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李耐因

2021-04-19 14:47:49 來源: 瞭望 2021年第16期

  

        李耐因,瞭望周刊社原總編輯,新華社高級編輯。李耐因原名張寶業,1926年生於山東禹城,1944年參加革命,曾先後參加過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抗美援朝等重大戰爭的報道。1958~1978年被錯劃為右派。1979年平反後,曾先後擔任新華社國內部文教組組長,國內部副主任,瞭望周刊社總編輯。2015年5月25日晨,有着近50年新聞生涯的李耐因同志在京辭世,享年89歲。

 

我認老李,是他人正、愛才、能力強、水平高,我從心裏服他

仔細想想,當時我們這些小兵為什麼喜歡他?用現在的話説他“不裝”

文章發表後得到社內外好評,我心裏明白,這是因為過了耐因的手。從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當編輯就要當老李這樣的大編輯,為文增色而不是給人添堵

  文 | 中國證券報原社長兼總編輯 林晨

 

  2015年5月25日晨,有着近50年新聞生涯的李耐因同志在京辭世,享年89歲。我是從微信中得知李老去世的消息的。很震驚也很悲痛。前不久參加組織活動時聽説他有點感冒,説是問題不大,沒想到一個月不到人就沒了。我向朋友打聽,有沒有告別儀式?生前沒有太多見面機會,人走了能去送一程也是好的。

  可惜李老有遺囑,不搞這些形式。於是我們幾個相約,一定到李老家裏去道個別。

  人到了歲數終是要走的。這幾年我相熟的上一代人陸續離去,雖然心有慼慼,多了也就有些淡然。但李老的走不一樣,總有一些沉甸甸的東西讓我承受不住。站在李老的遺像面前,我忍不住淚流滿面。他的音容笑貌,他的言談舉止,恍然就在昨日。

  李老“不裝”

  李老李耐因,《瞭望》初創時期的總編輯。也是我1982年大學畢業後第一個工作單位的一把手。回想當年,雜誌初創,意氣風發也其樂融融。大家之間的稱呼不分大小,親切自然。對於李總我們就是直呼其名。

  “耐因老總是我恩師。我認老李,是他人正、愛才、能力強、水平高,我從心裏服他。他給我改的稿子使我知道什麼叫在平和含蓄中保持格調和機鋒,在我沒了解清楚情況就去和他吵鬧時,他讓我知道什麼是大度和包容。離開瞭望多年,每每遇到難辦的事,難纏的人,我都會想起老頭,想他會怎麼處理。雖然我很少去看他,但他在我心裏地位很重。”

  這段話是我初聞噩耗寫在微信裏的。當站在他的遺像面前,忽然覺得想要説更多的話。

  下面記敘的事情,也許耐因早就沒有了印象,但對我來説卻刻骨銘心。

  戰爭年代耐因還是個“紅小鬼”,後來成為新華社著名的戰地記者、軍事記者。像我們這些新聞新兵當然很想知道戰爭年代的記者是怎麼當的,就利用團日活動的機會,把耐因請來講故事。我們問在戰地採訪最重要的是什麼,沒想到耐因哈哈一笑説,説好聽的首先是學會保護自己,説不好聽的是學會逃跑。

  他説一次守城戰鬥,他和一個機槍手在一起,戰鬥打得很激烈,幾天幾夜沒合眼。他熬不住了,在戰鬥間歇就找個地方睡覺去了。等他醒來,滿眼都是敵兵,把他嚇得夠嗆。原來部隊接到命令已撤出戰鬥。後來他想辦法混出城去才找到部隊。

  老李講完哈哈一笑,卻給我留下深刻印象。他的“另類”故事,詼諧幽默中透出了做人的大氣瀟灑,敢講真話的背後顯示的是真正的自信。仔細想想,當時我們這些小兵為什麼喜歡他?用現在的話説他“不裝”。

  “當編輯就要當老李這樣的大編輯”

  我寫的第一篇3000字以上的稿子是《光大公司的生意經》。當時剛剛改革開放,王光英受命組建全國第一家大型民營公司,瞭望派我去採訪。成稿之後自我感覺不錯,有點“得瑟”,不願意讓人動,就以敏感為由往上送,不知怎麼就到了李耐因手上。

