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來為墨西哥“解渴”

2024-04-08 19:44:51 來源: 瞭望 2024年第15期

  

圍繞用水權,墨西哥民眾與企業、國內企業與外資企業、國內與國外之間早已矛盾重重。如今,墨西哥擁抱美國的“近岸外包”戰略,大批企業涌入進一步激化了水資源供需矛盾

國際信用評級機構標普全球評級公司認為,若不採取有力應對措施,到2050年墨西哥將有20個州用水緊缺,比2020年多出一倍

近年來,美國每年將1%的河水注入下游,前提是墨西哥只能將這些水用於生態恢復,禁止用於農業灌溉和工業

隨着墨西哥國內“水資源民族主義”升溫,不少當地民眾在游行示威中直接喊出了“要水源、不要美元”“美資滾出去”等口號

美國只想讓墨西哥承接耗水巨大的低端製造業,拒絕同墨西哥分享水資源,本質上是“吸血”鄰國,讓墨西哥承擔美國重塑全球産供鏈的代價

  文 | 嚴謹 汪子涵

  水是人類經濟社會發展的基礎性自然資源和戰略性經濟資源,在世界各國城市化進程和産業發展中扮演着至關重要的角色。從特定意義上講,其戰略價值絲毫不亞於近年來被熱炒的“關鍵礦産”。

  在此輪全球産業鏈調整過程中,水資源與勞動力、能源、市場、政策等要素一道,成為企業乃至國家進行産業布局時的重要考量之一。

  作為美國“後花園”,墨西哥不僅存在電力之困,同時也遭遇着水資源的掣肘。種種跡象表明,如果無法為製造業提供堅實的水支撐、水保障,不排除墨西哥的“近岸外包”之路高開低走。

  供需矛盾進一步激化

  儘管東臨大西洋、西接太平洋,但墨西哥從來都不是一個水資源豐裕的國家。據測算,超3500萬墨西哥人生活在極度缺水的環境中,約4300萬人面臨供水不足,全國甚至有約6%的人口未通飲用水。究其原因,既有供需矛盾,也有分配問題,更牽扯國際政治因素。

  從供給側看,墨西哥地表水、地下水、降水均存在不同程度的供應困難。

  其中地表水南多北少,分佈不均。中南部7條主要河流佔全國地表徑流的71%,北部地表水僅佔29%,而墨西哥工業和人口多集中在中北部地區,因此地表水供需存在一定程度的空間錯配。

  地下水則開採過度,污染嚴重。墨西哥地下水開採量居世界第四位,僅次於中國、美國和印度尼西亞。早在2018年,就有約五分之一的地下含水層被過度開採。加上土壤鹽鹼化、海水倒灌等因素影響,墨西哥地下約有8%的含水層水質惡化,已無法使用。

  此外,降水也不穩定。墨西哥52%的國土屬於乾旱半乾旱氣候,其他地區多屬於旱雨兩季分明的熱帶草原氣候。近十年來,受氣候變化影響,墨西哥乾旱頻率、強度和持續時間呈上升態勢,直接導致地下水補給不足。

  從分配看,用水矛盾極其突出。

  首先是國內用水和對外供水之間的矛盾。美國和墨西哥有長達3000多公里的邊界,其中的65%以國際河流為界。19世紀末到20世紀50年代,兩國簽訂了一系列協議來解決包括國際水資源管理在內的邊界問題,實質是讓墨西哥背上了沉重的“水債”。比如,根據1944年簽訂的條約,墨西哥須每五年向美國輸送北布拉沃河(美稱“格蘭德河”)幹流三分之一的水。2020年9月,由於向美國供水加劇了墨西哥北部民用水緊缺,多地發生激烈的警民衝突。截至2023年7月,因水資源短缺,墨在2020~2025年的最新交付期限內對美供水僅達既定目標的約40%。

  其次是企業與民眾用水的矛盾。在墨西哥現行用水體制下,3300余家企業的用水量佔到特許用水總量的五分之一,這些高耗水企業覆蓋農業、化工業、採掘業、汽車製造業、食品加工業等國民經濟核心部門,即使在水資源匱乏地區仍擁有優先用水權。其中一些重工業企業不僅耗費巨量水資源,還成為水污染的源頭。據墨西哥聯邦環保局統計,1993~2007年間,墨西哥國家石油公司發生多達7279起事故,漏油情況數不勝數。2014年,墨西哥最大礦業集團墨西哥集團發生嚴重生産事故,泄漏的4萬立方米硫酸銅致使索諾拉河約150公里河道重度污染,2萬餘名居民用水困難,數十名居民因此患病。

