環境,長途遷徙的童年漂泊,熟讀儒家經典的少年時代,學道擊劍的青年時期……諸種落差巨大的生活,造就了李白復雜甚至對立的性格:他既入世又出世,既好文又尚武,既醉心山水又熱愛紅塵,既好高騖遠又腳踏實地,既樂觀豪邁又憂鬱敏感……總之,他是唐代詩人中罕見的異數。其他詩人太像詩人,如杜甫、王維、孟浩然,而他更像一個闖入詩壇的俠客、醉漢、浪蕩子和道士,同時還是一個滿懷政治熱情的治國空想家。

  終其一生,李白一直在儒與道之間搖擺。當人生出現順境和希望時,他立即豪情萬丈,仰天大笑出門去,相信或者説幻想他能“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能“使寰區大定,海縣清一”,爾後功成身退,像范蠡那樣浪跡煙波五湖。然而,一旦現實不順,挫折當頭,他馬上回到了道家,修仙煉丹,寄情山水,“腳著謝公屐,身登青雲梯”,飄飄然如方外之士。

  已故文學評論家李長之認為,李白“的確想當一當宰相,把天下治得太平,功成身退,就學范蠡和張良。這是在他一生的詩文裏都一貫地這樣表示著的。可是他也有學道的心,想當神仙,那也是同樣很誠意的。在他政治的熱心上升時,他就放棄了學道;在他政治上失敗時,他就又想學仙;自然,他最後是兩無所成,那就只有吃酒了。我們現在要指出的是,他的從政,的確有種抱負,那就是要治國平天下,所以做官要做大的,同時也不只是功名富貴的個人享受就滿足。這一種比較成熟的政治願望,是他在壯年時形成的。這一種學仙與從政的根本矛盾,此後支配他一生。”

  我以為,李先生的論述相當精準。李白大約屬于○型血,激情四射而又容易感到倦怠,熱情似火而又無法持久。他是一個搖擺不定的人,一個真實的人,一個真實得有些任性的人。

  不過,在江油時,李白才20出頭,還沒遭受過任何人生挫折,不可能像老師趙蕤一樣隱居山林,以野鳥琴書為伴。他要出山,要建立一番不世的功業。

  自唐以降,學而優則仕,讀書人想釋褐做官,似乎只有科考一途。但唐代科舉成型未久,雖最為重要,但尚有其他道路可走。比如舉薦,比如獻賦。

  京師重臣或封疆大吏一旦向朝廷舉薦,常常事半功倍。至于獻賦,那是漢代以來的慣例。如杜甫屢試不第,先後兩次獻賦,終因《三大禮賦》而授京兆府兵曹參軍。

  不僅舉薦和獻賦可得官,甚至隱居有名也可得官,如稱讚李白仙風道骨的司馬承禎,他隱居天臺山,名氣甚大,從武後起,朝廷就屢次徵召,死後還追贈銀青光祿大夫。

  要想獲得舉薦,就必須幹謁。在唐代,為了獲得達官貴人舉薦,讀書人——尤其是以詩文擅長的詩人,幾乎都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幹謁。

  幹謁的字面意思是有所企圖而求見顯達者。具體到唐人幹謁,就是為了在科場勝出或是直接入仕而拜訪顯達者,希望通過向他們展示才華,贏得好感,得到舉薦。為此,甚至産生了一種稱為幹謁體的詩歌品種——説白了,這些文辭典雅的詩作,類似于當代的自薦信。如孟浩然的《臨洞庭湖贈張丞相》,朱慶餘的《近試上張水部》皆如是。

  李白的幹謁生涯自19歲開始。那是開元八年,即西元720年春天。當匡山上的草木又一次吐出亮晶晶的新芽時,他前往彰明以南的成都。在成都,他拜訪了益州長史蘇颋。蘇曾官至宰相,是一個溫厚的長者。按李白後來的説法,蘇很賞識他,指著李白對手下官員説,“此子天才英麗,下筆不休”。令人疑惑的是,即便如此,蘇颋卻沒有舉薦他。不知蘇颋是出于客氣才待李白以布衣之禮,還是多年後李白的追述有所修飾?

