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年前,我們聚集在《瞭望》的旗幟下 ——《瞭望》周刊創刊時期的實踐和探索

➤新聞周刊要生存、發展,必須在劣勢中找到自己獨特的優勢:追求新聞報道的深度和廣度
➤要正確認識、處理好周刊新聞“深”與“新”的關係,周刊新聞要注意處理好綜合報道與典型報道的關係,加大再加大抓評論的力度……是創始階段對辦好新聞周刊有關的一系列重大問題的認識
文 | 瞭望周刊社原總編輯 陳大斌
1982年5月,我奉調離開新華社國內部,前來參加創辦《瞭望》新聞周刊。當時《瞭望》月刊已出刊一年了,而出版月刊就是為創辦一份大型新聞周刊做準備。這次我們這批人聚集起來後,周刊的籌備就提上日程。1983年9月出版試刊,1984年1月《瞭望》周刊正式出版發行。這是中國新聞史上第一份大型新聞周刊。從籌備到試刊,再到正式出版,我有幸一直參與其間。從總編室主任到副總編輯、第一副總編輯,1988年3月起任總編輯,直到退休。
我在《瞭望》工作了十八年,前十來年,是《瞭望》從無到有的創始階段。那時,我們的國家剛剛走出十年動亂的陰霾,改革大業肇始,國門初開,百業待興,要創辦一份大型新聞周刊,面臨重重困難。我們這群被召集而來的新華人,雖不熟悉甚至從來沒有接觸過新聞周刊,卻在偉大的改革開放的時代感召下,個個懷有幹一番事業的勇氣,也有甘當小學生、從頭學起的決心,在老社長穆青帶領下,闖進這片未知水域,“摸着石頭過河”,在學中乾,在幹中學,在不太長的時間裏,逐步了解新聞周刊的特點及運作規程,辦起了一份我們自己的大型新聞周刊來。這番經歷實在令人難忘。
穆青帶領我們在實踐中學辦周刊
《瞭望》周刊是新華社舉全社之力創辦起來的。其中,老社長穆青傾注心力最多,從瞭望周刊社成立起,他一直兼任着周刊社社長。他不是那種常見的挂名兼職,而是真抓實幹,從整體設計、每個欄目的設置,到重點稿件的組織,他都盡心盡力。對《瞭望》,他關心備至,愛之至深。1992年他72歲時從新華社社長崗位上離休,中央組織部同志與他談離休問題時,他説,他只有一個請求,就是繼續擔任一段時間瞭望周刊社的社長。中組部的同志&&完全支持。
穆青如此重視《瞭望》的發展,是一個老新聞工作者對國家、對新聞事業的強烈責任感使然。當初創辦《瞭望》周刊時,新華社裏對國家通訊社自辦新聞周刊就有一些不同認識。穆青決心堅定。他説,大型新聞周刊是當今世界各國新聞事業發展潮流。它在新聞傳播能力上有一般報紙不可替代的優勢和作用。我們這樣一個社會主義大國,又正逢這樣一個偉大的改革開放時代,需要新聞事業進一步興旺繁榮。辦好一份大型新聞周刊,是黨、人民和時代賦予的任務。我們有這麼多新聞人才和豐富的新聞資源,辦這份周刊責無旁貸,是必須完成的任務。
穆青説幹就幹起來。1981年4月《瞭望》月刊出版,1982年4月他出任新華社社長後,立即開始籌辦周刊,並作出一個相當緊迫的時間安排:力爭1983年正式出刊。1982年6月,新華社成立瞭望周刊社,穆青兼任社長,新華社副社長、總編輯馮健兼任《瞭望》周刊總編輯,還建立起總社有關采編部門負責人參加的周刊編委會,從而加快了周刊籌備進程。
當時面臨的困難除了人手不足、沒有經驗外,還有一系列具體問題,如當時印刷業落後,在北京很難找到一家印刷廠可以承擔周刊的印製任務。新華社印刷廠責無旁貸,但需要更新設備,有的設備還要進口。穆青説,這一切不能成為推遲周刊出刊的理由。缺什麼,就補什麼。社裏馬上申請外匯進口印刷機,同時在新華社全社範圍內抽調業務人員。總社各部門的合適人員直接調入,分社人員在戶口暫時不能解決的情況下先行借調。短短一個月內,調集了包括總社幾個業務部門的副主任、編輯組長等采編業務骨幹近三十人。人員到位後,9月即出版試刊。完全按着周刊的出版流程要求,一個月內連續出刊四期。
