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中國古生物學在國際擁有更高話語權-瞭望周刊社

讓中國古生物學在國際擁有更高話語權

2025-11-18 10:06:59 來源: 瞭望 2025年第46期

  

中國科學院院士徐星

➤我國古生物學在世界已經具備一定影響力。未來,我們有責任讓國際通用的教科書出現更多的中國名字、中國元素和中國貢獻

➤通過古生物學研究,追溯地球數十億年的演化軌跡,可以幫助解答生命起源、物種形成和生物演化、地球環境變遷等核心問題,為理解當下生命世界、預測未來生態趨勢提供關鍵證據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嚴勇

  

  今年8月,2025未來科學大獎揭曉,季強、徐星、周忠和3位科學家憑藉“發現鳥類起源於恐龍的化石證據”獲得本年度“生命科學獎”。

  發布會現場,頒獎人現場連線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院古脊椎動物與古人類研究所所長、雲南大學古生物研究院學術院長徐星時,他正戴着大草帽在雲南省楚雄彝族自治州元謀縣山區野外考察。信號斷斷續續,聲音忽隱忽現,徐星不斷挪步,盡量讓鏡頭裏的自己不晃動。

  徐星持續多年深耕恐龍演化和古生物學,累計發表300余篇論文,他和同事命名的恐龍新物種超過80個。其研究成果創造多項世界第一,將中國的恐龍研究推向新高度,他也因此被稱為“恐龍院士”。

  徐星在接受《瞭望》新聞周刊記者採訪時説,中國是古生物資源大國,也是國際古生物學研究中心之一,但還需更加努力。唯有不懈努力,構建自己的理論和學術體系,才能讓中國古生物學在國際擁有更高話語權。

  把生命演化的拼圖拼得更完整

  《瞭望》:您的團隊近年在野外考察中發現了哪些關鍵恐龍化石?這些發現有何重要意義?

  徐星:一直以來,大家都很想知道最早飛向藍天的恐龍是什麼。2015年,我們發現了奇翼龍化石,這是世界範圍內已知的最早飛向藍天的恐龍。

  但它飛向藍天的方式顛覆了傳統認知:奇翼龍有類似蝙蝠的皮膜翼,和人們認知的羽翼飛行演化史相悖。為證實這一發現,團隊先對化石進行CT掃描,又用電鏡觀察翅膀的微觀結構,甚至分析了翼膜殘留的化學成分。通過不同來源的證據,我們最終説服《自然》審稿人,讓他們相信奇翼龍確實長着奇怪的翅膀。

 《瞭望》:古生物研究依賴化石證據,但化石保存往往不完整。您的團隊如何解決這個問題?

  徐星:很多物種很難保存化石,即便保存了化石,很多細節也沒有留下來,僅有身體的一部分,比如保存了骨骼,但沒有軟體。因此復原生命歷史相對受限。

  解決這個問題最直接也是最笨的方法,就是開展更多的野外工作,找到更多化石,尤其是找到一些特異埋藏的化石,從而更準確地復原生命演化歷史。比如遼寧等地保存了帶羽毛的恐龍化石,就為我們復原恐龍-鳥類轉化過程提供了關鍵信息。

  傳統上,人們是看化石表面的形態特徵來重建生命演化歷史。現在隨着技術進步,可以用CT、同步輻射等手段獲取化石內部的信息,如顱腦和牙床裏的信息等。此外還有過去用得較少的一類化學信息,比如穩定同位素,可用來推測恐龍的食性、孵化小恐龍時的溫度等。

  通過新的技術和手段,我們可獲取化石更多的信息、研究過去研究不了的一些問題,把生命演化的拼圖拼得更完整。

  《瞭望》:您如何看待人工智能在古生物學研究中的潛力?

  徐星:早在20世紀80年代,一些學者就開始將人工智能運用於古生物學研究。近年,人工智能在古生物研究中的應用越來越廣泛。比如人工處理CT數據相當耗時、效率不高,借助人工智能可幫助我們更有效地處理CT數據。

  人工智能的應用是一個趨勢。我們最近和包括之江實驗室同行在內的學者一起,探討做古生物學大模型,用來鑒定化石、進行分類等。實事求是地説,古生物學的大模型需要大量訓練,現有可用化石數據量不多,存在一定局限。

  《瞭望》:如何看待古生物學未來的發展趨勢?