  拜訪蘇颋沒結果,李白又沿著成渝古道去了渝州(重慶)。在渝州,他拜訪了刺史李邕。李邕之父李善乃《文選》的注釋者,此書是包括李白在內的年輕學子使用的教材,李邕本人則是知名書法家。但是,李邕對這個侃侃而談的年輕人禮貌而拒絕——他令手下一個復姓宇文的官員把李白打發走。

  成渝幹謁,李白唯一的收獲就來自宇文——他送了滿臉失望的李白一只桃竹制成的書筒。

  冬時,李白重又回到家鄉,回到匡山,並在詩作裏流露出歸隱林泉、終老青山的念頭。其實,李白才20多歲,所謂歸隱,所謂林泉,俱不可能落到實處。就像幾百年後侯方域下第,煞有介事地寫文章表示從此杜絕儒士,閉門隱居一樣,皆不過是有口無心地發發牢騷而已。

遠方:仍憐故鄉水,萬裏送行舟

  天文學上有個詞叫紅移,意指光源遠離觀測者時,觀測者接收到的光波頻率比其固有頻率更低,即向紅端偏移,故稱紅移。天文學家告訴我們,整個宇宙中的其他星體都在紅移。也就是説,從浩瀚的空間看,地球和地球上的所有生命都變得越來越孤獨,因為所有星體都在遠離我們。

  如果把紅移這個詞借給歷史,歷史上的人和事也同樣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在紅移。祖先離我們越來越遠,他們的呼吸和歡笑早已在風露中凝固。他們曾經的苦難與歡樂,以及難以逾越的艱難苦恨,到如今,都不過是舊籍裏了無生意的文字。

  幸好,依憑文字,我們也許還能想像並還原他們的生活。關于李白,我們也只能依憑他留下的幾百篇詩文以及同時代和稍晚者的記述,而我一直相信,對這些先賢人生軌跡的重訪,盡管由于時過境遷,很多地方不僅名字變了,甚至連地貌也發生了變化,但仍有可能讓我們在想像並還原他們的生活時,更多一些真實與妥貼。

  開元十三年(西元725年),李白24歲。春天,他買舟東下,寫下了平生第一首民歌風的作品:

  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飛。

  十月三千裏,郎行幾歲歸?

  按古人説法,人生的機緣與遭遇是前定的,于詩人,就有詩讖一説——詩人靈感所至寫下的詩句,完全可能在日後兌現,成為他們對命運的自我預言。李白這首《巴女詞》似乎就有詩讖的意味:十月三千裏,郎行幾歲歸?是啊,遠去的巴蜀兒郎,你幾時才會回來?終其一生,除了流放夜郎時溯江而至巫山外,李白漂泊的腳步如同暗夜遠去的燈盞,再也沒照亮過沉寂的故鄉。

  檢閱李白留下的全部詩文,回憶故鄉的篇什並不多,與同時代或不同時代那些憶起故鄉就涕泗縱橫的詩人相比,李白對故鄉似乎缺少更多的眷愛。我曾經奇怪于這樣一種現象,那就是在交通極不發達的古代,我們的祖先卻更有勇氣踏上漫漫徵途。他們壯歲的遊歷,動輒三五年,甚至十年二十年,山川阻隔,故鄉和親人杳如黃鶴,他們卻義無反顧地匆匆上路了。長亭與短亭之間,名山和大川之間,古人意氣風發的樣子令人嫉妒。

  反觀今日,古人一年半載才能走完的路,飛機幾個小時就可安然抵達,但多少現代人有過詩意的遠行呢?兩千年前的司馬遷自述“二十而南遊江淮,上會稽,探禹穴,窺九嶷,浮于沅湘;北涉汶泗,講業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射鄒嶧;厄困鄱薛彭城,過梁楚以歸”。今人雖交通便利,可幾人能重復太史公的足跡?對古人來説,渺不可知的遠方不僅是一種誘惑,更是一種激情燃燒的生活方式。

  李白的輕舟在開元十三年春天駛出了故鄉巴蜀,東去的浪花頂托起那葉小小的木船。江流浩蕩,春暖花開,眼前的景象令第一次出遠門的李白心曠神怡,他的內心深處是否天真地認為:從此,人生之路也將順水行舟一樣寫意而美滿?