試刊完成後,穆青與大家一起總結實戰經驗。一個月後,他主持召開以創辦《瞭望》周刊為主題的新華社工作會議,國內各分社及總社各部門負責人參加。會議要求全社動員起來,大力支持《瞭望》,把給《瞭望》供稿列入各部門工作任務。在試刊三個月後,1984年1月2日,《瞭望》周刊正式出版。

從認識“集一週於一日”入手
探索辦刊之道
從新華社各部門調來的這班人馬,原本都是做大廣播新聞采編工作的,不少人從來沒有接觸過新聞周刊,對周刊新聞的特點及周刊運行規程一無所知。要辦新聞周刊,必須經過嚴格培訓,每個參加者都要當小學生,從周刊的ABC學起。
當時,我們中有幾位在駐外分社工作過,但他們只是閱讀過新聞周刊,並沒有辦周刊的實踐經驗。去國外考察的人,在考察報告中對周刊説得最明了的是這樣一段話:新聞周刊的特點是“集一週於一日,既對一週大事作出簡明扼要的報道,又要對重大問題作出深入細緻的綜合分析”。這是我們對新聞周刊最初的認知,也是我們學習的起點。但對這個“集一週於一日”,應當怎樣理解呢?從字面來看,新聞周刊的主要任務是“對一週大事作出簡明扼要的報道”,並對“重大問題”進行“深入細緻的綜合分析”。若按這個要求來組織周刊的報道,最直截了當的辦法就是把一週內的大事加以集中,在一本刊物中報道出來,再選出其中若干“重大事件”進行“綜合分析”即評論。如果是這樣簡單,新聞周刊與傳統的日報的區別僅僅在於:一個是一天一報,一個是一週一報;一個是單張的“新聞紙”,一個是裝訂成冊的新聞雜誌。如果就只有這點區別,為什麼在國外新聞界周刊會大行其道呢?
穆青也來參加我們的討論,他聽了幾次之後説,認真研究“集一週於一日”這個概念是必要的,但不能把它當作辦周刊的教條。只在“一週”“一日”上打圈子,恐怕難以弄明白周刊新聞的特點,找不到周刊的辦刊之道。於是我們轉換方向,另辟蹊徑。又幾經反復思索討論,回到原點:還是先弄明白周刊新聞的特點是什麼?為什麼大受讀者歡迎?我們從分析研究日報與周刊的區別入手。從表面上看,二者最明顯的不同在出刊周期上。但這只是一個表象,其背後有更深刻的內涵,我們應當在這方面多加發掘。日報每天出版,天天與讀者見面,追求的是新聞的高時效。這是它的突出優勢,但同時也給日報帶來一些問題——它追求時效、節奏太快,便不可能對隨時出現的新聞作全面深入的分析,所以它的報道就顯得零碎。讀者要了解國內外大事,就要勞神費時跟着報紙去追蹤事態的發展。這就給讀者帶來不便,遂成日報的劣勢。日報存在這些劣勢,便為其他的新聞形式留下發展空間,新聞周刊也就乘勢而上。新聞周刊一週出版一期,發布新聞的頻率、時效遠遠低於日報。它不可能在時效上,尤其是事件性新聞和動態信息的時效上與日報競爭。新聞周刊要生存、發展,必須在劣勢中找到自己獨特的優勢:追求新聞報道的深度和廣度。所以,新聞周刊的出現和迅速發展不是偶然的,是適應時代讀者需求的必然。
討論到這裡,大家都有豁然開朗之感。比較了解新聞周刊的人也説,這種有深度和廣度的報道,正是國外新聞周刊最常見的、最受重視的報道形式。可以説是周刊新聞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其生命力之所在。這種深度報道,國外新聞界一般稱之為“解釋性新聞”或“分析性新聞”,也有人直接稱之為“深度報道”。
不管把它稱作什麼,有一點是明確的:深度報道是周刊新聞的一個突出特點,是周刊的優勢之所在。至此,我們終於摸着了周刊的脈搏。再由此深入下去,我們逐步認識到,新聞周刊報道的內容和形式,應當是這樣的:從國內外政治、經濟、社會總的發展趨勢出發,對當前一段時間內(不必一定是一週)的國內外重大新聞進行選擇,選取那些與國內外形勢發展關係最大、對全局影響最為深遠、廣大讀者最為關心的新聞事件(絕不是所有大事)進行分析、評述,不僅報道新聞事件,還要講出事情發生的背景,分析其發展趨勢,預測其前景及可能産生的影響,使讀者看了周刊的報道後,能夠對這些重大新聞甚至是對國內外發展大勢有一個概括的全面的深入的了解。這正是周刊新聞有別於一般報紙新聞的突出特點,也是它獨有的優勢。無疑,辦新聞周刊應當朝這個方向去着力。
