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震:站上話劇舞&,重新審視人生
《江/ 雲·之/ 間》劇照,前左為張震
文/《環球》雜誌記者 劉娟娟
編輯/黃紅華
和張震約好的採訪,具體放在什麼時間他斟酌了很久,終於,約定在《江/雲·之/間》於烏鎮戲劇節的第二場演出之後,這個時候他沒有了首演上&前的巨大壓力,能夠以更加輕鬆的狀態聊天。這是他對待工作一以貫之的態度。
這個秋冬交替的時節,作為“話劇新人”和“另一個江濱柳”,張震隨賴聲川導演的《江/雲·之/間》完成了在烏鎮、西安、上海、杭州和北京的巡演。
1986年,賴聲川導演的話劇《暗戀桃花源》橫空出世,38年來成為長演不衰的經典。劇中,江濱柳與雲之凡於上海外灘鞦韆旁一別,再次見面已過去40年。今天,賴聲川譜寫劇場詩篇,以江雲之間一封封書信親筆回答“這些年,你有沒有想過我”。《江/雲·之/間》填補上了《暗戀桃花源》40年的留白。
張震在巡演收官後的微博中寫道,“能夠飾演另一個江濱柳,真是一個特別奇幻的旅程”。在採訪中,張震向《環球》雜誌記者描述,這段旅程對他來説,是挑戰,是享受,也是審視。
成為江濱柳
“東北不是想回就能回得去的。”《暗戀桃花源》和《江/雲·之/間》中均出現這句&詞。
劇中,江濱柳設定是吉林長春人,而張震的外公就是長春人,他覺得這是一個很特別的緣分。“江濱柳的故事就是我姥爺那一代人的故事。在準備這個角色的過程中,我會不斷回想小時候姥爺的生活狀態,他説話的方式、他的個性是什麼樣的、他講了哪些家鄉的故事……”
《江/雲·之/間》不僅填補了江濱柳和雲之凡40年別離留出的空白,也展現了他們所代表的那群人的生活軌跡和時代畫卷,描述了作為個體的人面對命運安排時如何抉擇。《江/雲·之/間》中的江濱柳和雲之凡,不再是《暗戀桃花源》裏近乎童話故事中的理想青年男女,他們成為那個時代的普通人——雲之凡因外省人身份而被夫家排斥,江濱柳也不再像以前那樣意氣風發,而是變得鬱鬱不得志。
張震對《環球》雜誌記者説,通過江濱柳這個角色,他不僅在表演中抒發自己的情感,還可以貼近祖輩的生活點滴。金士傑、黃磊等演員曾演繹江濱柳多年,如今張震詮釋的全新的江濱柳,卻足夠讓人相信那40年的人生軌跡都是由他一步步走過。“江濱柳是一個極致浪漫的人,是一個充滿熱情跟抱負的詩人,但是他一直覺得沒有辦法去施展他的才華。”張震塑造了一個浪漫、孤獨、敏感、執拗甚至可憐的江濱柳。
40年後在病房重逢那場戲,飾演雲之凡的蕭艾每次都看到一個一眼望過去很可憐的病人,她説從未見過如此可憐的江濱柳。“好,那我就把這當成一種讚美。”張震笑着説,“我就越演越可憐。”
《暗戀桃花源》中病房那場戲,江濱柳與雲之凡最後是執手相看淚眼;而《江/雲·之/間》作了改動,二人面向觀眾席,將手伸向前方。張震很喜歡這個處理,“它就變得很奇幻,好像江濱柳失智一樣,她是真的還是假的?他見到還是沒見到?然後這一切好像又不是那麼重要。這讓他們兩個的愛情昇華、更淒美。”
張震&&,《江/雲·之/間》是對他多年從影以來的一個成果驗收。記者問他給自己打多少分,他回答,“及格應該是非常有把握的,剩下的很多東西都是往上加分。”他一再強調自己話劇經驗少,演話劇是一個很不一樣的挑戰,但他又很享受其中。
2021年《江/雲·之/間》在&&演出時,張震説他緊張到常常做噩夢,夢到沒準備好就被推上&,真正演出完後很長一段時間噩夢還常常回來找他。這種壓力在這輪演出中依然存在,他化解的方式就是把關注的重心放在每一場表演的每一個小細節上。“這一次我當然還是有些緊張,可是我已經不在意了。其實站在&上我自己感覺蠻爽的,我一直很害怕大家盯着我看,後來我發現我其實蠻享受被大家盯着看的。”張震笑着説。