  出川後經停的第一站是江陵。在江陵,李白認識了道教大師司馬承禎。司馬承禎對李白很有好感,稱他“有仙風道骨,可與神遊八極之表”。李白還年輕,既沒名氣也沒影響,除了夢想和才華一無所有。司馬的稱讚對李白便很重要,好比我們對一個孩子的表揚往往會改變他的人生一樣,司馬的表揚也令李白激動。為此,他寫下了《大鵬遇希有鳥賦》,把自己比喻為大鵬,把司馬比喻為希有鳥。那只李白想像中“一鼓一舞,煙朦沙昏。五岳為之震蕩,百川為之崩奔”的大鵬,從此成為李白堅定不移的精神自況——終其一生,他是如此渴望像大鵬那樣搏擊雲天,扶搖萬裏。

  黃鶴樓向來被看作武漢的地標,它與湖南岳陽樓、江西滕王閣和山西鸛雀樓並稱中國四大名樓。初次漫遊的青年李白由江陵來到江夏(武昌),聳立于長江之濱的黃鶴樓,自然不會忽略。

  今天的黃鶴樓是一座鋼筋水泥的高大建築,盡管竭力修飾出古意,但粗糙與倣冒感依然撲面而來。李白登臨的黃鶴樓自然不是如今的樣子,甚至也不在如今的位置,而是更靠長江——20世紀修建大橋,黃鶴樓樓址作了移動。我曾看過日本人常盤大定拍攝于一個世紀前的黃鶴樓。它矗立在一大堆高高低低的民居中,雖然最高,卻不像現在這樣鶴立雞群。當然,常盤大定拍攝的黃鶴樓也不是李白登臨的黃鶴樓。這座始建于三國時期的名樓命運多舛,多次被毀,又多次重建。災難就像它的名聲一樣鮮有出其右者。1884年,黃鶴樓毀于大火,此後一百余年,黃鶴樓只是一個令人追思的遺址。我們現在見到的黃鶴樓重建于1985年。三樓一座大廳,墻上繪有眾多登臨黃鶴樓的名人,李白當然是必不可少的一位。

  登臨送目,必然有詩。李白讀了壁上所題的崔顥的七律後,竟然沒動筆,感嘆説:“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這個故事説明兩點,其一,崔顥的詩的確好,至少這首黃鶴樓,令詩仙也扼腕稱讚;其二,後人認為李白一生自負,幾乎到了目中無人的地步。以他對崔顥作品的表現觀之,並非如此。

  自從有了遙感技術,人類就得以從渺遠的高空俯瞰自己的大地。對這些從太空發回的照片,我有一種莫名的敬畏:原本遼闊的山河被濃縮到一張小小的照片上。雖然地圖也能縮地千裏,卻沒有遙感照片的真實具體。

  在一千公里高空,當衛星對著中國大地拍攝時,我看到了一片赭黃中夾雜著一些淡藍,淡藍中的一個小分部,靜靜地淌在湖南北部。當衛星更靠近,這片淡藍的小分部變大了,略似于一只扭曲的葫蘆。這就是洞庭湖。

  古人雲:“四瀆長江為長,五湖洞庭為宗。”意思是説長江、黃河、淮河、濟水四水,數長江最長;洞庭、鄱陽、太湖、巢湖、洪澤五大淡水湖,以洞庭為首。這不僅就洞庭湖當時面積最大而言,也與洞庭湖在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有關。這片浩蕩的湖水和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劉禹錫、韓愈、李商隱、孟浩然、范仲淹等光輝的名字連在一起。作為中國第二大淡水湖,即便在湖區不斷縮減的今天,面積依然超過兩千平方公里,相當于兩個縣轄地。