至此,我們找到了進入新聞周刊的門檻。周刊的第一批重點欄目(如《瞭望論壇》為中心的評論系列、《特稿》、《本刊專訪》、《社會調查》、《熱點觀察》等等)就可以確定下來了,組織稿件的方向也逐漸清晰。這就為我們的周刊的試刊和正式出版創造了條件。
不斷調整欄目、版面,
以更好發揮周刊優勢
我們對周刊新聞的特點和優勢有所認識,但運用中還不能完全得心應手,這在創刊初期的欄目設置、版面安排上都有所表現。
周刊試刊時,為了利用周刊兩次發稿的時間差(第二次發稿比第一次發稿晚4~5天),便在第二次發稿的16個頁碼裏,設置了兩個專欄:一個是《一週大事記》,置於全刊最末一頁,另一個是《時事縱橫》專欄,置於目錄之後的4~8頁,全刊的頭版頭條的地位。周刊正式出版時也便沿襲下來。對《時事縱橫》專欄,原來的預想是選取一週來的幾件大事進行夾敘夾議的評述,以增強周刊的新聞時效。幾年來,這個專欄也刊出一些受讀者歡迎的文章,但難以達到原先的預想。一則因為一週大事很多,也很難選準;二來所發文章多是“急就章”,“評”得深也很難做到。
這樣的安排,也反映了當初我們對如何發揮周刊新聞優勢不夠自信,總怕追求深度報道會削弱了時事性,而又把周刊的新聞性,寄託在一個晚幾天發稿的欄目上。實踐證明,並沒有因為有了這個專欄就加強了周刊的時效,相反,把周刊的“頭條”突出位置用來發那些沒有多少深度的一般新聞,而把真正體現周刊特色的重頭稿件置於第9頁之後,是倒置了本末,不利於周刊優勢的發揮。幾年的實踐也告訴我們,周刊完全可以克服周期長的局限,抓出既有很強時效性、又有思想深度的新聞報道。於是我們決定,從1988年第一期開始,停辦《時事縱橫》專欄,對周刊的版面也相應作出調整,從而使整個周刊面目發生了較大變化。
像這樣的調整、變化,十幾年間有過多次。我們對如何辦出周刊的特色、發揮周刊優勢的探索從未停歇。
理論與實踐相結合:
一次周刊學術研討會
1991年4月,《瞭望》創刊十周年,周刊社決定搞一次別開生面的慶祝活動:舉辦一次新聞周刊學術研討會,請新華社社內外專家學者評介世界新聞周刊的現狀及發展趨勢,以開闊周刊社采編人員視界。同時要求周刊編輯部領導及各編輯室負責人一起動手,以理論與實踐相結合的方法,總結十年來的實踐經驗,寫成論文在研討會交流。
4月18~20日,瞭望周刊社與新華社新聞研究所共同舉辦了這次研討會。研討會收到社內外論文40余篇,有32人在研討會上宣讀了論文或發了言。會後,我們把這次研討會的成果編成《新聞周刊的理論與實踐》一書,同時我們還從十年來周刊所發的稿件裏,選出若干篇能較好體現周刊新聞特點的,結集為《周刊新聞作品選》。通過這次研討會和這兩本書的出版,編輯部上下對十年來的實踐經驗和新聞周刊的性質、特點及運行規律進行了一次深入系統的梳理和總結,使抓好深度報道、發揮周刊優勢的理念進一步深入人心,也更加堅定了辦好周刊的信心。
研討會結束前,我作了《我們從這次研討會學到了什麼?》的總結發言。我着力指出,這次研討會讓我們進一步提高了對辦好新聞周刊有關的一系列重大問題的認識,為今後周刊發展指明了方向,這就是正確認識周刊特點,充分發揮周刊優勢。在這方面我們取得一定成績,但辦好周刊是門大學問。目前我們還只是初入其門,認識和實踐上都還存在若干問題值得深入探討。我着重説了三點。
一、要正確認識、處理好周刊新聞“深”與“新”的關係。周刊的優勢是深度報道,但絕不可忽視新聞的時效。一般説來是周刊新聞不追求日報那樣的報道速度,而是追求報道深度。但周刊新聞也是新聞,所以周刊也應遵照新聞規律行事。要追求新聞時效。不可以求“深”為由漠視求“新”。不下力氣求“新”,甚至把“深”與“新”對立起來,或無條件地強調“深”就是“新”,這些都是錯誤的。其實,沒有對“新”的追求,“深”也便深不下去。既能抓住重大新聞,又能把新聞事件剖析透徹,言出別家所未言。有了這樣既“深”又“新”的報道,才能吸引讀者。絕不可以求“深”為藉口,在報道上炒冷飯,跟在別人後面跑,説“老”話,吃“人家嚼過的饃”。離開求“新”去求“深”,無異於緣木求魚。那樣的所謂“深”,也可能從根本上就不具有新聞價值。
