鑄就高原赤子心

2024-08-06 14:59:41 來源: 瞭望 2024年第32期

  

在這裡工作的人,編了一段順口溜形容當地惡劣的生存環境——“睡沒睡着不知道,吃沒吃飽不知道,生沒生病不知道”

尕措南傑從小在鄉里長大,對山路比較熟悉,幾人棄車步行30多公里找到一處有信號的高地,才與鄉里取得&&,最終獲救

“這裡的孩子太需要教師了。我們在這多呆一天,孩子們走出大山的希望就多一點。期待更多人到這裡教書,把希望帶進來。”

“什麼是有意義的人生?這就是。”王啟洋説,他要在“果洛高度”幹出“上海速度”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汪偉 張子琪 柳澤興

  2024年,是西寧姑娘祁雅琼在青海省果洛藏族自治州瑪多縣工作的第15個年頭。

  這個平均海拔4500米的小縣城,幾乎佔據了她職業生涯的全部。15年裏,祁雅琼從一名鄉村教師成長為一名小學校長,幫助一批批高原牧區孩子走出大山,走向更廣闊的天地。

  初到瑪多,她因為高反、孤獨幾乎整天哭鼻子。朋友為了鼓勵她,叫她“祁堅強”。如今,談到高原的工作生活,祁雅琼一臉雲淡風輕。唯獨提及10歲的兒子,她又一次落淚。

  從小與外公、外婆在西寧長大的孩子,是她內心最大的虧欠。“我可以守在這裡。但對孩子,我不忍心。”祁雅琼説,“不過,如果他長大後選擇來這裡,我也會尊重他。”

  近期,《瞭望》新聞周刊記者走訪了青海省海拔4000米以上地區的部分黨員幹部。令記者感動的是,在他們看來,高原工作的苦“並沒有太多可説的”。與吃苦相比,他們收穫了更多人生的意義,認為這份經歷十分難得。

  記者試着在他們的平淡講述中梳理出幾個關鍵詞,記錄這些平凡的基層幹部在青藏高原鑄就赤子之心的點滴歷程。

祁雅琼(右一)和同事在瑪多縣入戶家訪(2023 年攝) 受訪者供圖

  高反

  高反是上高原避不開的關鍵詞。讓記者沒想到的是,高反會如此之久。

  頭白了、臉黑了、心大了——這是上海援青幹部王啟洋到青海工作兩年來的顯著變化。

  39歲的王啟洋中等身材,黝黑的面色和灰中帶白的寸發令他看起來比同齡人稍長幾歲。對於自己身體的變化,他説:“我有心理準備,前幾批援青幹部説過,這是‘標配’。”

  王啟洋的工作地點也在瑪多,擔任這個青海平均海拔最高縣城的縣委副書記。

  瑪多,藏語意為“黃河源頭”,含氧量只有海平面的50%左右。這裡全年平均溫度為-4℃,年供暖季長達11個月。

  在這裡工作的人,編了一段順口溜形容當地惡劣的生存環境——“睡沒睡着不知道,吃沒吃飽不知道,生沒生病不知道”。

  “類似頭痛這樣的早期高反症狀已有所減輕,現在最難受的是睡不着覺。”王啟洋告訴記者,這裡的幹部常備安眠藥。緩解失眠的辦法要靠時間——7、8月份氣溫升高,雨水增多,大氣含氧量稍有增加,大家就到了“自然停藥期”。另一種助眠的方法就是工作,“幹到精疲力竭,就容易睡着了。”王啟洋説。

  不止王啟洋這樣從上海來挂職的幹部高反較強,常年在青海工作的幹部也需忍受高反折磨。

  凌晨3點,又是一個難以入眠的夜晚,張文號在床上翻來覆去。來到青海省玉樹藏族自治州雜多縣後經歷了多少個不眠夜,張文號已記不清了。

  40歲的張文號出生在甘肅慶陽,大學畢業後一直在青海工作。經組織選派,他於2020年從青海省委黨校來到雜多縣工作,擔任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2021年6月任縣委常委、組織部部長。

  雜多縣位於玉樹州西南部,平均海拔超過4200米,比西寧高出約2000米,氣候條件艱苦。

  對於張文號來説,雖然有過高海拔地區工作的經歷,但隨着年齡漸長,身體多項指標亮起“紅燈”。因為缺乏睡眠,與人交談時,張文號有時會感覺大腦突然“斷電”,一片空白。“醫生説,我有心率過快、血管硬化等問題。”張文號告訴記者。