  李白漫遊的腳步數次抵達洞庭湖,他的目光幾度注視八百裏洞庭浩渺的煙波。

  第一次是他出蜀後的壯遊。在荊楚期間,他遇到了同樣來自蜀中的友人吳指南,于是結伴而行,同遊瀟湘。

  愉快的旅程很快因吳指南的暴死戛然而止。撫摸著同伴的遺體,李白大放悲聲,他第一次感覺到生死如影隨形。擦幹眼淚後,他把吳指南暫葬于湖邊,爾後東下。三年後,李白再次前往洞庭湖,把吳指南的遺體取出來,骨肉還沒分離,他就親手用刀把骨頭剔下來,背著它徒步走了幾百裏,安葬在武昌附近。

  很多年過去了,當李白不再年輕,他龍鐘的腳步還將重合青春的腳步。那是他被流放夜郎遇赦後,他還會來到洞庭湖邊,登臨那座古老的樓。

  就像黃鶴樓業已走進豐沛的中國文學史一樣,岳陽樓的光輝也筆直地燭照千秋。自從開元初年張説在洞庭湖畔築樓起,一千多年間,它多次遭受重創倒下,又多次倔強地重新站立。

  時至今日,幾度興廢的岳陽樓依舊屹立于洞庭湖邊。登樓遠眺,眼前還是北宋政治家、文學家范仲淹描繪過的景象:“銜遠山,吞長江,浩浩湯湯,橫無際崖,朝暉夕陰,氣象萬千。”

  當李白初次登樓時,那種帶著驚訝的喜悅在他詩裏觸手可及。是的,那時他還年輕,年輕得沒有經歷過任何挫折,年輕得有些目中無人。然而,命運始終是一個不講遊戲規則的對手,它最擅長的就是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多年以後,當年的翩翩少年須發如雪,洞庭湖仍舊水光接天。在與時間的比賽中,除了大自然,沒有人能獲勝。李白如此,我們亦然。

  同為大詩人的杜甫一直是李白身後的小兄弟,這位命運比李白還要乖張的詩人,青壯年時代的顛沛流離沒有換來晚歲的安寧與幸福。相反,他的晚歲生涯甚至比青壯年時代還要淒涼。

  大歷三年(西元768年),李白已去世六年,杜甫也是風燭殘年,要不了多久,他的生命亦將終結。那一年,杜甫登上了李白數次登臨的岳陽樓,寫下了那首著名的五律: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君山是洞庭湖無數島嶼中最知名的一個,從岳陽樓望過去,它像是在水天交接處浮動。雖然海拔不過幾十米,面積也不足一平方公里,卻是整個洞庭湖人文風光和自然風光最引人入勝者。

  然而在李白看來,舉目風景的君山還是不要為好——把它刬掉的話,湘水就暢行無阻地平鋪遠流了;整個洞庭湖倘若用來盛酒,足以醉殺無邊無際的秋天。

  奇特的想像不減當年。雖然遭遇了人生的種種苦難與不測,李白依然葆有一顆孩童般的好奇之心。與杜甫的沉鬱悲壯相比,李白把人生的苦難統統過濾掉了,他讓我們只看到了自然的瑰麗與想像的高遠。

  暫厝了吳指南後,李白獨自上路。種種跡象表明,李白此次壯遊有一個大致的目的地,那就是剡中。當他從湖北境內又一次出發時,他在詩裏寫道:“此行不為鱸魚鲙,自愛名山入剡中。”

  剡中是哪裏呢?即歷史上的剡縣,也就是今天浙江嵊州及周邊地區。這一帶山海相接,景色清幽,尤其自魏晉以來,高人逸士多匯于此。如李白一生最敬佩的先輩詩人謝靈運,其家族就在這裏有大片莊園。

