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權的賭博-瞭望周刊社

霸權的賭博

2025-12-22 16:24:29 來源: 瞭望 2025年第51期

  

➤美國戰略界存在這樣一種認知:俄羅斯只是“急性威脅”,中國才是“首要對手”。由於資源有限、難以同時對抗兩個大國,美國應首先通過俄烏衝突徹底削弱俄羅斯,使之再無與美抗衡的可能,然後再集中資源全力對付中國

➤2025年,中東地區衝突進一步從加沙地帶向外“多點擴散”。以色列對也門、黎巴嫩、敘利亞、伊朗、卡塔爾等多個地區國家發動了襲擊。美軍空襲伊朗核設施,則標誌着美國從過去的“幕後支持”轉向“直接下場”,開始親自介入地區核心對抗

➤兩場衝突進一步暴露了美國軍工産能的不足和供應鏈的脆弱

➤無法有效應對歐洲和中東的兩場危機,暴露了美國的戰略困境,讓世界看到了一個日漸力不從心的美國

➤美國陸軍戰爭學院等機構2025年的分析稱,美國的海上霸權正在衰落,甚至可能“早已失去在西太平洋的制海權優勢”

➤美國財政部、布魯金斯學會等機構接連預警:若繼續當前的財政路線,美國將遭到通脹、緊縮、違約或“混合危機”的清算

  文 | 師冠男 胡帥

  

  相較於冷戰結束初期無可爭議的“單極時刻”,如今美國霸權的衰落已是不爭的事實。面對國際力量對比深刻調整,美國仍不願放棄全球主導地位。為阻止或延緩世界格局發生結構性變遷、霸權主義被歷史淹沒,漸感力不從心的美國選擇了通過激化矛盾、製造衝突的方式來壓制、擊垮對手。這已成為美國最後的戰略賭博。

  “先俄後中”

  美國前總統國家安全事務助理、在20世紀70年代末實際操控美國外交政策的布熱津斯基,早在其1997年的著作《大棋局:美國的首要地位及其地緣戰略》中就強烈主張“遏俄維霸”:維持美國的全球主導地位需要遏制俄羅斯並阻止任何一個單一國家有能力主宰歐亞大陸。隨後幾十年中,美國一邊強化重點盟伴對美安全依賴,一邊持續推動北約東擴對俄實施戰略威懾。

  俄烏衝突的本質,就是美國為維持霸權地位、削弱俄羅斯實力、強化歐洲對美依賴而精心策劃的“代理人戰爭”。衝突發生後不久,時任美國國防部長奧斯汀就對記者直言:“希望看到被削弱的俄羅斯。”

  三年多來,美國穩坐後&,在軍事、政治、經濟、外交等領域給予烏克蘭全面指導和支持,還糾集盟友對俄全面制裁圍堵,企圖馴服甚至擊敗俄羅斯。

  然而,美國策動俄烏衝突的最終目標並非指向俄羅斯,而是中國。美國戰略界存在這樣一種認知:俄羅斯只是“急性威脅”,中國才是“首要對手”。由於資源有限、難以同時對抗兩個大國,美國應首先通過俄烏衝突徹底削弱俄羅斯,使之再無與美抗衡的可能,然後再集中資源全力對付中國。

  曾在特朗普第一任期任助理國務卿的韋斯·米切爾將俄烏衝突定位為美國的“地緣政治機會”,建議美國“抓緊時間”,先通過烏克蘭給俄羅斯創下“戰略性失敗”,再聚焦中國。曾在美國國防部任職多年的尼克·丹比則建議特朗普政府用接下來的兩年時間系統性削弱俄羅斯,緊催歐洲防務自主,使美國能夠最終“轉向中國”。

  防範“新中東”

  美國在新一輪巴以衝突中的角色則體現了其維護霸權的另一路徑:無視國際社會停火止戰的呼聲,縱容以色列過度使用武力、攪亂中東、威脅地區安全,以防出現一個脫離美國掌控、能夠自我整合、削弱石油美元霸權的“新中東”。

  近年來,中東國家正在加速戰略覺醒:歷經多年動蕩後,它們的政策日趨務實,開始更多地關注經濟發展和地區穩定;它們普遍認識到,過度依賴單一外部力量風險巨大,轉而推行多向合作戰略;以沙特阿拉伯、阿聯酋、伊朗、土耳其等為代表的地區強國,戰略自主性明顯增強。

  政治與外交層面,中東國家持續推進地區和解;安全與防務層面,開始質疑美國安全承諾的可靠性,轉而尋求替代方案;經濟發展和能源貿易層面,將國家經濟願景置於美國訴求之上,在與美國保持合作的同時,也不斷擴大與其他國家在能源、人工智能等領域的合作。

