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既然能自力更生研製出原子彈、氫彈，也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研製出與世界名牌媲美的彩色膠卷。”

➤樂凱並未沉湎於“被動淘汰”的悲情敘事，而是將危機轉化為重構競爭力的契機，積極探索突破困局的路徑

➤樂凱承載了幾代人的集體記憶，要想將這份記憶轉化為現實價值，就要把樂凱打造成公眾心目中具有持久吸引力與情感共鳴的IP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郭奔勝 王仁貴 岳棟 杜一方

  樂凱，這個名字對年輕一代來説或許略感陌生，但“樂凱膠卷”卻在幾代中國人的集體記憶中鐫刻下深刻印記。那句廣為流傳的“色彩迷人有樂凱”，不僅是一句廣告詞，更是一個時代的注腳，承載了70後、80後乃至90後用膠片定格青春、留存珍貴瞬間的情感共鳴。

  自1958年建廠以來，樂凱已走過67個春秋。初冬時節，微風吹過樂凱門前的銀杏，金黃的銀杏葉翩然起舞，吸引人們探尋這家公司曲折前行的創業故事。

  67年時間裏，樂凱一度站立行業之巔，也曾在時代變革浪潮下陷入低谷。然而，無論順境逆境，樂凱始終屹立不倒，從最初的黑白電影膠片技術突破與彩色膠卷自主研發，到迎合數字化浪潮，生産數字印刷材料、數碼相紙、高鐵票紙及光學膜，今天的樂凱，正向着新材料領域埋頭奮進，並以“新材料系統服務商”為定位，持續推進産業升級與技術突破，在新時代續寫着民族工業的韌性與傳奇。

中國樂凱保定園區（2025 年 4 月 24 日攝）   田嵐攝

  從“膠卷之王”

  到“新材料系統服務商”

  1958年7月1日，作為國家“一五”計劃重點建設工程之一，樂凱的前身——保定電影膠片廠在保定西郊開土動工。從誕生之日起，樂凱就肩負起振興中國民族感光工業的光榮歷史使命，開啟了一段波瀾壯闊的征程。

  動土當天，郭沫若為電影膠片廠奠基題詞：“電影是藝術的機械化，它的教育功能很大。能自行製造膠片，猶如能製造火箭。”

  電影膠片屬於感光材料，對於當時的樂凱而言，一切都要從零開始。在樂凱廠區內，一棟紅磚紅瓦的老式兩層建築靜靜矗立着，這裡曾是樂凱研究所，現為樂凱展館。

  1960年，蘇聯援建專家撤走，在沒有技術指導、缺乏專業設備的條件下，中國工程院首批院士之一，彼時只有20多歲的樂凱首代科研人員鄒競，帶着兩名青年工人，在研究所夜以繼日突破技術困難，用5年時間研製出了我國第一代黑白電影膠片。

  1965年9月23日，保定電影膠片廠第一期1億米電影膠片工程建成投産，從此結束了我國不能生産電影膠片的歷史，樂凱迎來了第一次大放異彩。1970年，新中國第一顆人造衛星“東方紅一號”成功發射，播放《東方紅》樂曲的磁帶，由樂凱研製。黑白電影膠片的成功讓樂凱在國內感光材料行業站穩了腳跟，開始挺起了中國民族工業的脊梁。

  然而，好景不長。彩色電視走進千家萬戶，給黑白電影事業和膠片工業帶來巨大衝擊。從1979年到1983年，電影膠片産量斷崖式下滑，樂凱電影膠片産量銳減60%。

  彩電普及的同時，彩色照片也開始大量興起。20世紀80年代，柯達、富士等“洋膠卷”風靡全球，我國每年要花掉1億美元外匯進口，生産國産彩色膠卷迫在眉睫。

  由此，樂凱也開啟了自己的第二次創業。樂凱決心攻關技術難題，打造中國自己的彩色膠卷。不同於同時期其他膠卷廠全套引進國外技術，樂凱僅在硬體方面引進國外關鍵設備，在國內配套相關設施，軟體方面堅持自主研發，由鄒競率領團隊自主開發工藝技術與生産配方。

  “中國人既然能自力更生研製出原子彈、氫彈，也一定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研製出與世界名牌媲美的彩色膠卷。”鄒競的話語擲地有聲。最終，鄒競和她的團隊僅用三年時間便研製出第一代樂凱彩色膠卷並於1985年正式量産，在國內拔得頭籌。1987年，第一代樂凱彩色相紙及配套産品也相繼入市，震驚了國內感光界同行與國外膠片巨頭。