  此外,還有墨西哥企業與跨國公司的用水之爭。在墨西哥各行各業中,壟斷水資源最多的企業大多為跨國公司尤其是外國跨國公司,諸如可口可樂、百事、雀巢、金佰利等。其中可口可樂在墨西哥每年的特許取水量高達3370萬立方米,相當於2萬人的最低年用水量。在墨西哥用水最多的農業領域,年取水量最大的也是美資農産品出口公司。墨西哥本國企業也不遑多讓,採掘行業的墨西哥集團、石化行業的墨西哥國家石油公司、電力行業的聯邦電力委員會等均是用水大戶。面對有限的水資源,如何科學分配不同國籍、行業、性質企業的供水量,讓墨西哥政府十分為難。

  可以看出,圍繞用水權問題,墨西哥民眾與企業、國內企業與外資企業、國內與國外之間早就已經矛盾重重。如今,隨着墨西哥擁抱美國的“近岸外包”戰略,大批企業的涌入進一步激化了水資源供需矛盾。

  以墨西哥北部新萊昂州蒙特雷市為例,該市飽受乾旱缺水困擾,同時又不得不將有限的水資源供應給工業園區,致使民怨沸騰。2023年2月,特斯拉宣布要在當地建設“超級工廠”,進一步引發了民眾對用水危機的擔憂。據測算,特斯拉工廠一旦落地,每年僅汽車製造用水量就將達300萬立方米,再加上其上下游配套産業的耗水,恐使當地水資源更加不堪重負。

  聯合國政府間氣候變化專門委員會曾專門指出,隨着墨西哥北部工業城市用水量激增,未來全國性水資源短缺將會愈發嚴重。國際信用評級機構標普全球評級公司認為,若不採取有力應對措施,到2050年墨西哥將有20個州用水緊缺,比2020年多出一倍。

在位於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郊區的霍奇米爾科,

一名男子驅趕馱着水桶的驢(2024 年 3 月 11 日攝) 新華社 / 法新

  政府解困乏術

  墨西哥政府深知解決用水問題已刻不容緩,近年來推出了開源節流、統籌分配、防旱減災、加強執法等一系列措施,力圖緩解工農業“用水難”問題。

  在墨西哥政府制定的《2020~

  2024國家水資源計劃》中,明確指出國家應對水危機存在諸多短板和不足,包括土地、能源、産業和水資源規劃各搞一套,缺乏協調;供水能力嚴重滯後於城市化需求,預計20年後供需缺口將達230億立方米,這還不包括由城市化衍生的新經濟部門的用水需求;一些部門用水節水效率低下,如農業灌溉用水損失率高達50%,更有大量民用水被擠佔用於水力發電;執法機關對過度開採和水污染疏於監管,在應對水污染事故時經驗不足,一些污水處理廠形同虛設。

  針對上述問題,墨西哥政府明確若干治理原則,如提出保障公民尤其是土著和少數族裔的用水權;提高水資源利用率,促進生産部門的可持續發展;強化水文保護和監測能力,加強跨部門政策協調,為經濟社會發展提供有力水資源保障等。

  基於此,墨西哥提出解決水資源問題的“20條優先戰略”,如嚴管企業特許用水權的審批和轉讓,並逐步回收失效的特許權;因地制宜制定生産用水供應標準,維護、修復和升級水利農業基礎設施,鼓勵循環用水,提高水資源整體利用率;加強氣候變化應對,重視極端乾旱的預警和災後復原工作,實施有針對性的抗旱計劃,降低乾旱對水資源的破壞作用;開展水源地涵養工程,提高污染物排放標準,重點監控採掘類活動排污;建立健全水資源管理部門的問責體系,有針對性地實施水務行業反腐敗行動。

  然而,墨西哥水資源問題積弊已久,短期內恐怕難有改觀。

  首先,水資源分配長期失衡,且已形成相對固定的“水霸”。儘管民眾常年抗議,但各類私營水務勢力盤根錯節,國家要收回水權需付出巨大的政治經濟代價。

  其次,水利基礎設施老舊落後,新建翻修需要大筆財政支持。近年來墨西哥政府財政緊張,對能源、採礦等重工業的投入尚捉襟見肘,興修水利設施的經費更加有限。

  第三,水資源分配現狀與全國産業結構、人口分佈和工業地域分佈緊密關聯,從根子上解決矛盾只能調整産業結構和布局,這是巨大的成本。即使墨西哥政府有意引導新落地企業因地制宜、依需布局,多數乾旱區工業企業仍將長期面臨“用水難”。