  與此相比,美國推動建立“中東小北約”的構想進展緩慢,美國還與地區産油大國從合作夥伴變成了競爭對手。

  美國認為,自身的成功與其對中東的掌控密不可分。如果地區國家發展壯大獲得了行動自由,脫離了美國的“單極掌控”,同時域外大國在中東的影響力持續增強,使中東地區進入多力量中心時代,那麼美國的全球霸權和石油美元機制就會劇烈動搖。

  2023年10月新一輪巴以衝突的爆發,對美國來説是另一個“地緣政治機會”——作為美國在中東最重要的戰略支點,以色列肆無忌憚地搏殺,可以破壞地區穩定,遲滯地區發展勢頭,削弱謀求戰略自主的地區國家。

  包括多個西方國家在內的國際社會普遍認為,衝突爆發後,美國無視以色列在加沙地帶對巴勒斯坦人犯下的種族滅絕罪行,在幾乎所有重要場合都堅定支持以色列。

  特朗普重返白宮後,“挺以”的力度持續加大。2025年3月,特朗普政府在以色列軍事實力明顯佔優的情況下,撤銷了拜登政府的部分武器禁運決定,繞過國會向以色列提供了約40億美元的軍事援助。9月,特朗普提出結束加沙衝突“20點計劃”,相當於要求哈馬斯主動放棄所有政治和軍事權力。

  2025年,中東地區衝突進一步從加沙地帶向外“多點擴散”。以色列對也門、黎巴嫩、敘利亞、伊朗、卡塔爾等多個地區國家發動了襲擊。美軍空襲伊朗核設施,則標誌着美國從過去的“幕後支持”轉向“直接下場”,開始親自介入地區核心對抗。

在烏克蘭首都基輔市第聶伯區,當地居民站在遭受空襲損毀的房屋前(2025 年 11 月 14 日攝) 李東旭攝 / 本刊

  戰略資源透支

  美國的戰略賭博不但沒有穩固霸權的根基,反而加速了其戰略資源的系統性透支。從軍工産能的瀕臨枯竭到金融武器的劇烈反噬,從國際信譽的崩塌到國際道義的喪失,過度的戰略消耗已導致美國陷入自我強化的“衰落循環”。

  其一,多線作戰模式下,美國軍工體系的短板明顯暴露。

  自2022年俄烏衝突爆發以來,美國政府多次動用“總統特別撥款權”,繞開常規採購流程直接從國防部庫存中調撥武器彈藥。2025年7月美媒報道稱,美國已累計向烏輸送超300萬枚155毫米口徑火炮彈藥、數十套防空系統及數億枚子彈和榴彈。這直接造成美軍反坦克導彈、防空導彈等關鍵彈藥庫存急劇下降,155毫米炮彈的庫存一度跌至“令人不安”的水平。

  新一輪巴以衝突中,美國向以色列提供了數以萬計的精確制導彈藥;美軍艦艇在紅海頻繁發射昂貴的防空導彈攔截胡塞武裝無人機,其彈藥消耗速度令美國海軍“非常擔憂”;協防伊朗導彈對以攻擊,更是幾乎耗盡了美國陸軍“愛國者”“薩德”反導系統的攔截導彈。

  美國國防部承認,美軍填補武器裝備庫存缺口需耗時數年。

  更令美國擔憂的是,兩場衝突進一步暴露了美國軍工産能的不足和供應鏈的脆弱。俄烏衝突初期,烏軍短期內消耗的155毫米炮彈就相當於美國一年的産能,當時美國每月僅能生産1.4萬枚大口徑炮彈,即使全速增産,新增産量也僅夠烏軍消耗數小時。為緩解壓力,美國不得不從韓國、日本採購炮彈及導彈零部件,與波蘭合作建廠,依賴盟友産能彌補本土産能的不足。

  其二,金融制裁加速全球“去美元化”進程,成為瓦解美元霸權的催化劑。

  俄烏衝突爆發後,美國拉攏盟友密切配合,結成廣泛的反俄聯盟並精心設計制裁方案對俄羅斯圍追堵截。各方將貿易管制、交通阻斷、金融封鎖等措施相結合,打擊範圍遍及俄羅斯金融、能源、運輸、冶金、電子等重要經濟部門,且試圖使俄羅斯國民經濟的各個行業都受到衝擊。

  其中影響最為深遠的是金融制裁,尤其是俄央行存放在美歐的約3000億美元外匯儲備被凍結,俄儲蓄銀行、外貿銀行、農業銀行等十余家系統性重要銀行被踢出環球銀行金融電信協會(SWIFT)系統。