  樂凱的頑強崛起，使得國産彩色膠卷國內市場佔有率由原來的5%跨越至35%，彩色相紙由10%躍升至30%，紅色的樂凱與黃色的柯達、綠色的富士形成“三分天下”之勢，因國産膠卷價格低於進口膠卷30%～50%，國外品牌産品價格只能隨樂凱“應聲而落”，更多消費者享受到因樂凱而帶來的實惠。1998年，樂凱膠片也借此成功登陸上交所。

  進入新世紀，數碼技術的快速發展使膠卷行業走入寒冬。2005年，彩色膠卷的發明者德國愛克髮膠卷公司宣布破産。2012年，柯達提出破産保護。從2000年開始，樂凱的盈利也一路下滑，2004至2005年，樂凱的凈利潤跌幅達到七成，企業再一次走在了懸崖邊。

  這一時期，樂凱也曾嘗試生産數碼相機，涉足噴墨耗材、彩擴機、偏光片等領域，“由於缺少核心技術，我們僅能賺取加工費，並且加工速度慢、利潤低，難以和深圳等地工廠相比。”中國樂凱集團有限公司董事長、黨委書記侯景濱回憶道。

  痛定思痛，在對産品市場與企業核心競爭力進行研判後，管理層決定調整發展思路，緊緊依靠樂凱在膠片領域多年形成的“涂層、成膜、微結構”三大核心技術，大力發展影像記錄材料、印刷材料等數碼耗材相關業務。

  這一領域同樣被外國企業所壟斷。以光學薄膜為例，中國作為全球最大的液晶顯示（LCD）生産製造基地，所需的光學薄膜原材料卻一直依靠國外進口，技術被美日韓等國的少數企業掌握。

  創新又一次成為樂凱的破題之道。2006年，樂凱進軍平板顯示用光學薄膜，在新一代研究人員的努力下，成功實現LCD産業鏈光學原膜生産與防眩、防劃等功能涂層開發；2007年，原鐵道部對高鐵火車票用紙進行招標，樂凱自主研發的熱敏磁票産品，一舉擊敗德國、意大利公司，成為國內首家為新一代鐵路客運售檢票系統提供票務産品支持的企業；2008年，樂凱位於合肥的光學PET薄膜（聚酯薄膜）生産線建成投産，填補了中國平板顯示上游産業關鍵原材料領域的空白……數碼耗材領域的突破，讓樂凱在跨越轉型中又一次迎來新生。

  時間跳轉至2020年6月，鐵路部門宣布全面實行電子客票，不再提供紙質車票；自今年10月1日起，全國鐵路客運領域全面使用電子發票，紙質火車票徹底成為歷史，樂凱的主營業務遭受巨大衝擊。

  轉型重任又一次如此急迫地被推到樂凱人面前。前三次創業，樂凱都找對了方向，這一次又該向何處去？

  自2020年起，樂凱圍繞感光材料、光電材料、“雙碳”材料三大領域，錨定我國在新材料領域的“卡脖子”難題，又一次吹響了創業變革的衝鋒號。

合肥樂凱光學膜生産線（2025 年 4 月 9 日攝）   梁俊興攝

  “三自”精神烙印在血脈裏

  打開樂凱網站首頁，映入眼簾的是“自力更生、自主創新、自強不息”——樂凱人引以為傲的“三自”精神。

  67年創業史跌宕起伏，高潮或低谷，樂凱都挺了過來。侯景濱認為，“三自”精神是樂凱一路上披荊斬棘的關鍵法寶：“無論時代怎樣變化，這是烙印在樂凱人血脈裏的東西。”

  建廠之初，蘇聯專家要求在現有規劃基礎上，再擴建500畝綠化帶並建設標準化的生産車間。“當時的實際條件遠達不到蘇聯專家設想的要求，但早期的樂凱人邊學邊幹，買不起的東西自己造，自行研發了膠片生産線與乳劑涂布機，走出一條‘土洋結合’的道路，為後來的膠片大批量生産奠定了基礎。”侯景濱講述道。

  這種自力更生、艱苦奮鬥的精神一以貫之，激勵樂凱始終以清醒的頭腦守住企業的根脈。20世紀90年代，樂凱自主研發的彩色膠卷開始與柯達同&競爭後，柯達曾與樂凱商議合作事宜。最初，柯達想要控股樂凱，遭到樂凱的堅決抵制。