&&首演那天,上場前他很慌亂,但他找到了一個“安全感”,“我很喜歡劇場的黑暗,我就到一個最暗的角落,從頭到尾把整個戲過一遍,然後不知道從哪就來了一個很大的自信。”這次烏鎮首演前,他一直沒有進入到角色的狀態,“突然有一天,早上醒來我就在被窩裏閉着眼睛找到黑暗的感覺,然後我把戲從頭到尾又過一遍,就覺得我可以了。”
“做到想要的狀態”就是野心
進入到角色的狀態,對張震來説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當年,那個14歲的懵懂少年因緣際會被楊德昌導演選去拍《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對於表演還沒有太多認識。直到最後小四拿刀殺死小明的那場戲,飾演小四的張震才感覺到什麼是“表演的精髓”。
張震在《江/ 雲·之/ 間》演出中
他一邊回憶一邊對《環球》雜誌記者説,“表演有很多不一樣的層次,有的是表面功夫,有的表演很真實。那個時候的表演我自己覺得都是真的,包括後面還有一場戲是我被拖到警察局,我也覺得我真的被拖到警察局。雖然知道是在演戲,可自己感覺就是真的經歷了這一遭,可能就是大家講的‘走心’了。走心對我來講是很好的表演的一種體現。”
後來拍王家衛導演的《一代宗師》,張震由於進組比別的演員晚了半年,沒有辦法向大家靠攏,他覺得表演好像少了一點味道,於是決定換一種方式演。他在網上查閱了很多資料,偶然看到弗朗西斯·培根的一幅畫,他覺得“一線天”那個角色就應該是那種狀態。於是,就有了雖然短暫卻經典的“一線天”與宮二火車相遇那場戲。
進入到角色的狀態很重要,走出來同樣重要。張震向記者講述了他在日本拍田壯壯導演的《吳清源》時的一段往事,“每天早上常常是5點開始工作,下午五六點鐘收工回去休息,之後天天重復。過了3個月吳清源的生活,我會覺得自己已經有一部分是在過他的人生。當這個片子要拍完,真的要跟這個角色告別,就感覺蠻無助的。從那個時候我開始明白,我需要一個時間去跟我飾演的角色説再見,不然有的時候你會很亂,可能把一些東西帶回來,或者受這個角色的影響很大,會被它拖過去。”
他了解到很多演員朋友難以齣戲,演一個很不開心的人就真變成了一個不開心的人,他不希望自己變成這樣。當時他告別吳清源這個角色的方式是去旅行,讓自己放空,每天去經歷問路、吃飯這些生活中的瑣事,讓一切變得簡單。
為了拍《吳清源》學圍棋,拍《一代宗師》練八極拳,拍《緝魂》減重12公斤……張震為他飾演的一個個角色都付出超乎尋常的努力,但他的片量並沒有很多,給人一種與世無爭的淡然之感,人也顯得沒那麼有野心。所以,他卷還是不卷?張震笑着回答,“應該很卷吧”。
他説那就是他的野心,“我覺得賺錢這件事情在我的生活裏面好像不是最必要的東西,我的野心可能放在我要知道為什麼去做一件事,表演我要做到及格,我心裏有一把尺,我會做到想要的狀態,才覺得比較踏實。”
張震足夠卷,也足夠幸運。一開始他就遇上楊德昌,後來是王家衛、李安、侯孝賢、田壯壯、金基德、丹尼斯·維倫紐瓦……“可以跟很多很不一樣的導演一起工作,真的是我的榮幸。每個導演性格不一樣,所以在現場拍戲,大家可以感受到凝聚的力量也會很不一樣。”
他向記者回憶起和這些導演合作時的不同感受:“楊德昌導演的劇本就是他的世界,包括逗點跟句點,都不可以擅自更改;王家衛導演是要感覺——感覺到我都不會感覺了;侯孝賢導演像是在拍紀錄片,他叫你‘不要演’,可能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做到;賴老師也不要求演員怎麼演,你不知道怎麼樣做才是對的,但是反過來講,其實你怎麼做都對,反正不對的時候他會告訴你……”