  耐因改過的稿子讓我知道了自己的輕狂,也讓我服了氣。改了什麼今天已回憶不起,但我當時讀完改稿的感受卻至今不忘。一是“卷面”乾淨。稿子改了個大花臉,但各處增刪有度合理,各種編輯符號運用都非常清晰,一目了然;二是壓縮近三分之一,但通篇風格不變,文氣不傷。各處承轉起合變得更流暢更自然更簡潔,而且沒了毛刺和張揚,使行文變得平和含蓄,從而有了內在張力;三是全篇的驚嘆號幾乎刪了個乾淨。後來耐因找我談話時跟我説,驚嘆號太多是表達無力的表現。

  這篇文章發表後得到社內外好評,我心裏明白,這是因為過了耐因的手。從那以後我就下定決心,當編輯就要當老李這樣的大編輯,為文增色而不是給人添堵。

  能鎮住這個&的不只是本事,還有人品

  耐因當領導非常大度,他是個有心胸的人。那時的瞭望,人才薈萃,聚集了一大批社裏有名的大寫手、大編輯,難免互不服氣。李耐因上任後,我發現扯閒篇的少多了,甭管多牛的大腕,沒有一個説他不好的。瞭望這個大舞&,讓他給鎮住了。現在想想能鎮住這個&的不只是本事,還有人品。

  耐因忠厚為人,既堅持原則又善待下屬。那時瞭望年輕人很多,中午休息沒地方去,就湊在一起打牌下棋。我那時喜好圍棋,中午常聚一些人,其中不少是外單位的人在辦公室下棋,有時到了上班時間還在繼續。耐因叫人打過幾次招呼,讓我注意影響,我都沒當回事,年少輕狂啊。

  有一次正好新華社兩大業餘高手在我辦公室碰上了,這一盤棋下到上班還未結束。恰巧耐因上班經過我辦公室,進門二話不説把棋盤掀了就走了。我嚇壞了。為了&&不再下棋的決心,我把塑料棋盤和棋子從六樓辦公室的窗戶扔了出去。事後我到老李辦公室請罪,心想打了幾次招呼都不聽,還被抓了個正着,這回是完了。老李很嚴肅地批評了我,但他聽説我把棋子扔了又笑了:“你扔棋子幹什麼,知道錯改了就行了,棋子又沒招你。去,撿回來。”

  那年石家莊搞撞擊反射式改革。所謂撞擊反射是指改革在哪碰壁就從哪改起。一個造紙廠的廠長馬勝利成為典型。我奉命到石家莊組織一組報道,原來説好上瞭望封面。回來後稿子都已備好忽然有人告訴我説不上封面了,我急了,跑去找耐因理論。推門進去正好編委們在開會,我不管不顧,衝着耐因就喊,憑什麼説話不算話?

  當時分管經濟的王煥鬥副總編一個勁地打手勢制止我,可老李揮揮手説,讓他説。老李耐着性子聽我把話説完,只回了我一句就把我的火給滅了:是誰告訴你這組稿子不上封面的?我當時就傻在了那裏。之後才知道,原來有一組紀念彭真同志的稿子,因為更重要需安排封面,但同時安排石家莊這組報道的標題上封面——這完全是合理的安排,我卻為此大鬧了編委會。耐因容忍了我,更讓我無地自容。

  事後,王總讓我一定去李總辦公室道個歉。我去了。耐因還是以他一貫的笑容接待了我。他説我知道你是為工作,所以我不計較你的態度。一句話説得我眼淚差點掉下來。他也批評了我的莽撞:不要聽風就是雨,以後“告狀”先把事情弄清楚再來。

  這件事在我心裏好長時間都過不去,總是擔心領導怎麼看我。其實後來證明人家看你的真的是工作態度和工作業績,你過不去的人家根本就沒往心裏去。事後不久我就被提拔為瞭望經濟室的副主編,上了我事業上的第一個&階。

  站在耐因同志遺像前,看著那熟悉的微笑,和善的眼神,往事歷歷如新,心潮久久難平。都説世上好人多,耐因是我進入新華社後碰上的第一個好人好領導。斯人風範,永存心間,做事做人,奉為楷模。能與耐因這樣的人物共事是我的運氣。

  我不得不再用一次驚嘆號:耐因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