  徐星:古生物學未來一定會走向融合。我們都知道古生物學有兩個傳統,即地質學傳統和生物學傳統。地質學傳統方面,也就是熟知的服務於國民經濟建設的找礦、開髮油氣等,這門學科在確定地層、年代等方面發揮了重要作用;生物學傳統方面,主要是研究生物演化進程。

  現在有一個學科叫演化生物學,在研究中既可以用化石數據,也可以運用現代生物包括基因組和生物發育過程的數據等,開展生物演化研究。要真正理解生物演化過程,需要把不同類型的數據,包括古生物數據、現代生物體的數據等融合到一起,因此未來的古生物學一定是數據的融合、方法的融合,進而構建起完整的演化圖景。

  讓國際通用的教科書出現更多中國名字、中國元素和中國貢獻

  《瞭望》:中國目前在國際古生物學研究領域處於怎樣的位置?

 徐星:中國的古生物學有傳統、有傳承。1929年北京周口店北京人頭蓋骨化石的發現,被認為是中國自然科學的第一枚“金牌”,在國際引起很大轟動。經過幾代人不懈探索、學術傳承,我國古生物學在世界已經具備一定影響力。

  究其原因,一方面我國古生物化石資源相當豐富。我國是古生物資源大國,化石資源是重要的第一手資料,這讓我們有更多數據復原生命演化的歷史。基於這一優勢,古生物學者在過去幾十年頻繁在國際頂刊發表論文,文章數量居世界第一序列。

  另一方面,我國經濟發展水平穩步提升,國家對基礎科學投入持續加大,一些儀器設備和研究平台,尤其是先進技術的使用,也走在世界前列。

  學科建設需要長期不間斷的投入和深耕,特別是建立自己的學科體系,在理論上有所創新,可能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這也對我們提出了更高要求。

  《瞭望》:在建立自己的古生物學科體系、理論創新方面,我國有哪些優勢和機遇?

  徐星:現在的地球鳥語花香,是以哺乳動物為主導的星球,這套生態系統其實來自中生代生態系統。

  在整個中生代時期,中國擁有一系列化石寶庫,其中一些保存下來的化石還能看到軟體組織,這相當少見。

  我國中生代化石資源很多,在全球獨一無二,為復原中生代時期地球生態系統,了解一些重要生物門類起源等,提供了十分重要的信息。這意味着,中生代地層和化石資源有利於我們産出有影響力的研究。

  我希望通過持續不斷的研究,進一步揭示這些化石的科學意義。眾所周知,教科書是自然科學體系的基礎,也是一個國家基礎科學能力的重要展現。以往提到生物學、地球科學等自然科學,初高中乃至大學教科書都是西方學者的成果佔主導地位。未來,希望我們的一些研究成果,也能夠成為全世界生物演化包括基礎生物學教材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有責任讓國際通用的教科書出現更多的中國名字、中國元素和中國貢獻,讓中國古生物學在國際擁有更高話語權。

  《瞭望》:古生物學涉及地質學、生物學、生態學等,是一門小眾但交叉的學科,當前國內該領域的人才培養面臨哪些挑戰?

  徐星:古生物學確實是一門小眾學科,且就業範圍相對較窄。我曾遇到特別喜歡古生物學的孩子,因為父母擔心學完找不到工作,不得不改學其他專業的情況。但總體來説,隨着科學教育加強、社會認知改變,尤其是公眾對自然科學興趣加深,招生情況已有很大改觀。

  我想特別説明的是,演化生物學是綜合性很強的一門學科。這門學科不光鼓勵孩子成為古生物學家,更重要的是通過學習,讓未來的百姓對自然有更多了解,對生活的地球和生命演化歷史有比較完整的認知。同時,演化生物學的學習涉及很多邏輯思維訓練,對每個人今後的工作和生活也大有裨益。

  站在國家角度要考慮的是,古生物學專業在高等教育中如何發揮更好的作用,這裡還有很多工作可做。

  《瞭望》:當前我國科研環境和基金支持體系等,如何對年輕古生物學者的成長更友好?

  徐星:從大環境看,國家對科學的投入,方方面面都在持續增加。最近幾年因為一些外部原因,其所關注的領域、支持的體系可能更多偏向實用,更多聚焦解決當下的實際問題。

  這在短期沒有問題,從長期看,還是要持續加大對基礎科學的支持力度。我認為始終堅持回到基礎科學的本原,尊重其本身的發展規律,國家的科技發展才能具備更堅實的基礎。

  古生物學對復原地球演化的歷史將有更大幫助

  《瞭望》:未來10年古生物學可能在哪些方向出現重大突破?

 徐星:寒武紀以來,地球上出現了我們熟悉的明顯的生命,我們稱之為“顯生宙”,即“看得見生物的年代”。寒武紀是一個重要的時期,越來越多人們熟悉的生物化石在寒武紀大爆發時期被發現,但仍有一些關鍵問題需要做出回答,比如寒武紀早期一些生物門類框架如何建立,驅動因素又是什麼等,未來10年可能會有一些新的答案。

  從更久遠看,我們知道最早的生命出現可能在大約40億年前,這方面的一些原創研究也在加強,未來對最早生命出現的環境、最早生命的形態等都會有一些了解。

  從近的尺度看,人類所屬的脊椎動物家族的演化,基本的器官結構如何出現,包括後來主要生物類群如何從水裏登陸、人類的起源等,諸如此類關鍵的演化事件,也將隨着新的方法運用和新技術開發,可能會有更好的認知。

  《瞭望》:您對未來50年的古生物學有何期待?