  李白並不是直奔目的地而去的。他順江東下,一路走走停停。首先,來到廬山,在感嘆了廬山瀑布乃銀河落九天後,來到金陵,即今天南京。關于金陵,或者説南京,作家葉兆言的説法深合余意。他説,“南京在歷史上不斷地被破壞,被傷害,又不斷地重生和發展,這個城市最適合文化人到訪。它的每一處古跡,均帶有深厚的人文色彩,憑吊任何一個遺址,都意味著與沉重的歷史對話。”

  一生中,李白多次前往金陵,也多次憑吊不同的江山遺跡。流放夜郎遇赦後,已進入生命倒計時的李白又一次來到金陵,他登上了一座著名的古臺。那就是因他的詩篇而名揚至今的鳳凰臺。

  鳳凰臺的得名,據説是南朝劉宋時期,有三只鳳凰飛臨城西的小山。為了紀念這一祥瑞,人們修建了一座高臺,稱為鳳凰臺。鳳凰臺所在的小山,稱為鳳凰山——今天南京南部的百家湖邊,有一座圓形高臺,上面樹著三只巨大的紅色鳳凰雕塑,人們把它稱為鳳凰臺。但它並非李白所遊的鳳凰臺。李白的鳳凰臺遺址在夫子廟西側的秦淮河畔——更具體的位置,有人説在一所校園內。那年,李白登罷鳳凰臺,留下了七律:

  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

  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

  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

  浮雲蔽日,長安不見,人生的種種不得意讓豁達的詩仙也未免愁悶滋長。當他歷盡滄桑,腳步遍及大半個中國卻一無所獲時,他終于生出了三十余年如一夢,此身雖在堪驚的恍惚。

  不過,第一次到金陵時,李白還年輕,有的是時光,有的是金錢,也有的是豪情和酒興:

  風吹柳花滿店香,吳姬壓酒喚客嘗。

  金陵子弟來相送,欲行不行各盡觴。

  請君試問東流水,別意與之誰短長。

  南京之後是揚州。揚州之後,李白深入剡中。鏡湖、若耶溪、王右軍故宅,到處都留下了他的屐痕。726年晚秋,李白從剡中回到揚州,興盡悲來,陷入了此前很少有過的憂傷中。原來,年輕的他,因家境殷實,帶著大筆盤纏,甚至還有一個書童隨行服侍。一路上,他縱情揮霍,“曩昔東遊維揚,不逾一年,散金三十余萬”。這麼一筆巨款,除了自己消費,還仗義疏財:“有落魄公子,悉皆濟之。”

  沒想到,這麼大手大腳,很快就千金散盡。錢不是萬能的,沒有錢卻是萬萬不能的。雪上加霜的是,錢花得差不多時,人也病了。窘迫中,他突然懷念他的老師趙蕤。然而老師遠在故鄉,根本沒法幫他。

  最終,幫李白的是一個叫孟榮的朋友。孟榮係江都縣丞,李白尊稱他孟少府。孟少府給了李白一筆錢,並請醫生為他診治。在病中,豪放的李白也變得敏感,那個深秋的夜晚,他獨看天上明月,不由思念故鄉,以及故人的親人: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舉著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孟少府不僅解了李白的燃眉之急,還為他指明瞭另一條更長遠的路:他給李白介紹了一門婚事。他覺得,26歲的李白應該結束漫遊成家立業了。

  李白聽從了孟少府的建議,于727年春天離開揚州。煙花繁茂的江南遠了,他的客船溯江而上,去往一個叫安陸的小地方。

蹉跎:美人不我期,草木日零落

  十多年前,圍繞誰才是名副其實李白故裏,江油和安陸有過一次影響甚大的爭論。我的朋友老蒲是當事人之一,説起此事,至今猶自憤憤不平。在這個江油人眼裏,只有江油,才是貨真價實的李白故裏。當年工商部門卻判定:安陸使用李白故裏不侵權。之後不久,甘肅又提出李白故裏在天水——加上吉爾吉斯坦,李白故裏一下有了四個。其情其景,讓人想起古稀之年自殺的大思想家李贄曾經的感嘆:“嗚呼!一個李白,生時無所容入,死而千百余年,慕而爭者無時而已。余謂李白無時不是其生之年,無處不是其生之地。”

