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時間賽跑,他們為烈士找回“面容”
➤在確定可還原畫像的烈士名單後,王璘和同事帶着畫師輾轉11個鄉鎮,奔走數百公里,走進20余位烈屬家庭,終於讓14名烈士的面容復原再現
➤在那些追思的日子裏,烈屬們帶着復原成功的畫像前往革命烈士陵園祭掃,一種莊嚴的儀式感油然而生。高高聳立的革命烈士紀念塔,見證着越來越多的跨越時空的“相見”
➤2023年2月24日,在樂平市浯口鎮枧頭村望樓村組,抗美援朝烈士方日全的畫像成功復原。畫師朱亮亮無法忘記,這家人跪接畫像的情形
文 |《瞭望》新聞周刊記者 袁慧晶
“父親離家時,我才2歲。夢見過爸爸,但臉總是模糊的。現在終於能看清楚了。”——73歲的烈屬程月英。
“先輩的犧牲換來了今天的美好生活。為烈士畫像,就是我們立足本職、服務烈屬,為這和平盛世獻上的綿薄之力。”——江西省南昌市安義縣退役軍人服務中心主任王璘。
“這是一個和時間賽跑的過程,如果我們這一代人不去搶救性發掘,以後復原的機會更加渺茫。”——志願者程雪清。
“真正參與其中,才能知道這件事多麼有意義。何其有幸,我能用自己的專業技能讓這份沉甸甸的家國情懷得到傳承。”——畫師朱亮亮。
這四句話,直至採訪結束,一直縈繞在《瞭望》新聞周刊記者心中。
近年來,江西多地開展“為烈士畫像”行動,主管部門與志願者協同努力,已為數十位烈士找回消失的面容,讓烈士後人圓了“再見親人一面”的心願,也讓烈士們對黨、對祖國、對人民的熾熱情感得以傳承、綿延不息。
在烈士方日全家中,江西省樂平市藝林畫室的志願者拿着復原好的畫像徵求同村老人意見(2023 年 7 月 28 日攝) 袁慧晶攝 / 本刊
“幼時不懂犧牲,
如今只想再見一面”
去時少年生,歸來英雄魂……在江西,有很多這樣的烈士,在非常時期、在祖國需要的時候堅定跟隨黨的腳步,用無悔的青春熱血換來山河無恙、家國安寧。他們去時義無反顧,留給親人長久的思念。
“我哥一心報效祖國,主動報名參加抗美援朝。那時他結婚一個月,放着剛組成的小家庭一去未回。”南昌市安義縣鼎湖鎮鼎湖村烈士劉用麒的弟弟劉用麟説,哥哥在村裏出了名地力氣大,“聽戰場上回來的人説,哥哥在部隊當上了班長,還是機槍手。犧牲時,他被一枚炮彈打中,什麼都沒留下來。”
劉用麒犧牲時23歲,村裏人都知道他家出了個烈士。很長一段時間,劉用麟看見嫂子只在沒人時偷偷掉淚,他問嫂子為什麼。嫂子説:“為國捐軀是件光榮的事,不能哭”。
“以前有哥哥的照片。他的戰友曾帶回來一張一寸照片,和烈士證一起貼在土坯房墻上。後來蓋了新房,照片也輾轉遺失了,我只在夢中偶爾見到哥哥。”91歲的劉用麟身體硬朗,沒事就和村裏的老人聚在一起聊天。他有時會想,如果哥哥也活在這盛世,該有多好。
像劉用麟一樣,78歲的烈屬黃家愛也只能在夢中思念父親。“夢裏的父親還穿着那身藍色長袍,把我扛在肩上,遞給我他用稻草編的小玩具……”黃家愛在日記中這樣寫道。
她的父親黃傳果是安義縣黃洲鎮黃洲村人,在她8歲時響應國家號召,前往抗美援朝戰場,於1953年壯烈犧牲。部隊寄來了黃傳果烈士的犧牲認定材料、一張紙質照片,以及一個印着“抗美援朝保家衛國”的搪瓷杯。那時的黃家愛還不懂事,不知道犧牲意味着今生再也無法相見。
歲月流逝,黃家愛對父親的思念更甚,那張老照片卻越來越模糊不清。邁入古稀之年,她的記憶也漸漸模糊。“70年未見父親了,很怕有一天,我再也想不起他的樣子。”黃家愛説,自己的心願是“再見父親一面”。
樂平市塔前鎮戴智塢村的烈屬程月英,夢裏也見不到父親程玉水。