  發展中國家目睹了美西方利用金融霸權肆意對他國強加制裁、將美元和SWIFT等全球公共産品“武器化”後,加快了擺脫美元結算體系、擴大“貨幣籃子”的進程。中俄貿易本幣結算比例從2022年的不足30%升至2024年的95%;金磚國家內部本幣結算比例從2020年的18%躍升至2025年的45%;東盟於2025年啟動區域內貿易結算貨幣計劃,美元在東南亞跨境支付中的佔比已從2015年的78%降至如今的52%。美元全球外匯儲備佔比,也從2000年的73%跌至2024年的59%,創下25年新低。美國前財長耶倫承認,制裁引發了各國對美元體系的信任危機。

  其三,美國國際信譽透支,國際道義喪失,“軟實力”加速消解。

  兩場衝突中,美國對國際法的選擇性適用和對正義的雙重標準令全世界看清了其虛偽面目。俄烏衝突爆發後,絕大多數發展中國家拒絕跟隨美國制裁俄羅斯,它們反對“貿易武器化”,反對美國脅迫他國選邊站隊,認為未經聯合國授權的單邊制裁和“長臂管轄”損害了國際法和國家主權平等原則。新一輪巴以衝突爆發後,中東國家不再相信美國能推動地區和平,阿拉伯世界敦促美國“停止縱容以色列暴行”,穆斯林佔多數的國家對美充滿憤怒,歐洲盟友對美國的信任也持續流失。

  美國皮尤研究中心2025年6月發布的民調報告顯示,在24個受調查國中,有19國的超半數受訪者對美國處理國際事務“缺乏信心”。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約瑟夫·斯蒂格利茨直言,“如今美國的話在世界上一文不值。”

  戰略賭博適得其反

  美國戰略界一些人士固執地認為,以極端手段攪亂世界可以為美國延續霸權爭取時間,但卻忽視了歷史大勢——百年變局下,美國獨霸的時代早已過去。繼續執迷於戰略豪賭,只能加速美國霸權的崩塌。

  無法有效應對歐洲和中東的兩場危機,暴露了美國的戰略困境,讓世界看到了一個日漸力不從心的美國。

  俄烏衝突並沒有如美西方所願拖垮俄羅斯。面對一系列金融和貿易制裁,俄羅斯迅速建立盧布結算機制並深度整合全球南方市場。2024年,俄羅斯GDP增長4%,失業率降至2.3%的歷史低位,居民收入穩步增加,其經濟韌性戳破了西方制裁萬能的神話。美國急於從俄烏衝突中抽身,特朗普2024年競選美國總統期間曾多次誇口稱“一天內解決問題”。如今,特朗普重回白宮已近一年,俄烏問題特使換了又換,“和平方案”改了又改,俄、烏、歐多方均未完全聽從特朗普的建議握手言和,導致特朗普被美國媒體嘲笑——“被俄烏兩國耍了又耍”,美國對歐洲局勢的掌控力也大不如前。

  在中東,美國的戰略支點以色列不僅未能壓服各方,反而持續遭受多方打擊以致損失慘重。6月的以伊衝突中,以色列境內至少遭受了21輪導彈和無人機襲擊。

  在亞太,美國更是難以形成壓制態勢。美國陸軍戰爭學院等機構2025年的分析稱,美國的海上霸權正在衰落,甚至可能“早已失去在西太平洋的制海權優勢”。

  美國傳統基金會等智庫的多份報告警告,不論是從軍隊規模、國防工業基礎等“硬實力”還是從美國內外民眾支持等“軟實力”來看,美國都已不具備“全線出擊”“全域掌控”的能力。

  更嚴重的問題是,以鉅額對外軍援支撐戰略賭博加劇了美國的高赤字、高債務困境。

  美國政府2024財年的千億美元緊急預算案中,大部分資金用於對烏、對以軍事援助。這筆鉅額開支疊加既有赤字,使美國國債總額在2024年突破了36萬億美元,遠超全年GDP總量,導致財政可持續性面臨嚴峻考驗。美國國內,民眾對政府“對外花錢太多、對內花錢太少”更是十分不滿。

  截至2025年11月,美國債務總額已突破38萬億美元,較2024年又增加了2萬億美元。根據美國國會預算辦公室的測算,到2035年,美債總額佔GDP的比重將上升至118%,達到歷史最高水平。美國財政部、布魯金斯學會等機構接連預警:若繼續當前的財政路線,美國將遭到通脹、緊縮、違約或“混合危機”的清算。

  包括金融危機在內的“混合危機”一旦爆發,將使美國再也沒有能力繼續延續霸權。□ (作者單位: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美國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