  美國漢學家比爾·波特則一針見血地説,“李白就像一個大蛋糕,每個人都想分一塊。即使李白現在沒有死,我想他自己也會笑死的。”

  是的,猶如許多在世時不為人重,死後卻被封神的大師一樣,李白亦如此。同樣的例子,梵谷在阿爾發瘋,可憐的他用剃刀割下一只耳朵,作為禮物送給一個妓女。阿爾居民聯名請願,要求將梵谷趕走。而今天,阿爾卻以梵谷而自豪。

  人類的悲哀就在這裏:必須等到那些懷才不遇的大師已成為天地間的過客後,才會在懷念與傷感中想起未曾把他應得的景仰與尊重給他。凱撒的歸了凱撒,上帝的歸了上帝,大師的卻沒有歸大師。

  如同江油一樣,安陸也是一座小城。歷史上,安陸忽而稱安州,忽而稱安陸,忽而為州治,忽而為郡治——不論哪一種,大多時候,其行政級別都比今天的縣級市要高。並且,唐宋時,安陸處于繁忙的交通線上,它“北控三關,南通江漢,居襄、樊之左腋,為黃、鄂之上游。水陸流通,山川環峙。”

  江漢平原邊緣的安陸,其西、北和東北都是隆起的山地。如果從空中鳥瞰,平原與山地交錯,就像一個人攤開的手掌,掌心是平原,指頭是山地。

  同樣是一個春天的下午,我出了安陸城,向西北而行,不到二十公里,就進入了翠黛的山中。

山名白兆山,但我更喜歡它的另一個名字:碧山。不僅碧山更富詩意,並且,它本身就來自李白在這裏寫下的一首詩: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閒。

  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

  如今的碧山,或者説白兆山,建成了李白文化旅遊區——當然,必須的標配是紀念館。紀念館是供人憑吊和緬懷的,而眼前的青山綠水,盡管和唐時相比肯定有了變化,但應該大體相差不多。一千多年前,李白從揚州來到碧山,居于山中。不久,他按之前孟少府的介紹,作了許家的女婿。然後,又回到山中。

  許氏是李白一生中有據可考的四個女人之一。這四個女人,分別是兩位正室,即許氏和後來的宗氏;另兩位沒有名份,僅為同居關係,一個姓劉,稱劉氏,還有一個姓也沒留下,因是魯郡人,後人稱魯婦。

  安陸周遭幾百裏,許家都是聲名最顯赫的官宦世家。許氏的祖父許圉師曾官至宰相,許圉師的父親、祖父、曾祖以及兒子,也做到了刺史一級。許圉師的六世孫——算起來,比李白晚三輩——乃晚唐著名詩人許渾,“溪雲初起日沉閣,山雨欲來風滿樓”就是他的名句。

  可以説,李白一生都在尋找前途,為他的遠大政治理想尋找前途。按理,唐代科舉已成型,學而優則仕乃社會共識,李白應該像他同時代的王維、崔顥、祖咏、王昌齡等人那樣應科考,在金榜題名後取得入仕機會。奇怪的是,李白從未參加過科考。

  原因其實很簡單。唐朝規定:“刑家之子,工商殊類”不得參加科考,李白的商人家庭出身,決定了李家雖然有錢,卻沒有社會地位,連科考的資格也不具備——我們實在難以想像,一個家財萬貫的商人,其社會地位反倒不如一個躬耕壟畝的農夫。但重農抑商的時代確乎如此。只有農業才是本,其他都是末。

  所以,對王維年紀輕輕就高中狀元,李白只有羨慕的份兒。他必須另謀出路,另辟蹊徑——這蹊徑竟然一輩子也沒有辟出來。他一生都在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中迴圈,直到垂垂老去。