“爸爸參軍時,我才2歲。”父親的形象,在程月英腦中僅留一個模糊的輪廓。“父親犧牲在朝鮮戰場,至今不知安葬在何處。如果能找到他的墓,看看他的臉,有生之年能祭掃一次該有多好。”她説。
在抗美援朝烈士方日全家中,幾套已經由綠泛黃的軍衣,幾雙洗得乾乾淨淨的布襪子,還有成組套的抗美援朝紀念章、紅袖套、搪瓷杯,是一家人的“傳家寶”。如今,由方日全的兒媳倪雪妹負責守護。
方日全參軍時,兒子只有4個月大。忽然有一天,家人收到了他的一包遺物,全村人都很難過。
近幾年,倪雪妹的婆婆、老伴相繼離世。他們生前的心願,都是能找到方日全烈士的安葬地,帶他回家。
倪雪妹一直精心保存着公公的遺物,專門放在臥室的一個抽屜裏。南方濕氣重,天晴的時候,她常把遺物裏的布藝品拿出來晾曬,生怕霉了、壞了。“有些遺憾,遺物中沒有照片。孩子們聽多了公公的事跡,也想看看他的樣子。”倪雪妹説。
烈士方日全的兒媳正在展示珍藏的烈士遺物(2023 年 7 月 28 日攝)袁慧晶攝 / 本刊
找回英雄的面容
英雄是一個民族最閃亮的坐標,照亮我們前行的路。在全社會尊崇英雄、關愛烈屬的濃厚氛圍中,烈屬們“想再見親人一面”的心願正在更多被看到,被實現。
在安義縣革命烈士陵園烈士紀念塔下的西北角,66座烈士墓碑默默矗立,一如列隊整肅的方陣。記者注意到,這裡的烈士名錄和別處有些不一樣——不再僅是簡單的一排排名字,有些烈士擁有了面容。
安義縣退役軍人事務局黨組書記、局長宋千宴告訴記者,這些面容彌足珍貴,是大家花了兩年多時間逐一找回的。
“我們走訪發現,一些犧牲年代久遠的烈士沒有照片,家裏連遺像都沒法設,親人們的思念無處安放。”宋千宴説。為彌補烈屬心中的遺憾,2020年起,安義縣退役軍人事務局發起了為全縣烈士畫像的行動,再現烈士面容,讓他們有機會與親人“重逢”。
“為烈士畫像,聽上去簡單,實際操作起來,才發現困難重重。”王璘説。
第一步就是要摸清烈士底數,分類掌握相關信息。王璘和同事通過調取縣誌、安義英烈名錄等相關史志資料,對相關烈屬開展全覆蓋式走訪,了解烈士生前信息,徵詢烈屬的畫像需求。
他們很快發現,並非所有烈士都能進行畫像復原。最大的困難是,與烈士原貌有關的影像資料大多難以尋找。保留有殘破、舊損的照片或是有看不清楚的合照,已經是非常“理想”的情況。
而且,由於年代久遠,當年見過烈士模樣的人要麼已經離世,要麼也是耄耋老人,表達能力大大減退。“一般來説,烈士犧牲的年代越久遠,還原畫像的難度就越高。”王璘説。
為烈士畫像,非常考驗畫師的理解能力和專業能力。“我們曾找過很多畫師。有的畫出來烈屬説不像,畫師也不知道如何修改。最終從多位畫師中選定了2位畫師作為還原畫像的主力。”王璘的同事劉暢負責&&畫師,他告訴記者,復原工作溝通成本很高,需要特別耐心、專心、細心。一張畫像往往需要經過很多次修改才能讓烈屬滿意,所以也需要畫師的時間相對充裕。
第一張獲得烈屬認可的畫像,“誕生”於鼎湖鎮柏樹村。那是1951年5月18日在朝鮮戰場五次戰役中犧牲的熊西江烈士的畫像。
如今,這張畫像挂在熊西江弟弟熊邦惠家的廳堂顯眼處。熊西江的弟媳余科英回憶,她的老伴多年前因中風失去了語言功能,“但畫像剛拿回來時,老伴一看到就直掉眼淚”。
這幅畫像是根據熊西江烈士兒時的玩伴——96歲的熊國輝老人的描述完成的。“畫出來的就像真人相片一樣。他是個老實人,要是還活着,看見今天的電燈、汽車,沒準要被嚇到。”熊國輝有些感傷,發小沒能像他一樣,過上四世同堂的幸福日子。