  “合作可以談，但樂凱的品牌必須保留，樂凱也必須堅持自己的獨立經營權。”回想起時任總經理杜昌燾在會上的講話，中國樂凱集團有限公司副總工程師李保民記憶猶新，“歷任公司領導對於樂凱的事業有着充足的自信和底氣，始終堅持以平等姿態開展對外合作。”

  回首過往，正是對自主經營權的堅持與守護，才使樂凱在複雜多變的市場競爭中，能夠牢牢掌控自身的發展命運。

  如今審視樂凱的創業史，樂凱的智慧在於，並未沉湎於“被動淘汰”的悲情敘事，而是將危機轉化為重構競爭力的契機，積極探索突破困局的路徑。從PET膜産品面世，到太陽能背板成功進軍新能源材料領域，從全球首創雙面沖印相紙，到研發低成本低耗能環保型薄膜太陽能電池，樂凱在自己熟悉又陌生的領域完成一次又一次的破繭重生。

  直面民族企業的責任、國家戰略需求以及企業自身發展實際，歷經淬煉的樂凱，轉型的不只是發展方向或産品技術，其自主創新的理念也日益走向自發、自覺。

  自1992年起，樂凱開始探索建立新的研發體系，由原來的單一研究所逐步延展，形成了集團公司設有研發主管部門及研究所，各子公司設研發分支機構的組織架構。到2012年，樂凱“研究院—研究所（研發部）—産品線技術組”三級研發體系基本成形，形成一套完整的運行機制。不論經營環境如何變化，樂凱始終保持年均超過總營收3.5%的研發投入強度。

  樂凱研究院院長紀雪梅介紹，樂凱在全項目周期內設立專項獎勵制度，以高性能分離膜項目為例，該項目入選國資委國有企業職務科技成果賦權改革試點，公司按照規定拿出項目收益的30%，其中10%獎勵給産業化進程相關人員，20%用於獎勵核心團隊成員，有效激發科研人員積極性。

  6項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2項國家技術發明獎、國家銀質獎3項、國家專利獎14項……圍繞國家戰略需求，樂凱共獲得各類科技獎勵300余項，累計發布國標100余項，行標160余項，在持續積累中實現企業的迭代成長。

  如今的樂凱，創新日益走向協同。膠卷時代，樂凱作為一匹勇敢的“孤狼”，在重重技術封鎖中殺出重圍，在中國膠卷事業中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這一時期的樂凱是孤獨的”，侯景濱坦言，“但進入到新時期的新材料領域，我們意識到，靠單打獨鬥難以高效、精準地響應國家需求，樂凱也很難打好這場‘翻身仗’。”

  基於此，近年來，樂凱打開大門、協同創新，充分與科研機構和高等院校合作，為自主創新按下“快進鍵”。樂凱分別與蘇州實驗室、天津大學、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等機構展開闔作，創建聯合實驗室，發揮協作優勢，推動實驗成果快速落地轉化。

  紀雪梅説，實驗室和高校的優勢在於理論驗證與模型搭建，樂凱作為企業的強項在於工程化運行與産業化試驗，雙方合作互補，真正形成了産學研用一體的發展模式。

  在樂凱水處理車間，一整套樂凱自行研製的膜組件發出陣陣轟鳴，渾濁的中水穿膜而過，化作清澈的工業用水。樂凱膠片分離膜事業部副總經理韓繼慶介紹，這是樂凱與蘇州實驗室聯合創新的最新成果反滲透膜，該産品脫鹽率穩定在99.8%以上，質量與技術水平比肩國際領先水平，成本降低30%。

  自力更生的基因、自主創新的定力，共同沉澱出了樂凱人自強不息的特質。這也讓經歷轉型陣痛的樂凱人更加堅定而自信。

  李保民自1990年大學畢業後加入樂凱，一幹便是三十多年。進入2000年後，樂凱經營遭遇嚴峻挑戰，營收大幅下滑，外界甚至出現“樂凱不行了”的質疑聲。在那段艱難時期，不少企業向他拋出橄欖枝，但李保民都婉拒了。他坦言，驅使他留下的，不僅是那份同甘共苦、共同成長的情結，更是作為一名樂凱人的驕傲和自豪。

  作為一家始終承載着國家戰略使命的國有企業，樂凱自誕生以來就備受中央領導人的關懷與重視。這份期待既轉化為樂凱人不斷奮進的精神動力，也凝結為每一個樂凱人心中沉甸甸的榮譽與責任。

  在侯景濱看來，樂凱人之所以能在風雨中堅守，正源於一種難以割捨的情懷。他將樂凱比作母親：“她培養了我們，無論遇到什麼困難，我們都願意與她共同面對——這份情感，正是樂凱能夠一路走來的重要精神支撐。”