  無論怎麼看,李白的兩次婚姻,都帶著濃厚的功利色彩,正是他試圖另辟的蹊徑之一。

  許家累代官宦,許氏的祖父更是做到了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李白一介布衣,出身卑微。這樣的婚姻,顯係高攀。作為對高攀的回應,許家並不讓李白娶走許氏,而是入贅許家。

  贅的本意指多余之物,入贅就是男子就婚女家,相當于女家的多余之物,稱為贅婿。在我老家四川南部,入贅稱為倒插門,為人鄙夷。絕大多數時代和地方,贅婿地位都很低下。不僅自己要隨女家生活,生下孩子,也要隨女家姓。秦朝時,常把逃亡捕獲者、商人和贅婿抓去服徭役。如《史記·始皇本紀》雲:“三十三年,發諸嘗逋亡人、贅婿、賈人略取陸梁地。”

  盡管贅婿名聲不好,地位低下,唐代卻很流行——其中很大一部分贅婿都是出身寒微的讀書人,“權貴之家,往往以女招贅士人,而士之末達者,亦多樂于就贅,藉為趨附之梯。”

  李白也希望通過入贅許家,獲得一張趨附之梯,從而實現他自比管、樂和諸葛的政治理想。

  入贅許家前,李白去了一趟距安陸不遠的襄陽。襄陽位于漢水中遊的唐白河匯入處,交通極為發達。水路而言,從襄陽出發,既可溯漢水達陜西,也可順漢水進長江,還可逆唐白河上中原。陸路而言,襄陽是南襄隘道和荊襄驛道的連接點。水陸樞紐的便利,為襄陽贏得了南船北馬交集地的美譽。與襄陽城一江之隔的漢水東岸,有一片連綿的低山,望之蔚然而深秀。李白時代,山中住著一個著名隱者,即田園詩人孟浩然。

  李白由安陸到襄陽,就是為了拜訪孟浩然。其時,比李白年長十二歲的孟浩然已是成名大詩人,作品風靡天下,驕傲如李白,也毫不掩飾對他的敬仰: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查李白全集可知,他一共為孟浩然寫了五首詩。孟浩然集中,卻找不到回贈李白的。不過,這並不妨礙孟浩然在李白心中的崇高地位——因為,隱逸的孟浩然,其實代表了李白人生目標的另一半——一半是申管晏之談,謀帝王之術,一半是功成身退,弄舟江湖。孟浩然,正是後一半的代表。

  見過孟浩然後,李白回到安陸與許氏成婚。這一年,李白二十七歲了,算是標準的晚婚青年。

  李白對許氏的顏值很滿意。他帶著新婚妻子到安陸南邊的應城泡溫泉,並稱讚許氏“氣浮蘭芳滿,色漲桃花然”。但是,新婚燕爾的李白似乎並不快活。不快活的主要原因是許氏的堂兄對他充滿敵意,不斷詆毀他,算計他。李白只好説服許氏,從城中的許氏大宅搬到白兆山。

  李白希望借助許家人脈進入仕途的夢想,最終看來,也只是夢想罷了。唐代以安陸為中心,既設置過安州,又設置過更重要的安州都督府。按李白後來的自述,首任安州都督馬公很欣賞他,“一見盡禮,許為奇才”,並對手下長史李京之説,“諸人之文,猶山無煙霞,春無草樹”,而“李白之文,清雄奔放……句句動人”。

  李白的自述有誇大嫌疑。首先,馬都督乃一介武夫,盡管好文,未必真的發自內心推崇李白。且馬公身寄封疆,原本有權向朝廷推薦李白,而這也是李白幹謁他的目的,馬公卻沒有這樣做。不久,馬公調離。按李白的説法,馬公的長史李京之,曾聽到過馬公對他的稱道,但李京之對李白卻沒什麼好感——甚至,李白還曾為一點小事得罪他,令李長史耿耿于懷。

