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上演人熊生存空間爭奪戰
2023 年4 月6 日,在日本秋田縣泉北市,售賣亞洲黑熊肉的自動售賣機擺放在一家面館前
文/《環球》雜誌記者 歐陽迪娜(發自東京)
編輯/馬琼
在日本,形容力氣大時人們會説“力大如熊”;去危險的地方會被比喻成“進入熊籠”;稱貪睡的人為“冬眠的熊”;用“朝熊衝過去”表達不自量力……日本還有很多以“熊”命名的人名地名,比如熊本、熊谷、熊野,熊本縣、熊野古道、熊取町等。豐富的民間故事和藝術形象中,也處處可見熊的身影。
這種根植於日本文化深處的“熊元素”,見證着這個島國與熊類漫長的共生歷史。然而近年來,這種微妙的平衡開始被打破,一場關於生存空間的博弈正在上演。
“熊出沒”:消滅還是保護
棲息在日本境內的熊主要有兩種,一種是北海道棕熊,另一種是亞洲黑熊。日本黑熊主要分佈在本州島和四國地區,北海道一些區域則是體型更大的棕熊的棲息地。
據日本環境省統計,從1978年到2018年的40年間,隨着野熊數量不斷增長,熊的棲息地面積增加了一倍,佔據日本國土面積的六成以上。日本全部47個都道府縣中的34個都有熊的分佈,不但數量多而且有增加的趨勢,活動範圍也越來越接近人類生活圈。甚至在札幌市和仙&市等大城市周邊,也愈發常見“熊出沒”。
由於人類需求、社會觀念、人熊關係等變化,日本社會對待熊的態度也經歷了顯著轉變。
從明治時期到上世紀80年代,日本將熊視為威脅和害獸,採取積極剿殺的措施,1966年還專門設立“春季野熊驅除制度”,以獲得更多森林資源和土地開發空間。上世紀七八十年代,棕熊等多種野生動物的數量大為減少。但從1990年代開始,隨着全球範圍內的環保意識覺醒和受到聯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的影響,日本社會對熊的態度也從根除轉向保護,熊的數量開始回升。
從上世紀90年代中後期起,野熊在農田出沒、破壞作物的情況越來越多,2000年以後更是頻繁出現在街市,越來越多地侵入人類的生存空間。
2023年,僅秋田縣就發生了3723起熊類目擊事件,並造成70人受傷,數量均創下有統計以來之最。鄰近的岩手縣也有49人受傷,這兩個縣的受害者人數佔到全國的一半以上。
人們對熊的恐懼又回來了。有專家斷言“人類和熊的生活圈已經重疊”,更有甚者預言,“如放任不管,日本列島將變成‘熊的星球’”。
“山在逼近,村落在變小”
“我是一隻生活在秋田市裏山的亞洲黑熊,人類稱我們為‘城市熊’。去年我喜歡的山毛櫸呀、橡樹呀結果很少,我只好下山尋找食物,不知不覺就來到了人類居住的地方。但這裡幾乎感覺不到人的氣息,似乎很安全,於是我便住下了。”日本媒體的一篇報道以熊為第一人稱,講述了它們因何成為不速之客。
據日本媒體分析,由於日本人口減少且居住分散,加上棄耕土地增加,森林和人類居住區之間的界線逐漸模糊。同時,日本野外樹生堅果産量減少,導致熊更頻繁地前往人類居住區覓食。
另據新潟縣的相關分析,熊也很喜歡吃柿子,他們認為熊在當地的“越界”有四成原因是為找柿子。但不管是因為橡子還是柿子,如果尋找食物的理由只佔幾成,剩下的幾成又是什麼呢?