我還認為,周刊也要追求獨家新聞。“獨家”新聞對新聞人與廣大讀者都有獨特的魅力。但在當今新聞事業如此發達的今天,出版周期較長的新聞周刊真正要抓到“獨家新聞”是很不容易的。但周刊在這個問題上絕不可退避三舍,束手無策。《瞭望》周刊是新華社主辦的,有大量的新聞來源。但絕不可靠在新華社這棵大樹上圖清閒。周刊應建立起自己的新聞信息源,掌握國內外各方面的動態及發展大勢。按周刊要求來制定選題,把報道的主動權拿到自己手上。為了避免周期長的劣勢,報道組織上要有超前意識,行動上更要有“爭分奪秒”地“搶”新聞的追求。對許多重大事件要搶先制定預案,先人動手,是完全可以搞出既深又新、具有周刊新聞特色的獨家報道來的。
二、周刊新聞要注意處理好綜合報道與典型報道的關係。毛澤東主席主張新聞報道典型宜多,綜合宜少。這是符合新聞規律的。而新聞周刊強調多側面多層次的深度報道,從形式上看突出了綜合性。這樣是不是意味着周刊新聞可以反其道而行之:“典型宜少,綜合宜多”呢?顯然不行。削弱典型報道,新聞報道便會失去活力,失去鮮活的魅力,便吸引不了讀者。周刊新聞的確要經常使用“綜合”的手段,但這並不能排斥典型報道。且不説有許多典型本身就具有深度報道的特點和價值,就是那些“綜合性”很強的深度報道(如“專題報道”等)也是從典型入手的。往往以一個典型為核心,把有關背景材料加進來(有些背景材料也是一個個典型構成的),進行分析研究。有時也會由此及彼,把許多相同或有關的新聞事實&&起來進行分析、評述。但是,這種新聞的靈魂在於分析、評述的深度,而不在於“綜合”的面有多大。不能把周刊新聞報道的力量都用在“綜合”上,只是追求面上的新聞事實的羅列,那樣會把周刊弄成一鍋信息“大雜燴”。新聞報道上若沒有大量鮮活的新聞典型(包括新聞人物、事件,新思想、新經驗等),沒有生動的故事,新聞周刊的報道便沒有生氣,死氣沉沉,失去魅力。新聞周刊的版面上,也應當是新事物、新信息、新思想如鮮花遍地,春風撲面,這才是新聞周刊應有的氣象。
三、加大再加大抓評論的力度。從創刊開始,穆青就特別強調要辦好評論。他説,評論是一本刊物的旗幟,是刊物的靈魂。一本週刊若沒有高水平的、觀點鮮明的評論,發不出自己的聲音,便不可能在讀者中建立起權威來,它的社會影響也不可能擴大。
《瞭望》周刊始終重視評論,逐步形成了《瞭望論壇》《國際評論》《瞭望哨》《七日談》《周末對話》等多個欄目的評論系列。我初到《瞭望》時,感到最棘手的就是評論,特別是《瞭望論壇》,每期必發,設計周刊時把它放在首頁,我有些擔心。曾對穆青説,這樣安排,沒有一點迴旋的餘地,萬一一時趕不出來怎麼辦?穆青説,就是不能留任何“餘地”。寫不出來就要“開天窗”!這就叫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絕不留退路。只有這樣才能逼迫我們盡快學會寫評論。我相信實踐出真知,只要下決心,一定能在編輯部裏“逼”出一批寫評論的人才,“逼”出一篇篇精彩的評論文章。多年來,我們為提高評論水平採取了多項措施,做出了很大努力,辦出大大小小多個評論欄目,也發表過一些有一定影響、受讀者歡迎的評論文章。但應當承認,直到我離開時,周刊的評論仍然與預期的目標有不小的差距。我深深為之抱憾。
三十年前的這次研討會,是《瞭望》周刊發展歷史上的一次有積極意義的重要活動,也是一個重要的時間節點:《瞭望》周刊艱苦的初創階段至此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