  李白畢生好酒,幾乎是飲者的代名詞。在安陸時,一天晚上,李白與友人喝醉了酒,午夜才回家。路上,他看到李長史的車駕,冒失地衝上去想打個招呼,不想,馬受了驚,差點把李長史丟翻在地。李白的冒失行為,不僅衝撞長官,而且違反宵禁。當然,由于許家的聲望和李白本人的名氣,他沒有受皮肉之苦,卻不得不寫了一篇低三下四的書信向李長史認罪。這就是收錄在李白全集中的《上安州李長史書》。

  大多數人固有印象裏,李白不畏權貴,狂放不羈,用杜甫的説法是“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如果讀了他給李長史的信,這種印象將為之顛覆——你甚至懷疑,這些誠惶誠恐的文字,真的出自李白之手嗎?他在信中自貶妄人,“南徙莫從,北遊失路”,偶然遇到老朋友喝高了,不小心衝撞了長史車駕,只有“敢昧負荊,請罪門下”。如果李長史原諒他的“愚蒙”,“免以訓責”,那他將不惜性命回報,以此“謝君侯之德”。

  卑辭曲意的信使李白免受了李長史的訓責,但也使李白在後人印象中大大減分。幸好,此事不久,李長史調離了,裴長史來了。李白趕緊又給裴長史寫了一封信,希望他向朝廷舉薦自己。

  給裴長史的信中,李白回顧了自己的人生經歷,並不無誇大地自我表揚了一番。然後是對裴長史的吹捧,這些吹捧今天讀來仍感肉麻:“伏惟君侯,貴而且賢,鷹揚虎視,齒若編貝,膚如凝脂,昭昭乎若玉山上行,朗然映人也。而高義重諾,名飛天京。四方諸侯,聞風暗許。”

  吹捧是全方位不留死角的。但即便從李白帶有褒義的描寫看,裴長史也非善類:“月費千金,日宴群客。出躍駿馬,入羅紅顏”——差不多就是一個不理政事,天天狂喝濫飲,左擁右抱的酒色之徒。到了李白的筆下,他不僅“貴而且賢”,更有甚者,李白還編造民謠把吹捧進一步深化:“賓朋何喧喧,日夜裴公門。願得裴公之一言,不須驅馬將華軒”——頗像他後來吹捧韓朝宗時編造的另一句民謠:“生不用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

  無須為尊者諱。海子詩雲:為了生存,你要流下屈辱的淚水,來澆灌家園。古今中外,概同此理。我猜李白寫這些比等因奉此的公文更無聊的作品時,心情多半是惡劣的──公文至少不用肉麻地放棄尊嚴吹捧長官。但李白必須寫,他企圖用這種方式給自己的人生帶來轉機。

  轉機卻沒到來。裴長史毫無反應,李白又一次失望了。

  李白留下的作品中,有一篇不到一百五十字的散文,卻最能體現他的人生態度。那就是《春夜宴桃李園序》: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

  況陽春召我以煙景,大塊假我以文章。會桃李之芳園,序天倫之樂事。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吾人咏歌,獨慚康樂。幽賞未已,高談轉清。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不有佳作,何申雅懷?如詩不成,罰依金谷酒數。

  那是一個美麗的春天,在桃李芬芳的園子裏飲酒賦詩,興盡悲來,叫人想起人生的短暫和世界的偶然,最後,只有勸君更進一杯酒。情緒的起承轉合,意境的大起大落,于李白的一生,都能找到佐證。

  這座美麗的桃李園就在安陸,這裏見證了他的快樂和憂愁。這時的李白已經快到而立之年了,古人壽命不比今天,而立之年不再年輕。然而功業未建,只能寫些不能安邦濟世的詩文,這于從小就渴望出將入相的李白而言,桃李花開的春夜未必盡是歡樂。或者説,歡樂的盡頭是莫名的憂鬱。

  安陸這個小地方看不到希望,那就只有去首都長安了。就像在給裴長史的信中説的那樣:“西入秦海,一觀國風。”

責任編輯: 李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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