  樂凱還在，樂凱一直在

  如今的樂凱，以産業變革為主線，持續推動産業結構優化升級，形成“重組優化感光材料、加快發展光電材料、梯次布局‘雙碳’材料”的總體思路，構建傳統産業與戰新産業協同聯動的新發展格局。

  《中共中央關於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五個五年規劃的建議》強調“加快新能源、新材料、航空航天、低空經濟等戰略性新興産業集群發展”。這既堅定了樂凱在新材料領域的戰略布局，也為樂凱的長遠發展指明了方向。

  “國家需要什麼，我們就要做什麼，國家缺什麼，我們就補足什麼，這是樂凱在新時期的破題思路。”侯景濱的語氣堅定而又自信。在其心中，早已勾畫出“三個樂凱”的願景。

  新時期的樂凱，是創新的樂凱。在“雙碳”領域，樂凱積極推進高性能分離膜技術的研發與産業化，其示範線已全面投入運行。韓繼慶介紹，該項目突破了高性能反滲透膜材料的製備瓶頸，為海水淡化、工業零排放等領域提供了關鍵材料支撐，助力國家水處理關鍵材料的自主可控。

  在光電領域，樂凱正在試水柔性鈣鈦礦太陽能電池項目。在樂凱展館樓附近一條新建的鈣鈦礦太陽能電池中試驗證線上，幾位研究員正聚集在一起分析剛剛結束的實驗結果。樂凱研究院研究室主任侯麗新介紹，“該電池像紙一樣輕薄可彎曲，最大的特點是‘弱光發電’，市場應用領域十分廣闊。”

  紀雪梅説：“預計試驗成功後，樂凱的柔性鈣鈦礦電池將依託高轉化效率與高穩定性表現，躋身國內第一梯隊水平。”

  樂凱兩大未來産業的布局，也受到保定市委、市政府的高度關注。2024年12月24日，保定市委書記黨曉龍主持召開重點項目座談會，會議的主角正是樂凱。“舉全市之力做好項目服務保障工作，以新質生産力引領未來産業發展”的要求，濃縮了保定對樂凱的深切關懷。

  為更好推進項目應用，保定市成立專項工作組，主動幫助樂凱進行資源對接，由四位副市長帶隊訪問8家重點能源集團，全力推廣樂凱高性能分離膜項目。

  “從政策扶持到資源調配，市委、市政府給予樂凱全方位支持，更加堅定了樂凱要在新材料領域闖出一片天地的決心和勇氣。”李保民説。

  新時期的樂凱，也是品牌的樂凱。膠卷時代的樂凱，離老百姓很近，樂凱也一度成為民族品牌的代表之一。如今，在新材料領域默默耕耘之時，樂凱卻似乎與老百姓“遠”了。侯景濱&&：“要讓老百姓依然記得樂凱，我們的感光材料就不能丟，這是樂凱的根與魂。”

  2024年，樂凱決定重啟彩色膠卷生産業務，在今年7月17日的第26屆上海國際攝影器材和數碼影像展覽會上，停産13年的樂凱彩色膠卷正式發售，讓一眾攝影愛好者驚呼，“樂凱回來了！”

  樂凱膠片股份有限公司副總經理陳焱&&，“如今國潮風勁吹，不少年輕人喜歡膠片的復古感覺，膠卷消費正成為新潮流。”今年“雙11”期間，樂凱C200彩色膠卷登頂京東“拍立得金榜”，超過97%的買家給予好評，彰顯出樂凱品牌的強大力量。

  新時期的樂凱，還要成為文化的樂凱。企業的價值感召力不僅源於技術實力與産業規模，更植根於其深厚的文化內核。樂凱承載了幾代人的集體記憶，要想將這份記憶轉化為現實價值，就要把樂凱打造成公眾心目中具有持久吸引力與情感共鳴的IP。

  為此，樂凱計劃將廠區部分土地轉型為以攝影為主題、膠片為敘事主線的沉浸式文化園區。該園區將復原老照相館、傳統電影院等具有時代標誌的影像場景，構建集觀光、體驗與創意於一體的主題文娛空間，使游客在互動參與中直觀感知樂凱的品牌歷史與文化魅力。

  “未來的樂凱，既是一個老百姓可觸可感的民族品牌載體，也能持續為國家新材料領域作出貢獻。”侯景濱暢想到，“樂凱要成為一個‘有血有肉、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品牌，既扎根於歷史，又面向未來。”

  走過67的歷程，樂凱還在。面向未來，樂凱也將一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