  徐星:古生物學對復原地球演化的歷史將有更大幫助,這是可以預見的。

  更重要的是,古生物學産生的一些認知,包括生物演化歷史很多絕妙的生物類群,其形態也好、行為方式也好,跟現代生物差別非常大,如果對這些情況有更深入的了解,或許可以改變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比如現在的倣生學,飛行器、機器人等就是向大自然學習的生動案例,而向大自然學習的一個很重要來源就是古生物領域。

  《瞭望》:您最希望古生物學為人類解答的終極問題是什麼?

 徐星:研究古生物學,某種程度上也需要回答那些不時拷問我們的哲學命題:我是誰?我從哪來?我要到哪去?

  千百年來,人們一直追問這些問題,但由於認知不同,不同時期往往會有不同答案。試想未來50年,人工智能非常發達,大多數人可能不需要工作,人類會做些什麼?如果不需要工作,表明人類在物質生産中的貢獻和作用將越來越少,但人類終究是一個好奇的物種,不追求物質了,就會在精神層面進行更多、更廣泛的探討。研究地球生命演化歷史,確實有助於更深入地思考這些問題。

徐星(右)和周忠和院士在遼寧上河首化石點考察(資料照片)受訪者供圖

  過去是我們面向未來的一把鑰匙,也是理解未來的關鍵

  《瞭望》:古生物學通過研究地質歷史時期的氣候變遷,能為現代氣候變化研究提供哪些參考?

  徐星:大家很關心氣候變化,很自然會&&到生物多樣性減少、生態危機等。其實不只是氣候變化,通過古生物學研究,追溯地球數十億年的演化軌跡,可以幫助解答生命起源、物種形成和生物演化、地球環境變遷等核心問題,為理解當下生命世界、預測未來生態趨勢提供關鍵證據。

  過去是我們面向未來的一把鑰匙,也是理解未來的關鍵。以史為鑒,我們在應對未來挑戰時就會更有底氣,對未來政策的制定、長期的規劃也會更有針對性。

  具體到氣候變化,我們已經做了一些工作,比如研究生物多樣性變化與溫度、濕度等環境指標的關係,與地球環境變化的關係等。通過古生物學研究,我們已經有了一些答案。比如,我們對鳥類生物多樣性變化規律進行分析,發現了鳥類生物多樣性變化和環境變遷關係密切,尤其是和大氣溫度的變化關係密切。

  《瞭望》:地球歷史上多次生物大滅絕事件,對當今人類應對全球氣候變化、生物多樣性危機有何啟示?

 徐星:生物滅絕是生物演化的一個組成部分。眾所周知,在生物演化過程中,一共發生過5次大滅絕。從現有認知看,不管是小行星撞擊還是火山爆發,根本上歸結於環境的巨變。環境巨變一定會帶來生態危機,包括生物大滅絕。

  大家都很關心全球氣候變暖,包括氣溫在內的一些指標發生變化,特別是一旦超過閾值,地球環境就會失控,如果真是這樣,生物大滅絕就是不可扭轉的趨勢。這些都給人類敲響了警鐘。

  《瞭望》:如果有一天,復活恐龍在技術上成為可能,您會支持這樣做嗎?

  徐星:科學技術是一把雙刃劍,有好的一面,也有壞的一面。復活恐龍也一定是這樣。如果未來能做這件事,我想一定有它的意義所在。從這個角度看,把遠古的生物帶到地球不見得不可行。但就像人類發明核武器一樣,在做之前一定要把它規範好、約束好,否則稍有不慎,就會給地球帶來很多麻煩。一項技術的突破是好是壞,最終取決於人類的選擇。

  《瞭望》:研究億萬年尺度的生命演化史,對您看待人類在自然界中的位置以及生命的意義有什麼影響?

  徐星:人的生命也就百年左右,相比地球生命演化的歷史,仿若過眼雲煙。因此在從事古生物學研究工作中,我們看到億萬年前的生物化石,在一種強烈的對比下往往會思考:在如此漫長的時間尺度下,地球生命經歷了起起伏伏,人類個體又該如何看待自己的短暫一生?同時個體生命的延伸,又可以通過給這個世界留下了什麼來衡量——你的影響也許會持續很長很長時間。這也意味着,個體生命的短暫,恰恰讓“留下什麼”有了更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