  還需注意的是,墨美水資源糾紛齟齬不斷。美國在科羅拉多河上游大量興建水庫,1998年到2014年,美國沒有讓一滴水流進墨西哥。近年來,美國每年將1%的河水注入下游,前提是墨西哥只能將這些水用於生態恢復,禁止用於農業灌溉和工業。面對美國的利己主義,墨西哥洛佩斯政府在水問題上對美屢屢讓步,指責農業企業煽動農民抗議,引發外界不滿。由此來看,墨西哥用水問題已高度經濟化、政治化,由此衍生的各種矛盾越來越尖銳。

  2023年11月,由於水資源短缺,墨西哥首都墨西哥城宣布限量供水。今年以來,墨西哥城頻頻發生供水危機,輿論炒作全城斷水的“零水日”迫在眉睫。事實證明,墨西哥政府的水資源計劃難以施行,效用有限,這也引發了大量民怨。

  隨着墨西哥進入總統選舉周期,各路競選人馬也紛紛圍繞水資源問題發聲,使其成為大選的熱門議題。輿論普遍認為,墨西哥缺水問題並不完全是因為供應不足,也是水資源管理不善、水利設施落後等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換言之,解決“用水難”需要聯邦、州和市各級政府加強協調,拿出一套系統性解決方案。

  目前,執政黨熱門候選人欣鮑姆已走訪奇瓦瓦州、科阿韋拉州、瓦哈卡州等缺水地區,明確&&將推廣她在擔任墨西哥城市長期間推行的水資源分配計劃。為呼應欣鮑姆,現任總統洛佩斯已於今年2月提出修憲提案,將保障生活用水作為墨西哥政府的重要執政目標之一,禁止為水資源短缺地區的工業、農業和商業用水“開綠燈”。

  反對派候選人加爾維斯也在該議題上着墨不少。她在擔任參議員期間就曾多次提出加強水資源的監管和立法工作,曾明確將墨西哥“用水難”問題部分歸咎於亂砍濫伐,主張加強立法,減少森林砍伐,引入更先進的水處理技術。近期,她針對多個州的乾旱和缺水問題提出1200億比索(約合72億美元)的水利投資計劃,倡導大力推廣節水設施,促進水資源循環利用。

  隨着選戰愈演愈烈,兩大熱門候選人預計將繼續就民眾關心的水資源問題展開交鋒,這也預示着墨西哥的水資源問題將進一步與國內政治鬥爭綁定,演變為一種重要的政治資源,成為影響政局未來走向的重要因素之一。

位於墨西哥聖佩德羅 - 德拉拉古納的乾涸的孫潘戈湖(2024 年 3 月 5 日攝) 新華社 / 法新

  缺水的“近岸外包”能走多遠

  承接先進製造業轉移,進而成為下一個全球製造業中心,這是墨西哥配合美國實施“近岸外包”的初衷。然而補齊水資源這塊短板,墨西哥恐怕要付出不小的代價。

  有研究表明,墨西哥要保持對外資企業的吸引力,未來25年內僅僅新建水廠就需耗資3500億比索(約合210億美元)。墨西哥下加利福尼亞州的蒂華納已先行一步,擬實施海水淡化和循環凈水計劃,預計每年投資不下1億美元,且一旦啟動就必須持續15年,否則將前功盡棄。羊毛出在羊身上,如此大規模的投資大概率將以財稅等方式變相轉嫁給企業,這可能削弱墨西哥對企業的吸引力。可如果墨西哥不能徹底解決“用水難”,承接製造業的效果恐怕要大打折扣。如此兩難境地,實際上是墨西哥國家發展困境的縮影,也是長期置身産業鏈中低端、依賴依附美國的必然結果。

  比起算得清的“經濟賬”,算不清的“政治賬”更讓墨西哥頭疼。墨西哥是水資源緊缺國家,民眾對用水權長期被侵犯的耐受度已越來越低。蒙特雷、奇瓦瓦、蒂華納等北部城市是承接産業轉移的“主力軍”,當地企業與民眾爭水的問題已日益突出。伴隨着墨西哥國內“水資源民族主義”升溫,不少當地民眾在游行示威中直接喊出了“要水源、不要美元”“美資滾出去”等口號。

  有墨西哥學者評論稱,引資本意是造福民眾,卻不料因用水問題遭民眾抵制,實在是諷刺。更有有識之士一針見血地指出,美國只想讓墨西哥承接耗水巨大的低端製造業,卻拒絕同墨西哥分享水資源,本質上是“吸血”鄰國,讓墨西哥承擔美國重塑全球産供鏈的代價。

  (嚴謹: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南南合作研究中心副主任;汪子涵:中國現代國際關係研究院拉美研究所研究實習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