許多專家指出,問題的根源在於“裏山的衰退”。裏山是指位於自然和城市之間,由村落、農田、水塘等構成的地區,可以理解為日本的田園風光。
此前,裏山可以將熊與人的活動範圍分隔開來,兩者相安無事,各過各的日子。而且熊的警惕性很強,即便偶爾下山也很快會返回山林。但隨着少子化、老齡化和鄉村人口外流加劇,農業和林業等活動急劇減少,人類對此區域的影響不斷減弱,裏山作為人熊活動分隔的界線日益模糊。
2020年,日本城市以外地區的人口約為3900萬人,相比1980年的約4700萬人減少了兩成。以秋田縣為例,其人口減少率連續11年位居日本之首,總人口2024年更是跌破了90萬人,可謂是全國範圍內緩衝地帶消失得最早的地區之一。
人口減少的同時,村落數量和規模也在持續縮小。根據日本總務省的一項調查,與2015年相比,2019年人口過疏地區村落數量減少349個(佔全國的0.6%),人口減少725590人(佔6.9%),村落人口從平均169.3人下降至158.4人。
秋田縣北秋田市一名70多歲的老獵人説,村裏打獵的只剩下5人,“感覺山在逼近,村落在變小”。
生態專家、東京農工大學教授小池伸介則認為,人類對居住區的管理在弱化,而數量不斷增加的熊則在擴大活動範圍,“人類社會的各種問題通過熊表現了出來”。
與熊“共存”探索
近年來,日本各地都在想方設法應對熊患。
一度備受滋擾的長野縣輕井澤町似乎找到了應對方法——過去10年裏,這裡的居民區沒有發生過一起熊傷人事件。輕井澤將整個地區劃分為市區、緩衝區域、森林區域3個部分,聘請專業的非營利組織(NPO)管理熊類活動,防止其越過緩衝區進入城鎮。專業人員會在捕獲的熊身上安裝GPS定位器,並編號命名每只熊,長期觀測記錄其活動蹤跡、性格習慣。一旦發現有熊越界到緩衝區域,就攜帶受過專門訓練的熊犬前去驅趕,久而久之便使熊意識到,哪些地方是不能去的。
有專家指出,輕井澤通過長期投入取得了比較理想的效果,但這對資金、人力的要求很高,因為很多城市無法在野生動物身上投入如此多的資金和人力。
北海道的探索也花費不菲。140多年前曾有“食人熊”出沒的北海道札幌市東區,近年再度發生了熊傷人的慘劇。為此,當地有電氣圍欄製造公司提出了一個大膽的計劃:在石狩平原和北部山地之間布設總長100公里的電氣圍欄,“就像中國的萬里長城”。據估算,這項工程造價將達10億日元(1日元約合0.047元人民幣)。
實際上,早在2006年,頻繁有熊出沒的北海道知床半島斜裏町就在宇登呂地區設置了4公里長的電氣圍欄。圍欄啟用後1年內,熊的目擊數從原來的49起驟減至5起。
儘管“電氣圍欄法”已被證實有效,但相關費用如工程建設費、設施維護費、電費等,對地方來説是不小的壓力。目前該機構與北海道大學已聯合向日本環境省提出項目計劃。他們&&,該項目不僅僅是建造一道防護墻,而是要創造一個具有經濟效益的緩衝帶。例如,設置隔離帶後,可以採用放牧的方式替代日益高漲的進口飼料飼養,畜牧業飼養成本有望減少30%~50%。順利的話,預計該項目也要到2050年才能投入實際應用。
除了驅趕和隔離,適當獵殺也是一個不得已的辦法。兵庫縣以植入芯片的方式對捕獲過的熊進行標記,憑此推測2023年有超過800頭熊生活在該區域。兵庫縣森林動物研究中心認為,當地熊群的繁殖能力已經恢復至較強的水平。從生態平衡角度考慮,雖不能盲目捕殺,但應將數量維持在可管理的水平。基於調查結果,兵庫縣於2016年開放了狩獵,並在次年決定在距離市區200米的範圍內加強捕捉力度。
如此看來,辦法似乎不少,然而有專家指出,裏山地帶人煙愈發稀少,地方恐難以獨立完成所有防治工作。進行種群摸底、建設隔離設施、培養專業人員等均需投入大量資金和人力,而日本環境省2025年度申請的與熊類保護及管理相關的全國預算僅約6億日元。
一些專家建議,日本應將這一問題上升到國家層面統籌解決,在制度設計、人才培養、預算支持等方面作出更多努力。
“熊造成的損害與自然災害相差不大,預測和準備以及採取災害預防措施很重要。”小池伸介説。
今年4月,日本環境省將熊類指定為“特定管理鳥獸”,支持各都道府縣採取應對措施。同時推進法律修訂,在特定條件下允許市區內使用獵槍。
在日本,人與熊對生存空間的博弈或許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