  長期紫外線照射再加上經常失眠,張文號近一半的頭髮變白了,令他看起來比同齡幹部滄桑許多。

  採訪中,一些幹部告訴記者,高反帶來的失眠讓他們有了一種特殊的打招呼方式——凌晨,當一個幹部因為睡不着覺在房間踱步,偶然走到窗邊,大概率會看到其他同樣睡不着覺的同事也在窗口張望。兩人會默契打開手機,互致問候。

張文號(左一)在雜多縣開展鄉村振興入戶排查工作(2023 年 8 月攝) 受訪者供圖

  孤單

  高反給人身體壓力,孤獨則考驗着心理承受力。

  扎陵湖鄉位於瑪多縣西北部,距縣城約40公里,全鄉面積6312平方公里。來到鄉政府所在地,記者的感受是安靜。

  副鄉長華貢傑説,鄉黨委、政府所在地只有不到10戶人家,其他800多戶居民散居在牧區,戶與戶之間最近也有十多公里,遠的有幾十公里。“人戶不多,但想戶戶都走訪到位,還真需要一定時間。”華貢傑説。

  對於剛來此地的年輕幹部來説,孤獨是難過的一關。

  尕瑪扎格、崗日拉毛,是兩位“90後”藏族姑娘。她們到這裡工作一年了,負責鄉黨委、政府的文秘工作。“鄉鎮除了工作人員,幾乎見不到其他人。”她們説,自己排解寂寞的方式除了工作,只有散步、打籃球。不忙時,一週可以回一次縣城。

  這裡的高原地廣人稀,瑪多縣面積約2.53萬平方公里,常住人口不足1.5萬人。平均下來,一平方公里之內也見不到一個人。

  即使在縣城,也人影稀少。不到晚上9點,瑪多縣城已經靜了下來。遠處的狗吠聲清晰入耳,幾條主幹道幾乎看不到行人。周圍的建築多是單位機構,偶爾會看到挂着燈帶的飯店和小賣店,裏面少有客人。

  縣委辦公樓內,王啟洋辦公室的燈還亮着,他正忙着接各方來電。

  “忙點好,忙起來就沒那麼孤單了。”王啟洋説,從人口密度高的繁華都市,到地廣人稀的高原縣城,地域環境、社會發展等差異帶來的身體和心理雙重考驗,是很多援青幹部需要面對的現實。

王啟洋(左二)在瑪多縣鄉鎮入戶並與群眾交流(2023 年 11 月攝)   受訪者供圖

  家人

  與家人聚少離多,讓這些高原幹部的內心深深埋藏着對家的虧欠。

  瑪多縣民族寄宿制小學門前,祁雅琼指着對面的醫院説,她的父親在這裡工作了25年,爺爺也在果洛奉獻了青春,自己算是接過了前輩的接力棒。

  祁雅琼出生在西寧。出於對女兒的疼愛,父親讓母親留在西寧照顧她,夫妻二人常年兩地分居。

  如今,祁雅琼也選擇把兒子留在西寧,由外公外婆照顧。“你為什麼就不能來陪我呢?”一聽到兒子的這個問題,祁雅琼的心就會絞痛。

  38歲的才旦加,與張文號同時被派到雜多縣工作。此前,他任職於青海省海北藏族自治州。兩地同處一省,他回一次家卻需要一整天。

  “回家有兩個方案。一是開車,要十多個小時;二是到玉樹市坐飛機。從雜多縣開車到玉樹市需要3小時,加上候機、飛行時間,也需要大半天。”才旦加説。

  由於交通不便,才旦加與張文號兩三個月才能回一次家。

  張文號説,為支持自己到雜多縣工作,妻子辭職在家照顧孩子。而才旦加心中最愧疚的是,父母生病也無法趕去陪伴。

  扎陵湖鄉黨委書記尕措南傑是本地人,在鄉鎮工作十多年,他練就了一雙“鐵腳板”。扎陵湖鄉共有800多戶、2000多名牧民,分散居住在6000多平方公里的草場,全鄉面積相當於一個上海。

