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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 06/ 15 10:18:31
來源:北京日報

《鄉下人》:法學博士筆下的新沈從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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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下人:沈從文與近代中國(1902-1947)》 孫德鵬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我實在是個鄉下人,説鄉下人我也毫無驕傲,也不在自貶。鄉下人照例有根深蒂固永遠是鄉巴佬的性情,愛憎和哀樂自有它獨特的式樣,與城市中人截然不同!他保守,頑固,愛土地,也不缺少機警,卻不甚懂詭詐。他對一切事照例十分認真,似乎太認真了,這認真處某一時就不免成為“傻頭傻腦”。

  1936年,沈從文在《習作選集代序》裏如是説。沈從文出身清寒,但家世尚可,也是書香門第,絕非鄉巴佬,他為何一生自命“鄉下人”呢?

  領悟這番深意,是理解沈從文的關鍵。《鄉下人:沈從文與近代中國(1902-1947)》正是以此為鑰開啟沈從文的前半生,從標題可見,這一論述與近代中國的時代背景相關聯。該書作者孫德鵬是一位法學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是近代中國法律史。那麼,法學博士為何做沈從文研究?法學博士會怎樣研究沈從文?

  閱讀全書之後,我心裏有了答案。孫德鵬必然是沈從文的忠實讀者,精讀了沈從文的所有作品,從而形成了自己透徹的理解。全書對沈從文的作品既有綜合的評價,也有針對代表作品的深入分析,而且分析之細致足見作者下了功夫。這些分析構成了作品的骨架,倘若僅止于此,也無甚長處。這本書的與眾不同之處在于其新意。

  筆者推測,特殊的學科身份是這本書“活泛”的根本原因。孫德鵬跳出了一般中文學者的批評視域,沒有囿于大致飽和且套路化的研究模式,局外人的眼光讓他視野開闊,自發的熱愛又讓他成為深處其中的局內人,不斷深究作品的內涵。這部跨界作品拓展了研究的邊界。

  該書所謂的“鄉下人”具有雙重內涵:一是沈從文的自稱及其蘊含的觀念在作品裏的體現;二是圍繞“鄉下人”的闡發所做的地域史研究,從湘西的土地和人情中看待邊疆文化,理解近代中國的邊緣政治,理解“自然情結”的失落所造成的長期傷害。

  自稱“鄉下人”的沈從文在作品中精心構建了一個童話般的湘西世界。翠翠、三三、夭夭,都是自然之子,在風日里長養著,是山林中的小獸物,從她們眼睛看出去的都是青山綠水,她們的心靈特別純凈,她們的生命本身就是大自然靈動的分子。沈從文以恬淡的筆觸,書寫鄉下人的世界,這個世界是人最靠近自然的所在。盡管它有許多晦暗的存在,而沈從文仍然賦予其古樸的、明快的、順應人性的美感。

  與“鄉下人”對應的,當然就是“城裏人”,在沈從文看來,城市文明就是破壞鄉村文明的原罪者,沈從文骨子裏是帶著幾分鄉下人的自負的,而這自負又因為他在城市裏的冷遇而愈發強烈。他把對城市的反抗情緒轉移到了對湘西的無盡的懷念與書寫裏,構成了他特有的創作立場。

  孫德鵬認同沈從文的創作觀念,本書的原創語言部分有很多文學色彩濃鬱的關于自然的描寫。在分析地域書寫特色時,孫德鵬特別強調了“水”的成分。沅水是沈從文靈感、經驗和智慧的源泉,屈原曾經在這條長河邊岸寫下瑰麗的《九歌》,而沈從文描繪著水上的人家、兩岸的橘園、吊腳樓的妓女、終生漂泊的水手、偶爾落腳的行商、拐帶女子私奔的兵士……孫德鵬認為,沈從文寫作的奧秘,是對水的執迷,水上的隔絕感恰好為他提供了隱秘的空間和沉思的時間。為了佐證這個觀點,孫德鵬引用了法國作家加斯東·巴什拉《水與夢:論物質的想像》的有關論述,這個貼切的引用帶給讀者詩性的感受。

  本書是評述性的著作,但使用的語言不是論文式的,這位法學博士的文學素養很不錯,行文流暢,有時很文學化。此外,本書不拘泥于沈從文的作品,時常大幅跳躍到古今中外的經典作品——荷馬史詩、托爾斯泰、契訶夫……紛紛跑到了書裏,這些希臘人、農民的形象與沈從文的人物構成了呼應,使得“鄉下人”的概念更加豐富。這種寫法表明瞭,作者之所以對“鄉下人”感興趣,並不只是因為他對沈從文感興趣。我認為,孫德鵬撰寫這部作品的宗旨,實際上是有“何以澆塊壘”的用意,是出于對當下世界的觀察和情懷的需要。

  這解釋了孫德鵬為何近乎謳歌地讚美沈從文的自然情結,而幾乎完全無視沈從文的田園視景的先天不足。全書是勢必要將這一理念貫徹到底的。孫德鵬還特辟了章節專門論述“進步”與“社會達爾文主義”。近代中國深受進化論的影響,用西方的“先進”文化批評中國,用城市的“文明”標準改造鄉村。而沈從文之所以被當時文壇所排斥,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他不夠“進步”。本書以“風行地上”作喻,詳寫了嚴復、《天演論》與進化主義在近代中國的流行,揭示了“鄉下人”消亡的主要原因。

  美國漢學家金介甫的《他從鳳凰來:沈從文傳》是一部經典著作。當金介甫在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研究沈從文時,其名字仍然冷寂,疏離在大眾的視線之外。金介甫對湘西的軍閥割據史和苗族的山歌感興趣。作為描寫湘西風情的代表作家,沈從文進入了他的視野,這決定了金氏的傳記必然不僅是文學意義的解讀,而且是扣緊鳳凰人文地域特色的一種樣本觀察。金介甫深入探析沈從文的“鄉下人”理念,這種自我角色認知如何貫穿他的創作和人生,讓他建構獨特的文學理念,從而成為“湘西世界”自覺的敘述者,並對都市生活保持一種“局外人”的審視。

  孫德鵬的這部傳記顯然受到金介甫的啟發,金介甫的歷史學家身份和研究方法讓孫德鵬大有共鳴,全書多處引用金介甫的表述,幾乎奉為圭臬,兩者之間具有傳承的關係。但孫德鵬對金介甫過于倚重,其湘西地域環境分析基本就是圍繞金介甫的研究展開的,沒有做獨立的地方志和民族志考察,或許是因為金介甫的地方史研究做得十分周到,讓後人難于拓寬吧。另外,孫德鵬的文學比較所涉及的范圍廣泛,讓人耳目一新,但是,仔細端詳的話,主要建立在他個人閱讀的橫向軸基之上。從接受史的角度來説,對于沈從文“鄉下人”觀念的研究,取決于沈從文的後輩作家、社會公眾對湘西世界的持續興趣和興味,文學史的相關研究是有時間性的發展譜係的。本書沒有在縱向上體現這個過程,對于中文學者當代研究的忽略,導致了一些遺憾。(林頤)

【糾錯】 【責任編輯:李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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