他也從很多優秀的對手戲演員那裏汲取養分,“梁朝偉非常入戲,有一場戲他要演生氣,他就真的很生氣,然後不知道用拳頭捶了一個什麼地方,手就斷了,就氣成這個樣子,他真的是活在當下去做這件事情;跟鞏俐一起工作,我覺得我最想變成她那樣的演員,她是一個對鏡頭非常敏感的人,她的感受是真的,不是用演的;蕭艾姐跟雲之凡是長在一起的,每次對詞她都會哭,準備上&的時候,她在那邊,我在這邊,我就很遠地看她,艾姐很安靜,可能提前5分鐘就站在那邊,我覺得這是一個好演員應該要做的。”
重新審視自己的人生
張震告訴《環球》雜誌記者,他是一個很I的人(時下流行的MBTI人格測試中,I人代表內向型人格),而這種性格對他成為一個好演員有很大助力,“我覺得演員需要有一些神秘感或者距離感,因為一旦很接近,很多東西就會幻滅,就會變得很寫實,就會少了一層濾鏡。很湊巧,我有一點社恐,我是I人,可以讓我的演員工作更成立一些。”
張震開玩笑説,他的性格本來蠻外向的,自從小時候被楊德昌“關小黑屋”,就變得內向了。《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有一場戲,小四看到兩個幫派在打鬥,其中一個人被砍,要拍下小四目睹這件事的反應。“楊德昌導演會用很多不同的方式去帶領演員進入角色。那天,他一到現場就把我叫到一個房間臭罵了一頓,然後叫我在裏面面壁思過半小時,時間到了就把我拉到現場,最後拍下了經典的表情。”
當記者問他,那是偶然還是必然,是否其他路徑也會造就他現在的性格,張震回答:“有可能。其實是很多事情造成的,但我只記得那件事情,因為那件事情還蠻不一樣的。包括《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也不是我自願去演,是我父親叫我去演的,它其實是半強迫之下去完成的事情。它絕對是偶然。它是必然嗎?我不知道。這個偶然就變成我生命裏很關鍵的一部分,但它當然一定要有,才會造就今天的我。”
MBTI人格測試中,P人喜歡不確定性,喜歡探索未知。張震就是一個P人。在《江/雲·之/間》的表演中,與蕭艾追求精確相反,張震的每場表演可能都有所不同。“每天的情緒都不一樣,我不習慣也不希望把這些東西鎖死,我個性裏面也有一些小淘氣。如果我去找精準,就會很痛苦,會沒有辦法演出,會緊張到心臟要爆炸,所以我就讓自己回到一個舒適的狀態。”比如胡德夫的現場配樂是比較悲還是比較開心,張震的心情都會受到影響,他就會有不一樣的語調或語速出來。
“想想自己真是個大笨蛋,為了一個回憶,錯過了一切。還是我的人生比誰都富裕?因為我是如此濃郁地活過。”這是劇中江濱柳的一段獨白。命運是客觀的,幸福是主觀的——這是賴聲川導演想通過《江/雲·之/間》所傳達的一個很重要的價值觀。不管是戲劇裏的故事還是現實生活本身,其實都沒有被某一種視角鎖死,如何去演繹人物、如何去過自己的人生,都可以有很多可能性。
張震告訴《環球》雜誌記者,這三年,《江/雲·之/間》給他的生命帶來很多不一樣的觀點跟看法,每一天他都會去審視自己的人生,“什麼是重要的,什麼是不重要的?我應該用什麼樣的心態去過自己的人生?是不是之前把一些東西看得太拘泥了、太重要了?有一些東西是不是應該回到自己的一個步調上?是不是可以讓自己過得更自在一點?”
他慢慢地讓自己的步調放緩,去做一些他覺得更重要的事情。“譬如,我很喜歡看電影,身為演員,看電影好像變成我功課的一部分,可是我很討厭把它當成功課來做。這兩年我突然很喜歡看一些老電影,我把好多小時候很喜歡的電影再拿出來一遍一遍地看,我發現自己還是很喜歡那些記憶深刻的畫面跟歌曲,就會讓自己覺得很舒服,不急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