  為及時掌握村民的實際需求,尕措南傑幾乎一年到頭都忙碌在河湖巡護、入戶走訪的路上。2022年6月,他和同事在卓讓村巡護過程中突遇暴雨,山路泥濘,車輪陷入泥地發動不了。一行四人被困在山中,手機沒有信號。

  尕措南傑從小在鄉里長大,對山路比較熟悉,幾人棄車步行30多公里找到一處有信號的高地,才與鄉里取得&&,最終獲救。

  “現在想想都後怕,卓讓村地域約1900平方公里,地廣人稀,救援人員很難鎖定位置。書記他們徒步尋找信號,沒有防寒設施和食物,如果沒能及時救援,後果不堪設想。”華貢傑説。

  價值

  高原工作沒有讓這些基層幹部叫苦。相反,他們不約而同告訴記者,自己的收穫更大,特別是能真切感受到更大的人生價值——“被需要”。

  從600千瓦時到7000千瓦時——田超2017年來到瑪多縣工作,僅用一年時間,當地用電量就增長了近12倍。在他離開瑪多縣的2022年,當地的用電量已達1億千瓦時。

  田超出生在陜西,2007年畢業後到果洛州的電力部門工作。從抄表員幹起,他在高原扎根17年,如今已成長為國家電網果洛供電公司副總經理。

  田超是國家電網派駐瑪多縣第一批工作人員的領隊。工作隊到來前,這裡的老百姓不是沒有電,而是不會用電。按照規定,安裝入戶後的電力設施不歸電網負責,剛通電不久的牧民不懂電、不會用電,電燈泡燒壞、電視機出現“雪花點”都會找電力部門。

  “我們在瑪多的工作,更多是教老百姓怎麼用電”,田超説。“在這裡,我深深感受到自己‘被需要’。”

  在瑪多縣,田超一幹就是5年。這5年,他也有睡不着覺的高反、見不到人的孤獨、對家人的虧欠。一想到這裡需要自己,他就又幹勁十足。時至今日,他提出的“服務延伸一米,溝通多説兩句”,仍是國網青海省電力公司瑪多縣供電公司的口號。

  “我們多幹一點,牧民的燈就多亮一戶。”離開瑪多縣到州裏工作時,田超留下一段話:“瑪多是家,又不是家,她是什麼?是刻在生命裏永遠抹不去痕跡的地方……”

  瑪多縣民族寄宿制小學校園內,6棟整齊劃一的校園建築,令人眼前一亮。多媒體教室、風雨操場、塑膠跑道等一應俱全。

  “在我們牧區,最漂亮的建築大多是學校。”祁雅琼説,2019年以來,在上海援青資金幫扶下,學校先後修建了教學樓、綜合樓、風雨操場、操場看&等,累計投入約2134萬元,極大改善了校園硬體環境。但教師的結構性短缺問題仍未徹底解決。

  “我是校長,也教《道德與法治》課程。”祁雅琼告訴記者,這所學校共有25名教職員工、351名學生,校長、副校長、教務主任等都在教課。即便這樣,學校還是缺教師。特別是音體美等課程,還是非本專業教師在代課。

  “這裡的孩子太需要教師了。我們在這多呆一天,孩子們走出大山的希望就多一點。期待更多人到這裡教書,把希望帶進來。”祁雅琼説。

  與祁雅琼類似,張文號也希望高原幹部增添更多力量。

  在雜多縣,張文號日常對接莫雲鄉結繞村,為村裏提供幫助,協調各項工作。莫雲鄉平均海拔超過4800米,是距離雜多縣城最遠、海拔最高的鄉鎮。走遍這裡山山水水、家家戶戶的張文號,關注着幹部的連續性培養和能力水平提升。“這些年,我一直琢磨如何培養出一支留得下、能戰鬥的隊伍。”

  在瑪多縣工作多年的王啟洋,極快的語速始終沒變。“大家都説,在高原工作生活,節奏要放慢些,我覺得慢不得。”王啟洋説,吃苦只是過程,推動當地發展才是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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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麼是有意義的人生?這就是。”王啟洋説,他要在“果洛高度”幹出“上海速度”。

  談起高原的工作生活,受訪幹部總是雲淡風輕,甚至會講一些笑話。而在記者聽來,這些笑話的背後,總有使人落淚的感動——在高原上感受平凡,在平凡中體味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