有了第一個成功案例,王璘對未來的工作充滿了信心。“先輩的犧牲換來了今天的美好生活。為烈士畫像,就是我們立足本職、服務烈屬,為這和平時代獻上的綿薄之力。”王璘説。
在確定可還原畫像的烈士名單後,王璘和同事帶着畫師輾轉11個鄉鎮,奔走數百公里,走進20余位烈屬家庭,最終讓14名烈士的面容復原再現。
在那些追思的日子裏,烈屬們帶着復原的畫像前往革命烈士陵園祭掃,高高聳立的革命烈士紀念塔,見證着越來越多的跨越時空的“相見”。
江西省安義縣鼎湖鎮鼎湖村烈士劉用麒的弟弟劉用麟與復原好的畫像合影(2023 年 7 月 28 日攝) 袁慧晶攝 / 本刊
一場精神上的雙向奔赴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民間人士受到烈士精神感召,加入尊崇先烈的志願隊伍之中,讓英雄的精神財富代代相傳、歷久彌新。
每天早上十點到晚上十點,程雪清都會出現在樂平市翥山西路的工商銀行門口,為客人們的手機貼膜。與其他貼膜小販不同,他的簡易工作&上總放着一台筆記本電腦,裏面安放着他的另一份事業——為烈士尋親。2019年至今,程雪清和其他志願者已為上百位烈士成功尋親。
程雪清在為烈士尋親過程中發現,很多烈屬沒見過烈士,長大後只能看到烈士證和紀念章;又或者烈士犧牲在異鄉異國,親人多年尋不到墓地,無處祭掃。
“如果英魂不能歸故里,是不是至少能讓他們的面容‘回家’?”程雪清因此萌生了為烈士畫像的念頭。他四處尋找能夠為烈士畫像的專業人士,終於在2022年初與當地的藝林畫室一拍即合,發起“為烈士畫像”志願行動。
“這是一個與時間賽跑的過程,如果我們這一代人不去搶救性發掘,以後復原的機會更加渺茫。”程雪清説。
2023年2月24日,在樂平市浯口鎮枧頭村望樓村組,抗美援朝烈士方日全的畫像成功復原。畫師朱亮亮無法忘記,這家人跪接畫像的情形。
“一家人面對挂着紅綢的畫像跪下,行叩拜大禮,就像烈士的遺骨回到了家中一樣。”朱亮亮説,那一瞬間,他更加感受到這項志願行動的意義,“所有的辛苦都值了。我何其有幸,能用自己的專業技能傳遞這份家國情懷”。
人像復原沒有特別好的方法,只能用手畫,靠經驗來完成。一般會參照烈士親人的樣貌特徵,或者通過烈士同代人的口述。
“為了畫出方日全烈士的畫像,我們請來了同村的3位耄耋老人。老人們有的耳背、有的重口音,通過家屬的反復‘翻譯’,才將烈士的輪廓、神態等細節傳達給畫師。”藝林畫室負責人胡玉林告訴記者,整個復原過程持續將近2小時。畫師一筆一畫地修改,終於讓三位老人全都豎起大拇指説“像”。
更讓胡玉林覺得彌足珍貴的是,老人們描述烈士容貌的同時,還聊起了許多兒時的回憶,烈士的形象一下子豐滿起來。對志願者來説,復原畫像的過程也是一次與烈士隔空對話、滌蕩心靈的過程。
“我記得有位95歲的奶奶説,方烈士什麼都會,樣貌也好,真是太可惜了。奶奶説這話的時候,眼睛一下子就紅了。聽到這些話,就感覺與烈士的距離一下子被拉近了。他們的青春年少和家國情懷,我們也有共鳴。”胡玉林説,這讓她更想把為烈士畫像這件事一直做下去。
程雪清還&&上一家外地的技術公司,能將畫師復原的烈士素描畫像生成彩色畫像。
“一個人的力量終究是有限的。讓人欣喜的是,我們的隊伍在不斷壯大,越來越多人參與到這件有意義的事情中來。”程雪清告訴記者,技術公司是免費提供支持,如果按照市場價格,為一幅人像畫修復色彩至少要一兩千元。
昔年,英烈們在最好的青春年華,為保家國永安,拋頭顱、灑熱血,換回了日新月異的和平年代。
今朝,後人飽含敬仰,用畫筆讓他們“重生”,重拾記憶長河中關於他們的故事,讓紅色根脈不斷延續。
歷史不會忘記,英雄永獲銘記。□